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清是怎樣的樂器。錚錚如珠玉落盤, 叮咚似山澗涓溪,纏綿優柔又仿若訴盡情衷。
我剎那神思恍惚,心嚮往之, 不由尋聲而去, 直至一片芙蓉花圃。
嫣紅花蕊, 妍麗嬌媚, 於靜夜和着琴聲悄然綻放。
皓月當空, 湛藍天際無邊無垠,繁盛鬱蔥的絛絛柳絲搖曳紛飛,伴着數枚粉黛滑落枝頭, 隨風起伏,依依徘徊。
一枚葉瓣輕落手心。
手掌在月光下白皙晶瑩, 粉嫩花蕊好比少女含羞綻放的煙霞紅暈, 襯着如春日透明朝陽下第一片新生的翠綠青葉。
良辰美景。
未醉似醉。
四下無人, 興之所致,足下一點, 輕盈旋舞。忽而想起一首久遠的曲子,不由羅袖輕甩,婉轉低吟:
含苞待放雛嫣蕊
戀曲如花綻春聲
相思本是無憑語
浮華世外幸此生
花翩飛催君醉
舞迷離凝妾淚
孤坐拭淚亦易矣
獨將隱痛抑心間
此去願君少愁傷
苦楚辛酸皆盡飲
日夜戀念費思量
紅萼無言染相思
朝暮成習上心頭
惟有吾君最是珍
唱了一段,忽聞一陣清脆拍手聲,擡眼望去, 朗朗夜空之下, 正站着一宮裝麗人, 五官精緻似雕琢而成, 眉眼深邃, 神態高貴。
她的手中,握着一把月牙狀的琴絃。
“這叫月琴”, 她的嗓音與琴聲一般悅耳動人:“我只在月圓之夜纔會彈奏它。”
“好琴,好景。”我頷首一笑:“莫負良宵。”
她晶亮的眸子注視着我,笑顏如春花般秀美動人,纖手微擡,道:“請。”玉指一揮,重又撫上琴絃,剎那珠玉碧落自蔥蔥指尖泉涌而出。
我盈盈一笑,隨風遊走,挽袖如雲,柔聲唱道:
萬千思緒寄長空
遙訴情衷韶光盡
壹望鄉關煙水隔
萍身他鄉亦牽情
新蕾初醒嬌欲滴
戀曲聲聲喚君名
唯願與子偕終老
浮華褪盡幸此生
花翩飛催君醉
時披孤月愁腸鎖
夢斷身覺闌夜寒
壹場寂寞憑誰訴
但奢籍慰三兩言
夏暮夕風映異國
雲託蜃氣現樓臺
小徑蔽陰風滿袖
萬般只爲與君逢
含苞待放雛嫣蕊
戀曲如花綻春聲
相思本是無憑語
浮華世外幸此生
一曲終了,琴錚漸絕,卻似無窮無盡,緩緩地盪開了去,餘音幽柔繚繞,直傳至暗夜盡頭。
她站在原地不動,笑吟吟地望着我:“百聞不如一見。德郡主,久仰大名。”
我微微一笑:“該我說纔是。見笑了,赫連公主。”
‘啪啪啪啪’,一陣熱烈鼓掌聲突然響起,我與她皆是一怔。
側首望去,不遠處的涼亭臺上竟已壓壓站了一排:皇帝、皇后、王爺、相爺、尹君睿、司馬烈、司馬容。。。當我的眼波掠及司馬容時,他也正凝目於我,脣角掛着一絲笑,以及那淡淡的,令人不易察覺的惘然悵失。他瘦了,面容清癯,月白的寬袍罩在身上,被風一吹,衣袂翻飛,寂寥蕭索之餘亦更添幾分飄灑清雅之態。。。我心中一嘆,輕輕別過頭去,即便眼角餘波瞥見那淡漠的目光越過了衆人,徐徐地落在我的身上。
‘啪啪啪啪’,只在轉念間,拍掌聲竟已繞至身後。我詫異回首,一個大大的笑臉霎時映入眼簾,搖頭晃腦道:“從來只道皇表姐琴奏地好,西陵歌舞縱獨秀一枝卻也只能襯其一、二,如今見了這位姐姐,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哪。”
我好奇地打量眼前這個脣紅齒白的秀美少年,只見他羽發金冠,翡翠玉帶,銀緞錦靴,一身華貴,兩隻大眼睛又圓又亮,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地,十分靈動可愛。因隔地近,能隱隱地聞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果糖香味。
他眉眼帶笑,毫不避忌地拉起我的手,熱乎道:“這位姐姐看着好生親切眼熟,敢問姓啥名誰?家住何方?可有婚配?”
我哭笑不得:“你說什麼?”
他笑容不減,指着赫連公主道:“要不還是我先說罷。她是我皇表姐,叫赫連華晴,我母是她母的妹妹,我叫赫連華清,年方十八,家世清白,秉性純良,未曾婚配。”說罷還朝我擠擠眼:“我與姐姐一見如故,姐姐叫我清兒就好了。”
我遠遠瞥見司馬烈已是一臉黑雲,尹君睿亦皺了皺眉頭,唯司馬容,仍淡淡地笑着。
他還繼續說下去:“姐姐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儘管問清兒,清兒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盡無不詳。實不相瞞,清兒自從見了姐姐,當真每多看姐姐一眼,心裡便多添一分歡喜,只覺此番能見到姐姐這般神仙一樣的人物,縱然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也是值得的。。。哎,好姐姐,你別總看着我笑不說話,你好歹告訴我,你的名諱呀!”
赫連公主早笑彎了腰,見我一臉尷尬,於是上前拍掉他的手,薄嗔道:“瞧你這輕狂模樣,都嚇着人家了。出門前教你的規矩都忘了?這兒可不是西陵,由你胡鬧。”
赫連華清眼珠子一轉,奇道:“咦,方纔皇后娘娘不是說了麼,‘你們難得來一回,要把尹輝當成自個兒家,千萬別拘束了’,我可是‘真真’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呀。”說罷轉頭朝皇后甜甜一笑,道:“皇后娘娘,您說清兒講的對不對?”
皇后噗嗤一笑,指着華清對皇帝道:“皇上,清兒這孩子年紀輕,難免頑皮,然心性卻是極其純善的。”
皇帝頷首道:“嗯,想睿兒容兒他們小時候,倒難得似清兒這般天真活潑。”
皇帝眼光一轉,落在我身上,道:“儇兒,你的舞,跳地很好。朕已有很多年,不曾聽過這樣的曲、賞過這樣的舞了。”
“儇兒獻醜,蒙皇上不棄。”我垂首衽禮道:“只是若無赫連公主月琴相伴,必然遜色。”
赫連華晴盈盈笑道:“郡主謙虛了。郡主的曲子幽遠綿長,千迴百轉,餘音嫋嫋,似喚起無限柔情,直令人心嚮往之,情不自禁。”
皇帝看着我的目光有一瞬間的凝滯:“那曲子叫什麼名字?”
我想一想,道:“月之舞。”
“‘月之舞’?”
“是。月琴爲伴,應景而舞,是爲‘月之舞’。”
“好。”皇帝靜靜地看了我幾眼,對身旁的李姑姑道:“將方纔那盞七彩月長石琉璃水晶燈賞給德郡主。”
我忙俯首而下:“謝皇上恩典。”
一回到大殿,夏瑤立馬迎上來,急道:“上哪去了?也不說一聲就沒了影兒。”
我十分歉意道:“胸口悶着,便出去透透風。”
“呵呵,瑤姐姐沒跟我們一起去追月,當真遺憾了”,華清轉了過來,眨眼笑道:“你可是錯過了世間最宛如天籟的音律,和最清雅動人的舞姿哦。”
我看一眼華清,見他一張蘋果似的圓臉紅撲撲的,清秀中含了幾分稚氣,不由玩笑道:“你是讚我還是貶我?我看倒像是貶。”
華清一愣,我促狹笑道:“你方纔不是說‘從來只道皇表姐琴奏地好,西陵歌舞雖獨秀一枝卻也只能襯其一、二’麼?只怕在你心裡,我既便跳地再好,也不過襯其五、六分罷了。十分得五,自然還是不夠好的。”
華清怔了怔,隨即呵呵笑道:“儇兒姐姐的舞姿,與皇表姐的琴音一樣,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司馬烈聞聲而來,見是華清,濃眉一斂,只將我拉到一邊,不悅道:“身子不舒服還到處亂跑?”
我礙着人多,悄悄抽手,輕聲道:“我不妨事,你莫擔心。快回去坐吧,相爺在等你呢。”
司馬烈看着我,眼睛明亮地似有火焰在跳動,低低地道:“你舞地真好。那麼美,彷彿月下仙子一樣。。。”又嘆口氣:“真怕你跳着跳着就飛上天去,再不回來了。”
有一剎那的傷感,我忙堆出笑容:“說什麼傻話呢!病糊塗了不成?”
司馬烈目光炙熱:“你這樣關心我,叫我一直病着我也願意。”
我有些臉紅,佯嗔道:“果然是病糊塗了,還不速速復元,勢必要和從前一般生龍活虎威風凜凜的才行。”
司馬烈的眼色驀地一黯,隨即又笑道:“你說什麼都好。”
“快去吧,這兒人多說話不便。”我推推他。
“你。。。別忘了。”司馬烈復又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向來是厚實而溫熱的,但現在,卻是越發冰涼了,我心一酸,笑容不減:“知道。忘不了,快去吧。”
他又不放心地囑咐了一句:“別和那小子太接近。”這才鬆了手。
我一愣,立馬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華清,不由失笑。
正欲隨夏瑤入席,忽聞身後一陣嗚嗚唉唉嘆氣之聲,轉頭一瞧,可不正是華清。只見他搖頭晃腦作痛苦狀,雙眉深鎖,滿面愁雲。
我不覺好笑:“你又怎麼啦?”
華清看我一眼,撫胸長嘆道:“清兒對儇兒姐姐可是一見傾心的,一直想着和姐姐多親近親近。只是姐姐身邊的那些個蜜蜂阿蝴蝶阿實在多地揮之不去,清兒正苦思冥想阿,到底如何才能使自己脫穎而出,博美青睞呢?”
我聽他說地煞有其事,心下好笑,故意皺眉道:“什麼蜜蜂呀蝴蝶的我是沒看見,倒有隻油嘴滑舌的鸚哥不停在耳邊呱噪,惹人心煩呢。”
華清瞪大眼,不置信道:“我煩?你說我煩?你知不知我在西陵可是家喻戶曉人人稱頌的英勇無敵英俊無匹英姿颯爽的風采翩翩美少年?我會煩?”
我很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氣定神閒道:“抱歉。是我眼拙,當真沒看出來你是這樣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華清氣青了臉,三兩步跑開了去,不一會兒又跑回來,笑眯眯道:“儇兒姐姐再怎麼氣清兒,清兒也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我靜靜地看着他,微笑不語。他們與中原人不同,雙瞳是淺淡的琥珀色,晶瑩透明如琉璃,綺麗、曖昧而神秘。
華清朝我眨眨眼,笑道:“誰讓我是家喻戶曉人人稱頌的英勇無敵英俊無匹英姿颯爽的風采翩翩美少年呢?”
歌詞:《悠悠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