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相爺親自登門謝罪,併爲司馬烈與秋子言定下親事,擇日完婚。司馬烈當場拍案, 拂袖而去, 公然摞下一句:
“任憑你們要殺要剮, 我就是不娶!”
相爺的面色難看到極點, 半晌長嘆口氣, 轉身朝秋老爺躬身道:
“子不教父之過。景鵬兄,是我對不住你。”
秋老爺見狀,神色略緩, 一把扶起相爺:
“雲峰兄,烈兒這孩子我看着他長大, 知根知底。小女若能跟了烈兒, 那也是小女的福份。”
“景鵬兄大人有大量。”相爺鬆口氣, 微笑道:“想你我兩家世交多年,情誼本是深厚。若烈兒能娶得子言爲妻, 那我們就更是親上加親了。”
秋老爺沉吟道:“只怕烈兒生性不羈,桀驁難馴。。。”
“婚姻大事,媒妁之言,豈可兒戲。”相爺忙道:“烈兒雖莽撞,卻也是個通情達理的孩子。相信只需假以時日, 他就能想明白了。景鵬兄大可放心。”
“雲峰兄言重了。”秋老爺的眼角向司馬容飄去, 面上漸漸浮出一絲笑意:“有容大公子在, 我哪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司馬容長身玉立於廊下, 一字不漏地聽着, 一言不發。
我從他身邊經過,他低聲喚我:
“儇兒。”
我停住腳步, 並無回頭。
風,輕輕地吹過,揚起了他的衣襬,我的裙角,碰觸在一起,又很快分開。
“如果,烈必須要娶秋子言,你怎麼辦?”他緩緩開口。
我回頭看他,一抹淡淡的生澀的微笑盪漾在他的脣角,清冷而蕭索,像極那飄散了一地枯殘落葉的泠泠秋風。
他怔怔地望着我,修長的手指擡起又垂下,聲音低不可聞:
“我。。。該拿你怎麼辦。。。纔好呢。。。”
我靜靜地看着他的眼,清澈如水,清暖如泉,清冷如月。
我們相對無言,峙立良久。
一道人影,快速隱沒在廊下橋欄處:
“容大少爺。”
聽這聲音,便知是江風。
他垂眸,一揚袖,接過一葉捲紙,掃了一眼,轉遞於我。
我接過一看,臉色頓時一變,隨即默不作聲。
司馬容長長嘆了口氣:
“天下之大,他又能去到哪裡?”
司馬烈失蹤,已有大半月。
那日他離開秋家之後,就沒再回過相府,也沒出現在平時常去的任何一個地方。相爺派人搜遍全城,甚至出關尋找,也不見他的下落。
然而聖旨,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下了。
一道皇諭,將秋家次女秋子言婚配於相府世子司馬烈,另加封秋子言爲靜嫺夫人。
整個沁陽城爲之沸騰。
試想想,不過是一個有錢的人家,不過是一個有錢人的女兒出嫁,卻得皇上御筆賜婚,這樣大的尊榮,怎不叫人譁然?
可惜秋家,並非普通的有錢人家。
秋家世代爲商,富可敵國,乃當今第一巨賈,人脈廣遍天下,即便朝野之上,與秋家有關係的姻親,也是很多的。
更重要的是,自皇上登基以來,開疆拓土,百廢俱興,建堤修棧興水利。。。這諸多顯赫政績背後,哪能少得了一個‘錢’字。
秋家,便是那戶部的頭號債主。
這樣既有錢又有勢的第一富豪嫁女兒,若想給太子做個側室,皇帝也是會考慮考慮的。一個‘靜嫺夫人’,算得了什麼?
皇上,朝廷,將來要用到秋家的地方,還多着呢。
這種婚事,說穿了,也就是一樁交易。
我站在花房門口,仰頭望着天際高懸的圓月,不由輕笑出聲。
想那嫦娥奔月,是否也因嚮往那一份纖塵不染的純粹,與世隔絕的自在?
月光徐徐灑進花房之內,大片大片新種的玫瑰在月色掩映之下悄悄綻放。嬌柔,妖嬈,嫵媚,妍麗,晚風微拂,簌簌作響,彷彿情人間的竊竊私語。
然而,縱惹無限綺色相思,奈何月夜蒼茫孤清,又如何能免去那一地的落寞蕭索?
“郡主,夜深了,還是早點歇息吧。”一個低沉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我回頭,是新來的園丁,戴着斗笠,膚色黝深。小蘭說他很勤力,早起抹黑,兢兢業業,一棵棵施肥澆水,一株株精剪修葺。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他。
“阿九。”他答道。
“你把花照料地很好。”
他微笑,伸手過去摘下一片焉了的葉子:
“郡主喜歡玫瑰。”
我看了他一會兒,轉過頭去,淡淡道:
“其實,我什麼花,都不喜歡。”
他的手一頓。
“花開花謝,彈指之間,本沒什麼意思。”,我輕輕嘆口氣:“如同短短人生數十載,執念太深又有何益?”
阿九沉默,半晌道:
“阿九的九,不是□□的‘九’,而是長久的‘久’。”他看着我,眸子深地發亮:“人常道,天長地久有時盡。阿久卻以爲,只要能過上自己想過的日子,只要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即便短短數十載,也已足矣。”
我背過身,望向窗外,蟬鳴不絕,夜鶯淅瀝。
這個夜晚,是這樣的寂靜,又是這樣的悽清。我幽幽嘆口氣,緩緩道:
“你不走,他們便不會走。”
阿久整個人一震。
“小蘭認不出你,小琴認不出你,並不代表司馬容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不知道。”我轉頭看住他:“他沒有派出一個輕騎去找你,只讓江風等人守住沈園,你就該明白——他不過,是在等你自動現身。”
我垂眸,輕聲道:
“烈,你是逃不掉的。”
司馬烈雙拳緊握,易容過的面孔上逐漸燃起兩簇炙熱的眸火,嘶啞道:
“我只想留在你的身邊,我只想和你一個人在一起,誰也不能阻止我,他也不能。”
“他不能,還有相爺,相爺不能,還有皇上。你以爲,你能躲到幾時?”我擡眼望向遠方天空飄過的一層烏雲,忍不住嘆道:“他一直在等你回頭,是以沒告訴任何人你藏身在此,不然你怎能待到現在呢?相爺的隊伍,早就衝進來了。”
司馬烈擡頭注視我,目光如炬:“我是被冤枉的!你知道!”
“是,你是被冤枉的。”我的神色漸漸暗下去:“可這件事,本不在於,你是自願還是受冤,這件事,只在於,你究竟是做了,還是沒做。”
司馬烈一震,額上青筋暴起。
我別過臉不去看他,緩緩道:
“你做了,便是怎麼也賴不掉的。這麼多人都看見了,你不擔下,秋家,相府顏面何存?傳出去,秋子言不用活了。你若絕意不從,縱然秋家拿你沒轍,皇上也會記得,國庫欠了秋家多少錢,戶部還打算問秋家借多少錢,聖旨昭昭,已告天下,如今賠上的,不光是秋家和相府,更還有皇上的顏面。抗旨,哪是你司馬烈一顆人頭的事,而是滿門,是九族。哪怕連司馬容,就憑他私下包庇你,也逃不過去。你若想給太子這個契機,就撇下這裡的一切,亡命天涯去吧。”
司馬烈臉色一白,眸子燒地似烙鐵般通紅,紅地甚至刺痛了我的眼:
“你要我娶她?”
我低垂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倒影。他的,我的,交疊在一起。
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腕,用力地幾乎要扭斷,厲聲道:
“你可是,要我娶秋子言?!”
我忍住痛,勉力一笑:
“事到如今,你還能不娶她麼?”
司馬烈目火灼灼地盯住我,盯地我滿臉發燙:
“我曾經問你,願不願跟我一起走。現在我還是這句話,你,願不願跟我一起走?”
“走?走去哪裡?”我蹙眉:“只怕就是連沈園的大門,你也是出不去的。”
司馬烈冷哼一聲:
“我倒還沒這麼笨。”他擡手撫上我的臉頰,緩緩道:“翰鷹交給我的那一隊人馬,還在等着我呢。”
我驀地一驚:“你說什麼?”
司馬烈的面孔漸漸籠上一層冰霜:
“大哥的輕騎固然厲害,但突厥的兵士亦不遜驍勇。”
我頓時倒抽一口冷氣。他竟然不惜借用突厥兵力與司馬容對抗?!我瞪着他,不置信道:“你可是瘋了麼?你知不知自己在做什麼?!”
司馬烈目光驟然變冷,死死盯着我,沉聲道:
“是他逼我的。”
我忽然悲從中來:
“你要怪,就怪我吧!就怪我一個人吧!可你。。。”我轉頭,努力控制住上涌的溼氣:“你。。。是不該背叛他的,你也不能背叛他。”
“我從來沒有想過背叛他,就算是死,我也不會背叛他。”司馬烈一把扳過我的肩膀,緊緊將我擁在懷裡,啞聲道:
“可他現在要我對你放手,我就絕不能依他。”
我努力,又努力的嚥下淚水,我已經,不能再流淚了,眼淚,只會使我心軟,只會令我脆弱。
我鎮定地推開司馬烈,看着他的眼,平靜地道:
“你回去吧,回家去,聖旨在等着你,整個相府在等着你,那麼多人的旦夕禍福,如今,都在你一個人的手裡。”
司馬烈渾身一顫,面孔雪白,不敢置信地瞪着我: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我掙開他的臂膀,走到一邊,聲音極其淡然:
“我不會,也從沒有想過,與你亡命天涯。我,是不會跟你走的。更何況。。。”我頓了頓,別轉頭不看他,目光穿過了層層雲霧,遙遙地望了出去:
“更何況,秋子言。。。已懷了你的骨肉。”
司馬烈驀然倒退一步,指間骨頭掐地咯吱作響,死死咬住牙關:
“我只問你一句:你跟不跟我走?”
我緩緩搖頭。
他忽然衝上來,從背後抱住我,他抱地那樣緊,緊地我幾乎無法喘息。
“說你愛我。”他的聲音浮上一絲哽咽:“說,你愛過我。”
我閉上眼,不去看他的表情。
“就連這樣都不可以麼?”他近乎絕望:“我只做一個。。。你身邊的阿久。。。”
我的心,慢慢地沉入無底深淵。曾經的痛,曾經的傷,昔日的悽楚彷徨,到此刻,都已麻木地沒了知覺,只是本能一般地,輕輕扳開他的手,輕輕走出花房,輕輕留下一句:
“對不起。”
一回到廂房,小蘭便迎上來:
“郡主這麼晚還四下閒逛,更深露重的,都不知添件衣裳。”說罷替我罩上一件雪色披風。
我微擡手,撫摸軟如棉絮的風衣,不經意地問道:
“小蘭,你服侍容大公子多久了?”
“小蘭八歲進相府,如今整整十一年了。”
“唔”,我拿起一把團扇,斜倚在榻上,細細端詳扇面一副鴛鴦戲水,不禁讚道:“好巧的手藝。”
小蘭笑道:“瞎糊弄着玩兒呢,郡主若喜歡,小蘭再繡一副更好的。”
我微笑,搖頭道:“怕只怕,我沈儇福薄,叫你這樣十八般武藝俱全的侍婢來伺候,沒的折煞了我,也委屈了你。”
小蘭一怔:“郡主說什麼,小蘭不明白。”
“哦,不明白麼?”我淡淡一笑,放下團扇,不疾不徐地道:“依你看,那天晚上,司馬烈怎會跑到秋子言的房中?且秋子言早就一醉不起了,又怎會換上我的衣裳?抹上我的髮油?這不是很奇怪麼?除非,是有人故意把秋子言扮成我的模樣,再將醉醺醺的司馬烈引了去。”
小蘭臉色微變,我看住她,收斂笑容:
“流雲織紋錦綬紗有旁的人穿也沒什麼,但我的髮油,卻是你親手調製。沈園的玫瑰晨雪凝露,此間無二,你說呢?”
小蘭的身子顫了顫,我不待她開口,繼續說下去:
“那天夜裡,我發現房頂有人,叫你數聲你都沒起,一個由主子悉心□□多年身懷絕技的侍婢怎會如此不驚醒?正常情況下,我能聽見的動靜,你也必然聽見了。那麼,你的後知後覺只有一個理由,就是你根本沒在榻上。”我盯着小蘭漸漸發白的臉龐,緩緩道:“我與那黑衣人交了手,雖然沒看到面貌,但她的體格身形,我卻是十分熟悉的。尤其當她避過我的點穴,從後檐滑落的那招‘平秋燕’,我只見一人使過。”
小蘭的額頭不斷有細汗滲出,臉白如紙。我冷冷地看她,聲音不帶一絲溫度:“記得當初我被南夷刺客圍剿險些喪命,千鈞一髮之際,司馬容飛身來救,所用輕功,就是這一招,‘平秋燕’。”
小蘭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渾身顫抖如秋風落葉:
“郡主。。。小姐。。。”
我站起,眼角瞥向門外,面如寒霜:
“容大公子既然來了,怎不現身呢?”
月色如華,映在司馬容的身上,清冽幽冷地似遠處寒山深林中的銀雪在落日餘暉反射下泛出的點點晶光。
我看着他,一臉冷笑:
“容大公子能來,想必是烈二公子終於想通了吧?從今往後,相府與秋家互爲臂膀,同舟共濟,容大公子如虎添翼,沈儇在此先向公子道喜了。”
司馬容不說話,只靜靜地望着我,眉目間憔悴難掩,脣角自始自終的一抹微笑,在我的咄咄逼人之下,漸漸隱去。
我一手指着小蘭,冷冷道:
“公子慷慨,連這樣好的侍婢都肯相讓,沈儇卻是再不敢受領的了。還請公子高擡貴手,收回成命吧。”
小蘭的嘴脣簌簌發抖,低垂着腦袋,竟是連一眼,都不敢看司馬容。
司馬容的目光淡淡地掃過小蘭,定格在我的臉上,長長嘆口氣,道:
“你就非要這般折磨我不成麼?”
“我折磨你?”我冷笑道:“那你呢?你又何曾想過,你這麼做,對司馬烈,又是何等的折磨?!”
“我不信。”
司馬容怔怔地望着我,脣邊漸漸浮上一抹悽楚的微笑:
“我不信。。。在你心中。。。我就是這樣一個卑鄙小人。”
我雙拳緊握,怒視他,厲聲道:
“我也曾經以爲,你是一個品性高潔的君子。如今看來,那是我的錯!你想要的,你想得到的,隨你怎麼都好,但你不可以這樣傷害司馬烈,你更沒有權利利用我來傷害司馬烈!”
我走到他跟前,看着他的眼,一字一頓道:
“你聽好了,我再也不想再看見你,再也不想。”
司馬容的面色剎那蒼白到透明,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儇兒。。。你別。。。“
我毫不猶豫地甩掉他的手,走開兩步,漠然道:
“夜已深,容大公子可以走了。”
司馬容一顫,雙眸緊緊地鎖住我,急促道:
“儇兒。。。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傷我?難道在你心中,我竟是那樣一個不堪的人麼?就爲了一塊玉鎖,你就將我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不翻身了麼?你知不知道,那玉鎖,我不是不給你,而是。。。”
“而是,你已許給華晴公主了。”
我打斷他,淡淡道:“如此說來,容大公子的喜事,也該近了。佳偶天成,天作之合,夫復何求。”
司馬容靜靜地望住我好一會兒,低低嘆道:
“我的心在哪裡,你當真不知道麼?你當真,如此怨懟於我?”
我的笑容隱隱帶上一絲譏諷:
“這些話,若讓華晴公主聽見,該有多傷心呢。滿目青山空念遠,容大公子切莫再三心二意了。”
司馬容怔住,如玉般溫潤的光華從眉目間一點一點的散去,黯淡的倦色漸漸浮出水面,笑,終於落下:
“儇兒,你不知道,你有多殘忍。”
他背轉身,大踏步而去。
我一個人,在夜風中,呆立了半夜。
苦澀,如潮涌一般充斥了心房。
雪色披風輕輕滑落,在悵惘月夜之下,散發着幽冷悽清的光芒。
我長長嘆口氣,轉身進屋,卻看見瑟縮在角落裡的小蘭,依舊跪着。
“你怎麼還在這裡?”我疲憊道:“跟你家公子走吧。”
小蘭擡首,一張娟秀的臉龐已是淚流滿面:
“小姐。。。千錯萬錯都是奴婢的錯。。。我求求你。。。求求你別再折磨大少爺了。。。”
我失笑,指着自己:
“我折磨他?在他那樣陷害了司馬烈之後,在他做了那些事之後,我難道還要對他笑臉相迎麼?”
“不!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小蘭匍匐爬來抱住我的雙腿,痛哭出聲:
“不是大少爺!真的不是大少爺!奴婢。。。奴婢是王爺的人。。。奴婢是王爺自小買來的。。。監視大少爺的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