晚風清涼, 月色迷離。
三條人影,在暗夜中急速穿梭。
華清步如凌波,頻頻回首, 始終與我保持一段距離。
我心氣漸涌, 足下一點, 人如輕燕翻飛, 朝華清肩頭踏去。
華清微微一笑, 身形陡轉,改西向東,連掠出幾丈之外, 最後落在一紅瓦高牆之上,歪着腦袋, 衝我擠擠眼, 戲謔道:
“清兒在西陵全盛之時, 也未曾有女子待我這般不依不饒,如影隨形。”
我斜睨他一眼, 冷笑:
“清郡王難道不知,女子素來癡心者多,輕易招惹不得,一旦引火上身,可不是能簡單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呢。”
華清哈哈一笑:
“若能得姐姐癡心, 那是清兒幾世修來的福分, 下刀山入火海又如何?花前月下, 兩情繾綣, 惟羨鴛鴦不羨仙。”
小蘭正追上來, 聞言沉下臉,指着華清喝道:
“清郡王幾次三番輕薄我家小姐, 這當下只怕連刀山火海也容不得你了。”說罷嬌吪一聲,縱上屋頂,掌勢洶洶直往華清面門撲去。
華清左躲右閃,只守不攻,步伐漸漸有些吃緊,卻依舊嬉皮笑臉:
“小蘭姐姐好利的身手,倒底是容大公子□□出來的。”
小蘭輕哼,袖中剎那躥出一條絳紅編繩,閃電般纏上華清的手腕,緊緊捆住他兩條臂膀,華清頓時‘哎喲’一聲,跌坐在瓦礫之上。小蘭見狀,忙踏前扣住華清脈門,朝我喜道:“郡主!我逮着他了!”
我暗叫不妙,果然,華清翹起指尖斜斜一點,小蘭渾身一顫,人頓時軟綿綿的就要載倒。我跺腳,趕忙飛身躍上,接住小蘭的同時身後‘崩’一記響,華清已掙開編繩,瞬間片片絳紅紛揚,仿若漫漫花雨從天而降。
我拍開小蘭穴道,驟然回身踢他膝間,又五指疾張,攻向周身大穴。華清一駭,急退數步,連連搖頭,嘆氣道:
“姐姐好狠心,竟對清兒下此毒手,莫不是真嫌清兒活地太長了?”
我淺淺一笑:“世上若多了一個像你這樣的敵人,換作誰都不會希望你活地太長的。”
華清兩眼一瞪,怪叫道:“姐姐縱然惱恨清兒,可也不能連清兒的一片真心都給曲解了呀?!清兒冤枉,冤枉之極!”
我掌下不停,雲袖紛揚,邊出手邊笑道:“若存一片真心,便將心掏出來讓我瞧瞧,究竟是紅的,還是黑的。”話音未落,綿掌已貼上他的胸膛,指尖彎曲,正中心門。
“姐姐要清兒的心,清兒焉有不予之理?只是清兒都未能好好抱抱姐姐,親親姐姐,就這樣牡丹花下死,難免叫人心有不甘。”談笑間,華清的胸膛驀地一震,整片凹了進去,我一驚,不料他年紀輕輕竟有如此身手,手下一個抓空,反被他借勢一帶,整個人跌進了他的懷抱。
一股淡淡的果糖香味縈繞鼻端,我擡頭,一張清秀俊俏的笑臉俯身迎上,在我脣瓣極快又極深地印下一吻,眯眯笑道:“姐姐好香又好軟,清兒只願抱着姐姐,再不撒手。”
我這回是真的生氣了,臉色鐵青,猛一揚袖,掌風如排山倒海般向他涌去,華清慌忙跳開,翻身躍下牆頭,拔腿往宅內衝去,邊跑邊大聲喊道:
“救命阿!救命阿!殺人拉!”
我皺眉,也不管他又想玩什麼花樣,一扭腰急掠到他面前,兜頭就是凌厲一劈。華清哇哇大叫,打個後滾險險避過,抱頭躍進了窗戶。
我緊隨其後翻窗而入,飛掌直取華清面門,出招既快且狠,華清身形急轉,上躥下跳,狼狽不堪,百忙之中忽然扯過一人,擋在自己跟前。
一片月白,潔淨清爽,隱隱泛着一股淡淡的蘭花馨香。
掌心離他寸許之際,被我硬生生收住,力道反彈,我不由倒退一步。
他一個伸手扶住了我,低聲喚道:“儇兒。”
我一擡頭,看見了他的臉,也看見了其他人的臉。
這是一間極大的廳堂,大的約莫可抵沈園□□,傢俱擺設無一不是名貴古董,奇珍異品,當真美輪美奐,富麗堂皇。
廳中央的紫檀八仙桌上,分別座落着尹君睿,溫清遠,夏瑤,司馬烈,秋子材,秋子言,華晴,和縮在一旁猛打扇子的華清,還有立於我身畔的司馬容。
我眉頭微蹙,秋子材已興奮地跑過來,朝我一揖,殷勤笑道:“沈姑娘,你總算來了,子材已久候多時。”
華清收起金邊摺扇,嘻嘻笑道:“秋公子,我沒騙你吧?”說着將手一攤:“喏,五百兩。”
秋子材十分爽脆地掏出銀票往他手心一放:“多虧清公子,否則秋某真難以請到沈姑娘玉駕。”
什麼?原來是爲着打賭,騙我來的?我頓時臉色一沉,秋子材立馬陪笑道:“沈姑娘莫要介懷,子材也是因等不來姑娘,方出此下策,絕無惡意。”
我一眼瞪向華清:“你,也是絕無惡意的麼?”
華清耷拉着腦袋,垂頭喪氣道:“清兒該死,又惹儇兒姐姐不快了。要打要罵,都隨姐姐,清兒概不還手便是。”說罷揚手往窗前一探,折下一根柳枝,還掏出一方帕子將柳枝一端繞起,捧到我面前,認真道:“藤條省力,姐姐握着帕子打,不傷手。”
我毫無笑容,只瞪着他。
琉璃眼珠,晶瑩透明,一望無際。
華清滿臉誠懇道:“清兒冒犯姐姐,罪該萬死。姐姐只管狠狠教訓,清兒絕無怨言。”他的睫毛低低地垂下去:“但清兒說的那些混賬話,卻是真心。”
他最後那句很輕,但還是被身側的司馬容聽了去,司馬容微一斂眉,眼神極快地在華清和我的面上轉了一圈,臻首不語。
華晴盈盈而起,走過來拉着我的手,軟聲道:“好妹妹,你就別掛心了。我這個表弟的刁性子你還不知道麼。他呀,別的本事沒有,就會耍嘴皮,心腸卻是最良善不過。儇兒你大人有大量,看在我的份上,就饒他這一次,回頭我一定好好約束他。”說罷朝華清薄嗔道:“叫你去請人家來玩,本是一件高興事,如今被你鬧成這樣,像話麼?!”
華清簡直快要哭出來,頭點如搗蒜:“清兒現在是一千一萬個懊惱,一想到儇兒姐姐若從此再不理清兒了,那清兒。。。那清兒。。。”忽然像下定決心般,跺腳嚷道:“那清兒不如就去那離湖,一了百了罷了!”他看我一眼,頭一低就直往門外衝去。
“哎喲!”
門外閃過一個人影,兩人正好撞了滿懷。
我心中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上前將雪雪呼痛的小蘭拉起,對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發愣的華清佯怒道:“盡說渾話,我要你命來何用?”
華清一臉苦相:“姐姐不打我不罵我又不讓我以死謝罪,可是想生生折磨我麼?”
我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我折磨你又有何樂趣?”
華清嘆氣:“姐姐既也不想折磨清兒,那就原諒了清兒吧。”
我微微笑道:“要我原諒你也不難,只要。。。你肯答應爲我做三件事。”
三個吻換三件事,他也不虧了。
華清眼色一亮,華晴卻秀眉輕攏。
“莫說三件,即便是三百件又何妨?姐姐儘管講便是。”
“現在還講不得。”
華清挑眉:“爲何講不得?”
“時候到了,我自然就告訴你了。”我淺笑:“你放心,這三件事,既不要你上刀山也不叫你下油鍋。你一定辦得到。”
華清神色古怪地看着我。我的眼光往廳中一轉,朗聲道:“還請在座各位作個見證。”
一直冷眼旁觀的尹君睿忽然笑道:“清公子可想好了?儇兒交待的事,你若答應了就一定要辦的。”
華清看我一眼,笑道:“那是自然。”
秋子材笑道:“如此甚好。那,就請沈姑娘入席吧。”
鮑肆珍饈,嵌在月餅裡,是什麼味道?
我情願用那玫瑰花瓣磨成了粉,拌入豆沙和蜂蜜,再撒上桂花。
夏瑤在我耳旁低聲道:“皇上說累,宮中家宴早早地散了。容大公子提到秋府之約,華晴公主便把大夥兒一起叫了來湊熱鬧。”
“嗯。”我淡淡地笑,低垂了眼瞼,小心避着一道道視線,濃烈的,清暖的,幽深的。。。明明不喜歡面前的月餅,卻不得不裝出一副饒有興味的模樣,真是痛苦。
忽聞一陣嬌脆笑聲,聞得秋子言道:“月亮看夠,月餅吃夠,是時候行個酒令,大家樂上一樂了。”說着,美眸流轉,一眼瞟向司馬容,俏俏笑道:“記得去年此時,容大公子一舉奪魁呢。”
司馬容清淺一笑,並不接話,面前的白瓷玉碟裡堆滿了月餅,卻幾乎沒怎麼動過,倒是酒壺,換了數次。
我忍不住擡起眼角,遠遠地看他,只見他一手握着酒杯慢慢地轉着,臉龐淡淡地籠了一層薄霧,整個人彷彿隔離在人羣之外,清冽而飄渺。他很快察覺到我的視線,向我望來,薄霧頓時散去幾分,漸漸露出一雙溫潤透徹的眼,以及眼底,一縷深深的悵惘。那悵惘,深地似早已刻了骨入了髓,化成血液,再也,揮之不去。
他就這樣靜靜地凝望我,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他,只剩我。
我淡淡地垂下眼去,怔怔地瞧着自己的雙手,已是蒼白地勝過了明月。
一邊秋子材嘿嘿笑道:“妹妹莫要行詩詞歌賦就好,在座各位自不怕,但爲兄的水準,實在一般。”
秋子言柳眉一蹙,撅嘴嗔道:“中秋賞月,哪能少了絕句?我還就想行詩詞歌賦呢!以‘秋’爲題,詩中必含秋字,接不上者,罰酒。”
秋子材汗顏,司馬容溫和一笑,解圍道:“不過玩興所致,毋庸認真,每人吟得兩句,也就是了。”
秋子言聽地司馬容開了口,立馬附和道:“那便按容大公子說地辦吧。”
秋子材感激地看了司馬容一眼,咳嗽一聲,搶先道:“時維九月,序屬三秋。”
秋子言斜了她兄長一眼,撇了撇嘴才接道:“輦路生秋草,上林花滿枝。”
溫清遠跟着道:“古道少人行,秋風動禾黍。”
尹君睿的眼光有意無意向我飄來:“秋風起兮流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我只作沒聽懂,只與夏瑤私語。
司馬烈已自乾一杯:“秋聲萬戶竹,寒色五陵鬆。”
“清溪流過碧山頭,空水澄鮮一色秋。”華清朝我眨眨眼。這小子,竟把自己的‘清’字也加了進去。
輪到司馬容,他眼瞼低垂,淡淡開口:“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
華晴抿一口茶,悠悠接道:“山明水淨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
我心中暗歎,只覺口中甜膩的月餅已是索然無味。司馬容那一句的‘夜來霜’,自是說給我聽的,是他看着司馬烈在我房裡停駐整宿,自己守在沈園廊下煢煢孑立的一夜。而華晴的‘夜來霜’,卻是說給司馬容聽的,其含義正如她望向司馬容的眼神,意綿綿,心已決,志在必得。
怔仲間,夏瑤已誦完:“睡起秋聲無覓處,滿階梧葉月明中。”
華清啪啪鼓掌:“好呀,瑤姐姐的詩裡既有秋色也有雙月!”
我頓了頓,接道:“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
華清眯眯眼,朝我笑道:“儇兒姐姐的詩裡一個秋字也無,卻最是言近旨遠,秋意濃濃。”
如此一連三輪,無人受罰,自第四輪起,秋子材被罰,第九輪第十輪,司馬烈溫清遠被罰,第十五輪秋子言被罰,接下來夏瑤,華晴,我輪流被罰,二十輪之後,只剩下司馬容,尹君睿,華清沒被罰,其餘的都薄有醉意。秋子材趴倒在桌上一動不動,秋子言頭耷在秋子材的臂上,星眸半掩,面色潮紅,亦醉地不輕。司馬烈是罰也喝不罰也喝,早已醉成一灘爛泥,倒下桌去。
溫清遠見剩下的人毫無收手的意思,便帶着步履蹣跚的夏瑤先行告辭,我想跟着走,卻被華清好說歹說地攔下:
“姐姐就當是陪陪清兒,姐姐的酒,清兒都喝了,好不?”說罷咕嘟咕嘟連飲三杯。
華晴雙頰微酡,流波明眸盈盈婉轉,端地是面賽芙蓉,人比花嬌:
“容大公子,華晴的酒,公子也幫着喝了,好麼?”
司馬容微微一笑,斟滿酒杯,一飲而盡。
尹君睿拊掌笑道:“二位如此好興致,我滴酒不沾未免太煞風景。”話畢,袍袖一翻,執壺在手,仰頭喝下大半,笑道:“容兄清兄素來雅氣,依我看,倒不如壺飲痛快。”
司馬容頷首,淡笑道:“很好。”跟着揣起一壺,竟是片刻見底。
尹君睿抿一抿脣,眼色從我臉上一飄而過,低聲吟道:“夜半酒醒人不覺,滿池荷葉動秋風。”
司馬容怔怔地看着手中酒壺,隔了好一會兒,才靜靜開口:“心緒逢搖落,秋聲不可聞。”他擡起眸子的那一剎那,濃濃的寂寥淡淡的惆悵一絲一縷地溢出,漸漸溢滿了清潤的面龐,漸漸爬上了俊逸的眉梢。
我輕輕別過頭去,正逢華清向我看來,微微笑道: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正避無可避,幸而小蘭踏門而入,脆聲道:
“郡主,大少爺,秋老爺說夜色已深,請各位賞光留宿一晚。”
一到廂房,我再也撐不住,只覺頭大如鬥,又重又沉,往牀頭一撲,倒頭就睡。直至三更時分,不知怎地驀然驚醒,細細聆聽,卻是房頂上隱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
“小蘭?小蘭?”我低喚數聲,睡在對面榻上的小蘭一動不動。我掀開被褥悄悄起身,閃出門外,沿着牆根輕巧攀上。
一雙黑靴出現在眼前。我毫不猶疑翻身躍上,隻手探向那人的‘曲池’。
那人明顯一驚,急退數丈,身如輕煙般往後檐掠下,我正欲追擊,忽聞破空而來一聲女子的驚呼。
“啊!”
隨後不斷有器皿砰砰碎裂之聲傳出,愈發嘈雜,中間隔着一記熟悉的暴吼:
“滾!”
我心中一沉,忙朝聲音源頭急掠而去,只見一扇紅漆院門外,烏壓壓圍了一羣護院武師,屋內,隱隱有女子的哭聲飄出。我伸長脖子往裡望去,看到尹君睿,華晴,華清皆在院中,神情各異。
“烈!你冷靜一點!”
門外,司馬容一把扯住踢翻了數名武師的司馬烈,喝道:
“快住手!有什麼話,好好說!”
司馬烈衣衫不整,披頭散髮,一臉急亂:
“哥!不關我的事!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秋子材脖子通紅,衝到司馬烈跟前指着他的鼻子,聲色俱厲:
“你做出這種齷齪事,還敢說什麼都不知道?!”
司馬烈雙目如火如荼:
“說了不關我的事!我喝醉了,什麼都不記得!我根本不知道這是誰的屋子!”
秋子材簡直快要氣炸:
“你別丈着自己是相府公子就目中無人爲所欲爲!我秋家,世代巨賈,名門望族,也不是好惹的主!”
“秋家?秋家又怎樣?”司馬烈狠狠瞪他一眼,喝道:“本少爺跟你說地夠明白了,不關我的事!”
秋子材臉色鐵青,手指猛顫,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你做地好事,莫妄想就此作罷!若是子言有個三長兩短。。。我秋家定要你十倍償還!”
司馬烈的雙目似要滴出血來,半晌冷哼一聲:“我做地好事?!秋兄不妨去問問令妹,她可是被逼?!”
“你。。。你。。。!子言被你害地扼腕自殺,生死未卜,你居然還敢說這種風涼話!”秋子材兩眼一翻,差沒氣昏過去:“你這個不要臉的!畜生!混賬!”
“夠了!”旁邊一位老者打斷了秋子材更多的辱罵。那老者約莫五十上下,頭髮斑白,身形瘦削,一雙眸子精光四射,面沉如水。他目色凌厲地掃了司馬烈一眼,緩緩看向司馬容,冷肅道:“容大公子,此事,你看怎麼辦吧?!”
司馬容踏前一步擋在司馬烈面前,拱手一揖,沉聲道:
“秋老爺盡請放心,司馬容必給秋家一個交待。”
“好”,秋老爺手一揮,退下了圍住院子的武師和衝上來的秋子材:“容大公子的話,老朽信得過。”說罷,再沒二話,轉身進了屋子。秋子材跺腳,回頭朝司馬烈怒目一瞪,也疾步跟去看秋子言。
院中,頓時就剩下我們幾個。司馬烈面孔青白交加,猛一擡頭看見站在院門口的我,更是面白如紙。
他甩開司馬容,一個箭步衝到我跟前,抓住我的雙臂,滿臉滿眼的不安和失措,語不成句道:
“儇兒。。。儇兒。。。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她穿着你的衣服,發上有你的香味。。。不!那個人明明是你。。。明明是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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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衆親中秋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