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瑤公主拒婚?”聽司馬烈一說,我禁不住詫異。
今兒一大早,宮裡便傳來了消息。尹俊睿果如司馬容所料,請旨賜婚溫清遠與夏瑤。然而意外的是,夏瑤公主竟以因己之故令王妃抱恙,深感有愧,願代母潛心禮佛三年以盡孝道爲由,推搪婚事。
“瑤姐姐既然喜歡溫將軍,爲什麼還要拒絕呢?”庭芳不解道:“她應該高興纔對呀。”
司馬烈‘哼’一聲道:“女人心,海底針。誰知道?!”
“皇上怎麼說?”我問道。
司馬烈道:“皇上雖有不悅,但看在王妃的面上,自不會責難公主。只道公主既如此孝心,婚事往後再議倒也不妨。”
庭芳皺眉道:“瑤姐姐怎麼了?竟然違抗聖旨?這不像她平日的作風呀!幸好皇上沒怪罪,否則如何是好。”
我沉默不響。夏瑤此舉,可與遇刺有關?還是。。。?
“別人的事兒,何必勞神。”司馬烈看我一眼,皺眉道:“自己的傷還沒好呢。”
我笑道:“一點小傷而已,沒大礙。何況,羅太醫隔三差五就來複診一趟,你們又送我那麼多補品。我倒生怕腳傷未愈,人已變成大胖子了。”
庭芳‘哧’一聲笑道:“原來沈姐姐是怕胖纔不碰那些補品的。”
司馬烈不悅道:“還有什麼比身體更重要?就算胖一點又有什麼關係。”話畢便端過一碗燕窩放在我面前,命令道:“吃了它。”
“嘎?”我慌忙擺手道:“才用過午膳。。。”擡眼間瞧見司馬烈臉色一沉,我立馬識趣地接過碗。
“嘿,還是我二哥面子大。呵呵,沈姐姐慢用,我得去煎藥咯。”庭芳眼珠子一轉,朝我做個鬼臉,一溜煙跑走了。
這個小丫頭,自從翰鷹清醒後,就成日眉開眼笑地,先前的愁雲慘霧統統不見,不但學會了煎藥,連熬粥煲湯都一併做了下來,手勢熟練勤快,簡直跟換了個人似的,若非親眼所見,實難相信她就是那半月前連一碗炒飯都弄不來的嬌貴小姐。
司馬容果然火眼金睛,什麼都叫他琢磨透了。
我就着小勺,一口一口往嘴裡送燕窩,心裡忍不住犯嘀咕。其實我的精神很好,根本不需要進補,唉~~~古代人就是信奉這些老什子的補品、高湯、秘方,簡直從頭補到腳。想我們那兒,普遍堅信健康飲食+運動就是王道,依賴補品反易導致氣血不順,內分泌失調。在科研站,每隔一季度,大家都定期檢查各項體質指標,若有不符,醫學部會依個人狀況配置藥液。一針下去,簡單明瞭,藥到病除。
要是流光能開動就好了。讓我回去一趟,不消五分鐘,腳傷便可痊癒。
好容易吃完,我放下碗,一擡頭,見司馬烈站在原地,正怔怔地望着我。
“怎麼了?”我笑道。
他突然伸手出來,輕撫我的下巴。
“你。。。?”我一驚,慌忙把頭側過。
“別動!”司馬烈抓住我的手腕,整個人朝我俯下身來。
呀!他想幹嘛?我又氣又急,擡腳就踢,誰知右腿一撩沒踢中,便馬上再出左腿猛力一踹。
“哇。。。痛。。。”要命,我又忘了腳傷了,這下可好,自作自受。
司馬烈一把托住我差點倒地的身子,怒氣衝衝道:“你這是做什麼?!你以爲我想做什麼?!”
“你。。。”我一擡眼,瞥見他的手指上沾了一片兒溼漉漉的。。。燕窩?‘唰’一記,我臉上火辣辣地,頓覺羞慚不已。我真是。。。想哪兒去了?
司馬烈滿臉怒容,說不出的氣惱,狠狠地瞪着我。我以爲他定要發脾氣,沒想他緊閉嘴巴不發一言,只將我重新安置回躺椅上,便轉過身去背對着我。
“司馬烈。。。”我正欲張口,他揮手拋來一方帕子,硬邦邦地道:“左臉下,還有。”
我一呆,猛然醒悟,忙依言抹了抹,果然左臉也沾了不少。唉。。。我得好好改改這毛病,以後可不能一邊吃東西一邊想心事,準落嘴。
等等。。。這帕子咋那麼眼熟阿?我翻過帕角一瞧,果然,上面繡了一個‘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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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愣地看着司馬烈僵直的背影,喉嚨有些堵塞。半晌,我好容易吞下一口唾沫,吶吶地道:“剛纔。。。都是我不好,對不住了。你莫生氣。”
司馬烈冷哼道:“我哪有資格生氣。反正從一開始,我在你眼裡就不是什麼好人。”
“別這麼說。”我辯解道:“從前誤會,早已澄清,我半點都不曾放在心上。”
司馬烈轉過身來,盯緊我,道:“那爲何你總對我如此防備?”
我呆了呆:“我沒有。。。”
“你撒謊。”司馬烈打斷我道:“每次,我只要靠近你一步,你就立刻往後退一步。無人在場之時,你躲我如同躲瘟疫一般唯恐避之不及。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竟那般討厭我?”
“我。。。”我一擡頭,瞧見他的神情,不由自主偏過臉去:“我爲什麼要討厭你。”
聞言,司馬烈黯然的面容瞬間閃過一絲異彩。他猛地握住我的雙手,熱切道:“真的?你真的不討厭我了?”
我從心底嘆口氣,苦笑道:“我曾幾何時討厭過你。”
司馬烈的眼中燃起了兩簇熾熱火焰,他目光灼灼地注視着我,脣邊漸漸蕩起一抹溫柔笑意。驀地,他的眼神落在我手中的帕子上,突然間漲紅面孔,竟彆扭地垂下頭不再看我。
正當氣氛有些尷尬之際,張總管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彎腰道:“沈姑娘,二少爺。宮裡傳話,王妃請沈姑娘進宮一趟。”
我是被秦姑姑抱進宮的。
司馬烈顧慮我的腳傷,本不願讓我去,可誰料來人竟是太子爺。不光司馬烈意外,我也吃了一驚,沒想到尹君睿會親自接我進宮。
尹君睿看了我一眼,只淡淡道:“多虧沈姑娘捨身相救,公主才得以毫髮無傷。姑娘有恩於皇家,怎可怠慢。”
然後,我被一位姓秦的姑姑抱進了轎子,尹君睿則騎馬走在前頭,一路無語。
“沈姑娘。”王妃輕喚一聲,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是,王妃”,我忙回神道:“請恕沈儇失禮,未能跪安。”
“哪的話,沈姑娘這麼說,倒叫本宮慚愧。姑娘傷勢未愈,本宮卻要勞煩姑娘奔波,才真過意不去。”王妃頓了頓,又道:“突厥兒女最重情義,沈姑娘於瑤兒之救命大恩,本宮自當銘記於心。”
我微笑道:“王妃言重。公主吉人天相,洪福庇佑,縱偶遇荊棘,也定能化險爲夷,平安渡過。”
王妃輕嘆道:“若真能如此倒好,本宮何用費心。”
“王妃。。。”
王妃的美眸閃過一絲憂切,苦笑道:“不瞞沈姑娘說,瑤兒這孩子,外表柔順,內心倔強,若較起真來,有時連她父王也說不通。相信沈姑娘對指婚一事已有所耳聞,唉,也不知她究竟作何想法。。。咳咳。。。咳咳。。。”話說到一半,王妃以帕掩脣一陣輕咳。侍立在旁的婢子見狀,忙奉上清茶和藥丸。王妃就着婢子的手服下藥丸,又氣喘好一會兒,才慢慢平復下來。
“還請王妃保重鳳體”,我看了看她略顯蒼白的面容,勸慰道:“王妃一日不康復,公主定也寢食難安。”
“沈姑娘心性聰慧,本宮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此番勞煩姑娘前來,乃是想請姑娘幫一個忙。”王妃揮退所有婢子,房內只剩下我們二人。
我微微一笑道:“王妃可是想讓沈儇去說服公主接受賜婚?”
“正是。”王妃輕呼出一口氣,道:“本宮費盡脣舌,怎奈她始終固執己見,不肯妥協,甚至落下狠話,寧願古佛青燈,皈依佛門。”
我想起溫清遠,心中一動,道:“公主此舉,定有公主的道理。”
王妃苦笑道:“道理?什麼道理?她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天下父母心?”王妃長嘆一聲,幽幽道:“本宮十八歲那年背井離鄉遠嫁突厥,一路走來,鮮亮於人前,辛酸於人後。然爲家國社稷,黎民百姓,本宮自當甘之如飴,無怨無悔。唯盼這些個功祿權欲,利益算計,莫再讓瑤兒他們揹負下去。”
王妃凝視我,緩緩道:“在姑娘面前,本宮願直話坦言。此番回朝,雖爲聯姻而來,但心底裡,本宮一直掙扎矛盾,既不能惘顧兩國朝土安定,也不願讓女兒重蹈覆轍,從此陷於權謀漩渦,萬事身不由己。唉。。。世人都道皇宮御庭榮耀非凡顯赫至極,但依本宮來看,本宮寧可瑤兒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將軍夫人,也勝過當一個光芒四射的太子妃!”
親耳聽見王妃說出這番話,我的心不由一震,聳然動容。
“沈姑娘是明白人,自當體會得到本宮一番苦心。”
我沉吟一會,道:“王妃娘娘說沈儇是明白人,可沈儇偏偏就有一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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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問道:“什麼事?”
“爲什麼容大公子不可以?”
王妃一怔,道:“容兒?”
“不錯。”
王妃遲疑一下,道:“他。。。他自然和別人不一樣。”
“哪不一樣?”
王妃靜靜地看着我,道:“沈姑娘,有些事,還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我沉默,心頭一陣動盪,惶惶難安。良久,我長吐出一口氣,緩緩道:“司馬容他。。。並不只是丞相公子,是麼?”
王妃驚訝道:“你都知道了?”
我搖頭道:“我什麼也不知道。”
“那你怎的。。。?”
“若僅是一個丞相公子,豈有如此能耐,竟可與太子並駕齊驅,平起平坐?”
王妃忽然幽幽嘆了口氣,無奈道:“姑娘心如明鏡。還有麼?”
“順親王爺對他,未免過於袒護。”
“還有?”
我凝視王妃,道:“溫將軍雖軍功赫赫,威名遠揚,乃一頂天立地好兒郎,但司馬容無論人品才貌,德行聲譽,亦有過之而無不及。且文相在朝,不似武將在野,須上陣殺敵,有性命之虞。我若嫁女兒,二者擇其一,豈非司馬容更爲適合?”
王妃頷首道:“你說的不錯。若單看這些,確實容兒更爲適合。”
“所以,一定還有什麼別的原因。”我嘆道:“至少他跟司馬烈,是不一樣的。”
王妃的目光在我臉上游移不定,半晌,她低聲道:“他和烈兒,本就是不一樣的。烈兒,纔是真正的丞相公子。”
我靜靜地看着王妃,等她說下去。
但王妃卻突然沉默了,秀眉緊蹙,陷入沉思。
正當我以爲她不會再開口時,她忽然輕聲道:“我曾有一手帕交,情誼極深,就像你和庭芳、瑤兒一樣,親密無間無話不談。彼時年少,天真無邪,不知幾多愁滋味,只道日日夜夜歲歲年年都是好光景,怎料後來時局動盪諸多生變。。。唉,倘若時間能永遠停留在那一刻,該有多好。”
我暗暗心驚。此刻的王妃,不再自稱‘本宮’,而直呼‘我’,她的聲線比之平常亦更爲柔和沉靜。我面上不露聲色,但一顆心已加速跳動起來。
我心知肚明,她說的,正是司馬容的身世。
“她。。。她叫蓉兒,芙蓉的‘蓉’,乃朝中一品太傅之妹。她生性溫柔聰慧,又飽讀詩書,多才多藝,十分惹人喜愛。我倆年紀相仿,志趣相投,常一塊兒吟詩作畫,琴瑟和諧。唉,怎奈快樂時光容易過,後來,我們都長大了,也發生了許多事。。。再後來,她。。。她嫁給了我的大哥,成爲我的大嫂。”王妃目光迷離,神色間隱隱浮上一絲欣羨,低嘆道:“你沒有見過她,無法想見。她。。。實在不是一個可以用筆墨來形容的女子。”
王妃頓了頓,轉頭望住我:“沈姑娘,你可明白我在說什麼?”
我默默地點頭。
王妃看了我一會兒,緩緩道:“她生下容兒沒多久,便失蹤了。”
我驚道:“失蹤?”
王妃神情悽楚,語聲哽咽:“一日深夜,她獨自離府,從此再也無人見過她。她失蹤之後十年裡,我大哥發瘋一樣四處尋找她的蹤跡,幾乎翻遍尹輝每一寸土地,甚至不惜拋下襁褓嬰孩,隻身遠赴塞外戈壁。但她。。。她卻似風過無痕一般,消失地無蹤無影。”
我呆呆地聽着,整個人都木了。
王妃長嘆一聲,道:“就在那段日子裡,容兒被抱進相府照料。沒想到這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我舔了舔嘴脣,乾巴巴地道:“司馬容是順親王爺之子。”
“是。”王妃道:“朝中大部分老臣都知道。”
“既爲皇室子孫,爲何他不回去順親王府?”
王妃道:“當年,容兒住進相府,也是父皇默許的。雖說後來,大哥也曾幾次三番欲接他回府,但不知爲何,總被容兒婉拒。”
我沉默良久,忽然道:“皇上對他也很好。”
王妃一怔,隨即垂下眼瞼,道:“容兒自幼失去孃親,皇上憐他,視如己出。”
皇上憐他?只是這樣?只因他是個沒孃的孩子?
驀地,‘二爺’的身影浮現在我眼前,他當時似說了句什麼話,我一時記不得了,但那一剎,他所不經意流露出的一縷悽茫迷亂,卻一直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
那不是一個冷硬帝王應有的表情。
電光火石間,一道暗夜流星,似明火般劃過我的腦際。
‘懷蓉樓’。
懷、蓉、樓。
我‘騰’一下跳起來,但左腳腕上一陣痠痛,令我又不得不坐了回去。頃刻間,我心頭五味雜陳,紛亂不已。
王妃緘默地看了我半晌,若有所思。良久,她長嘆道:“沈姑娘,你很聰明。你比我想象的,更聰明。”
我想笑,怎奈實在笑不出來。“本還可算有點小聰明,只此刻卻算不得了。”
王妃怔道:“爲什麼?”
“王妃剛纔不是說,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麼。”
王妃微笑道:“我確實說過。”
“所以,一個真正聰明的人,通常不會想要知道的太多。最起碼,就算猜到了也得裝糊塗。”我重重地嘆出一口氣,澀然道:“可我今天,卻已問得太多知道得太多,竟連裝糊塗,都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