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瑤呈上一隻酒罈。
宮女上前,揭開壇蓋,只見壇口被荷葉覆地嚴嚴實實,接着掀起荷葉,纔開得半口,便有一股香氣迎面撲來,瞬間溢滿整個怡心殿。宮女拿出銀匙舀入碗內,湯汁顯濃褐色,卻厚而不凝。舀湯之際,又一陣酒香散出,未入口,已覺回味無窮。
好一道佛跳牆。
我眼帶欽佩地望向夏瑤,心中暗贊。而她則臉容平靜,端坐一旁,面對四周不絕於耳的讚譽之詞仍心氣平和,不染一絲驕色。
所謂公主,誠然如是。
皇帝淺嘗,龍顏頓展,讚許地點點頭。皇后見狀,立刻笑容滿面,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輪到我了。
我朝庭芳使個眼色。她擔憂地看我一眼,腳步微滯,但還是將盤子呈了上去。
掀開蓋子,下面只得一普通瓷碗。只見碗中金黃黃璀燦燦,竟是。。。。。。
一碗飯。
殿上瞬間靜了下來,無數道目光向我聚攏,帶着探究、疑惑、嘲諷。。。一旁的庭芳已急地腦門冒汗。
我站在大殿上,嘴角噙一抹笑,任憑衆人如何打量,只是鎮定自若地看着皇上。
皇帝挑眉:“這是?”
“蛋炒飯。”我不卑不吭地道:“沈儇斗膽獻醜,請皇上品評。”
皇帝眉頭微皺,看向我的目光帶着絲絲研判。半晌,他拿起勺子,淺嘗一口。
剎那,他的手頓了頓,隔一秒,才緩緩放下勺子。
只見皇帝垂下眼瞼,微微蹙眉,嘴脣極慢地蠕動着,明明只是一口飯,卻咀嚼了許久。
我微微一笑。
區區蛋炒飯,光用看的,既無人蔘也無魚翅,和佛跳牆簡直沒得比。我能想見,堂下那些人的念頭:此女莫不是腦袋壞了,竟敢拿這種上不了檯面的東西來唬弄皇帝舌頭?
嘿嘿,先不說尹輝王朝無人做過這蛋炒飯。即便有人做過了,也未必能勝我半分。
武功好不好,天分很重要,除此之外,後天勤奮亦不可少。做菜,也是一樣。
試想,一道菜,倘若連續練上十幾年,會怎麼樣?
科研工作異常繁忙,我和博士專注起來,熬到三更半夜飢腸轆轆是常有的事。然而爲了人類健康,二十二世紀的政府早已禁產方便類及膨化類食品。幸好我和博士都不拘泥於飲食,只要能填五臟廟又不費時間,即便天天炒飯加蛋也沒關係。雖說吃多難免會膩,但好在我總能動腦筋不斷改良翻新,從剛開始只有蛋,到後來加入火腿胡蘿蔔豌豆玉米之類,這些自不必說,最重要的是我自創的蔥末調料——那個鮮呀,比雞精強多了,純天然無加工不膩口,再配合我純熟到位的技巧——以至每次上飯店,博士都拒絕點炒飯來吃,因爲他再也不要碰除我以外其他人做的炒飯。
好在古代雖物資相對貧乏,但基本的調味料倒還齊全,沒阻礙我發揮水準。
皇帝再看向我時,脣邊已浮上一層似有還無的笑意,眉眼間,帶着三分思索,三分驚奇。
只聽得他語氣平靜地道:“分下去,讓大夥兒也嚐嚐。”
皇后詫異地看向皇帝,方纔勝券在握的表情頓時轉爲疑惑不解。待宮女奉上銀碟,她立馬送一口入嘴,先是一滯,隨即神色微變。
皇后放下勺子,擡起頭,瞬而不眨地向我望來,狹長鳳眼之中,恍如冰水淌過。
我心中一凜,不由自主地掉轉目光,卻正好對上了司馬容的眼睛。
他仍清清淡淡地笑着,一如既往地和熙,所不同的是,此刻的他,卻再沒有給人以清冷的感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如涓涓細流般的暖意,好似冬融化雪,一點點趕走了天地間的冰冷與風寒。
怔忡間,司馬容已站了起來,朗聲道:“皇上,公主與沈姑娘各有千秋,難分高下,依臣看,平局如何?”
我從心底嘆出一口氣,默然。
一個小小的民間女子,用一碗名不見經傳的蛋炒飯贏了突厥長公主的佛跳牆。傳出去,皇室顏面何存?我還要不要腦袋?
夏瑤不能敗。突厥不能失了面子,皇后不能丟了裡子。
他的用意我明白——平局,既維護了貴胄的尊嚴,又保了我的小命。
只是想起皇后那寒意襲人的眼。。。我苦笑,不知是否還來得及?
正暗自思忖着,夏瑤上前一步,語氣堅定道:“皇上,瑤兒向來自詡廚藝不遜於任何人。但今日,瑤兒對沈姑娘真正心服口服。”說罷轉頭對我一笑,眼神清晰明亮:“我從未吃過那樣美味可口的飯。”
“瑤兒。。。”皇后皺眉,瞥了夏瑤一眼,又止了口,望向皇帝。
皇帝以指節輕釦椅背,沉吟了會,忽而轉向尹君睿:“太子以爲如何呀?”
嘿。把皮球踢給兒子?好精明的老子。
我的視線不由朝尹君睿移去,只見他起身,恭恭敬敬一彎腰,不慌不忙地答道:“依兒臣看,沈姑娘與公主難分伯仲,當屬平局。”
“哦?”皇帝揚揚眉,不語。
我暗‘哼’一聲。難得他和司馬容意見一致麼?!
孰料尹君睿接着道:“但衆人皆知,廚藝乃公主所長,多年來不論沁陽還是突厥均無人能出其右,一直盛傳爲我朝佳話。今日沈姑娘竟得以與公主齊名,實在難得。”他身形一轉,朝順親王欠身道:“睿兒拙見,皇叔不如就將明珠賜予沈姑娘,以示嘉慰,不知皇叔意下如何?”
好傢伙,一番話下來,紅花仍是紅花,綠葉還是綠葉,虎父果然無犬子呀!
生平第一次,我對尹君睿萌發出感激涕零的心情來——只要把明珠給我,即便吊個榜尾又如何?
順親王先一怔,隨即笑道:“太子說地甚是。本王亦有此意。”說罷,眼光轉向皇帝。
只聽皇帝淡淡道:“好。”
我心中一塊大石,隨着這聲‘好’,終於落地。
終於熬到晚宴結束,賓主盡歡。我推說疲累,跟司馬烈打過招呼,很快退了下來。
我三步並兩步回到房裡,關上門,心撲通撲通劇跳不已。
來這裡多久了?還不到兩個月。居然就讓我找到了?真是天助我也!
博士一定想不到我能這麼快完成任務,他看見我歸來一定驚喜萬分吧?想到流光從此得以延續生命,想到往後我又可以遨遊於各個時空,想到我一回去就能加薪三倍外加博士論文第一~~~
還有海邊連體別墅、全自動豪華裝備遊艇——我來了!!
庭芳,夏瑤,司馬容,有機會我會回來探望你們的,暫時就先容我不告而別吧。
我激動地捧了明珠,閉上雙眸。
我的顱內,有博士親手植入的芯片,一旦穿越時空,即作爲與流光傳訊之用。流光此時雖已停止運作,但只要有了新能源,便能替代流光與芯片產生互動,助我重新打開時空隧道,暢行無阻。
不用一分鐘,再睜眼時,我已在熟悉的工作室真皮沙發上~~~
朦朧間,似有人向我走來。
博士?我欣喜地想叫。待他漸漸走近~~~
咦?不對呀,眼前這人,怎麼古裝打扮?面貌熟悉,好像哪裡見過——
“你沒生病吧?”一個低沉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來人伸手探向我的臉頰,語氣焦躁:“你倒是說話呀!”
我一時間反應不過來,愣愣地看着他,只聽得自己乾巴巴地問:“你看的見我?”
“廢話!”一記暴吼,猶如當頭棒喝,打在我腦門上。
眼下好端端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司馬烈是誰?
我沒回去?爲什麼?我低頭,怔怔地看着明珠,嘴張地老大。
司馬烈忽然出手扶住我的肩膀。我下意識擡頭,見他一臉的焦急關切,我怎麼了?爲什麼他的眼中滿是驚慌?
“敲門你不應,喊你又聽不見。出什麼事兒了?殿上嚇壞了嗎?你快躺下休息,我這就去叫太醫。”他說罷竟要將我抱起。
我驀地驚醒過來,急退數步,直退到牆角,背脊貼上冰冷的牆壁。
冷靜、冷靜、再冷靜。我反覆對自己說。
不管是什麼原因導致我判斷失誤,總之我人還在這裡,我沒能回去,也就是說,明珠不是我要找的東西。
我雙手覆額。上天何其殘忍,給我這樣一個晴天霹靂。
司馬烈走上前,焦慮地看着我:“你。。。”
“我沒事。”我深深吸口氣,努力剋制自己的情緒。
繞過司馬烈,我緩步走到桌前,將珠子放回錦盤。再回頭,神色已鎮定如常。我淡淡地瞥他一眼:
“找我何事?”
司馬烈不住地打量我好一會兒,依稀鬆了口氣。
“庭芳她。。。”司馬烈皺眉:“這上下。。。也只有你的話,她才聽地進去。”
庭芳?我愣了愣。這小妮子,還當真爲太子的事兒想不開了?
原以爲少女情懷,情竇初開,事情過去便好了。。。誰人一輩子沒失過戀?
直到進了她房,看見她的模樣——我不得不承認以我的標準來衡量她是一件極其失策的事情。
妝容早已糊成一團,頭髮散亂的披在肩上,兩眼紅腫神情萎靡地盯着地面,蒼白的臉頰滿是淚痕。見我進來,微擡眼,又是一陣急雨滾落。
我嘆口氣。叫我說什麼好呢?
“萬一皇上真賜婚給他們的話。。。”庭芳喃喃地,抽泣道:“太子哥哥並不屬意瑤姐姐,這我是知道的!真的!”她緊咬下脣,很用力,脣上已然印出絲絲血痕。
我悲憫地看着她。突然也很想大哭一場。雖然目的並不相同——但我傷心的程度也幾乎和她不相上下。一想到流光壽命將盡,想到我可能就此永遠留在這個時空再也回不去,我簡直恨不得撞牆。
“沈姐姐,你。。。可有喜歡過什麼人?”庭芳哀怨地望着我,悽然問道。
“嘎?”額。。。這好像跟我沒什麼關係呀?
庭芳兩眼迷惘:“我從小就喜歡他。。。”
“既然如此,那當他的側妃,如何?”我打斷她。
庭芳愣住,擡頭望着我,神情呆滯。
我緩緩道:“身爲太子,揹負王朝社稷江山,政治婚姻算得什麼?只要能與突厥聯盟,屬不屬意有何要緊?再說地深點,夏瑤也不過是前菜,明天、後天、大後天,其他勢力加盟,自還有許許多多的夏瑤出現。你打算如何?就地臥倒?還是乾乾脆脆快刀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
庭芳臉色慘白,雙眸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整個人如雕像般一動不動,只剩下眼淚如斷線珍珠般滑出眼眶。
我狠狠心,索性幫她把毒瘤徹底剜了。
“倘若他心中有你,便不會讓你這樣傷心地哭泣。”
庭芳渾身一震,嘴脣動了動,終於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我走過去,輕輕摟住她顫抖的雙肩。她靠在我懷裡,盡情流淚。
自古多情空餘恨。這個字呀,真害人不淺。可何以還有這麼多人前赴後繼?
做人還是要想開點的好。
等到庭芳睡着,已過半夜。
替她掖好被子,我退出門來。轉身,發現司馬容正靜靜地站在院中,身旁猶自灑落了一地的月色。
他來了多久?
我看着他,不說話。他走近一步,輕聲道:“謝謝你。”
這是他第二次向我道謝。記得上回,好像是爲了杯水酒。
我朝他點點頭:“她沒事,你放心。”好歹有這麼多人關心着,再有事也太說不過去了。
“庭芳。。。自小執拗。。。”他嘆息,平靜無波的眼底似閃過一絲憂慮。
我心中一動,玩笑道:“那你把公主娶了她不就用不着傷心了麼?”
他一聽,愣了愣,半是好笑半是詫異地向我望來,我被他這麼一望,卻不由怔住了。
深泓的雙目竟不復往日澈如清水,反似汪洋大海般叫人深不可測。一眼望去,只見海面上波光粼粼如繁星閃爍,但在那平靜之下翻騰不已的滾滾波濤究竟是。。。?
眨眼間,我感到一絲眩惑。
“你是誠心希望我娶公主麼?”他低低地問。沒有明亮清朗的語調也沒有溫柔和熙的笑容。他的聲音,在此刻,竟低不可聞。
倏的,他擡手,攤開,掌心赫然躺着一隻耳環,墨跡猶在。
我的舌頭彷彿凍住似的,一句也吐不出來。
難道我錯判的,不僅僅是明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