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看着眼前這個中年男子。
那張略帶書卷氣的, 劍眉星目的臉龐,淡定從容的神態。。。與他,竟有五六分相似。
華清說, 他就是蔡志堅, 他就是上官太傅。
王妃曾經說過, 他的母妃, 蓉兒, 乃朝中一品太傅之妹。
“他與那容大公子算起來可是甥舅呢”,華清微微笑道:“只可惜,上官太傅於全盛時辭官歸隱, 改頭換姓不問世事,否則, 單憑昔日之勢早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我‘霍’地轉頭看向華清, 目光如炬:“上官太傅怎會落在你手中?你把上官家的人怎麼了?”
華清眉頭輕蹙, 搖頭道:“姐姐未免將我想地過分壞了,我看起來像是濫殺無辜的人麼?”
“那蔡雲寧張書生他們人呢?”
“不知道。”
“不知道?”我不悅:“事到如今, 你還想騙我?”
華清嘆口氣:“正是。好姐姐,事到如今我幹嘛騙你。試問,我若有上官小姐在手,上官太傅心繫愛女焉能不屈,我又何須大動干戈勞姐姐玉駕?”
“我親眼看着他們一家離去, 沒理由你只擒得上官太傅一人。”
“我的人沿途追蹤, 十里外截獲馬車, 然車內只餘上官太傅。”
我詫異:“上官太傅一人駕車?”記得上官太傅當時抱病在身, 絕不可能以一人之力駕馭馬車。
“不”, 華清搖頭道:“無人駕車,他只是獨自坐在車裡。”
我一愣, 隨即瞭然:“看來上官太傅早知路途不平,是以暗中送走家人,決意一力承擔。”
華清的眼色忽閃,問道:“你可曾見過一戴臉譜的女人,像是戲文裡的‘花旦’?”
我心頭咯噔一下,表面一片茫然:“誰?”
“手下人在路上遇見的,功夫了得”,華清沉吟:“我懷疑,上官小姐等人就是她截走的。”
“哦?”我漫不經心:“若是如此,她爲何不連上官太傅一起帶走?”
“姐姐,你以爲清兒的手下都是蝦兵蟹將不成?”華清斜睨我一眼:“西陵追蹤術銘傳天下,只要上官太傅一日沒找着,無論天涯海角必能追蹤到底。”華清又看了我兩眼:“你當真不知那女人是誰?”
我笑:“你不會以爲那女人就是我吧?”
“姐姐若有那樣的身手,清兒如何能趁虛而入呢?”華清湊近我:“清兒只是好奇,爲何烈二公子上回竟能傷成那樣?究竟是何人要置他於死地?而姐姐和烈二公子,到最後又是如何脫得險?”
我瞥了眼華清:“你的問題倒還真不少。”
華清凝視我:“看姐姐的樣子,是不打算告知清兒了。”
我冷冷轉過頭去,剛巧撞見上官太傅擡起頭來,心中猛地一驚,猶如涼水當頭澆下。
他依舊安安靜靜地坐在案前,微側着臉,雙目從我和華清的面上一掃而過,無波無瀾,空蕩虛渺,呆板地定格在窗前的一株鈴蘭上,許久許久,一動不動,彷彿站在門口的我們只是兩尊石像,而這偌大的塵世已空曠地只餘下那株青翠的鈴蘭。
我不由倒退一步,回頭瞪向華清:“你對他做了什麼?!”
華清苦笑:“我把他弄成這樣我有什麼好處?”
“不是你,那是誰?”
華清瞄我一眼,臉色有點難看。
我驚呆:“莫非。。。?”
“不錯,正是上官太傅自己。”,華清摸摸鼻子:“藏毒於臼齒,我一時不察,險些救不回來。”
這兵書究竟何等重要,竟引地他不惜自裁?
華清幽幽嘆口氣:“想上官太傅一介文弱書生,卻是錚錚傲骨,實在不由人不佩服。”
“若非因爲你,他會弄成這樣?”我冷哼,掉頭就走。
“喂,你去哪?”華清追上來,握住我的手:“不熟路別亂跑,此地極易迷失。”
“不用你管”,我甩開他的手:“迷失了也罷,起碼不必受你折磨。”
“笑話,我怎會折磨姐姐?”華清好笑道:“清兒疼姐姐都來不及的。”
“哦,是麼?”我看着他,挑釁道:“若我說,你要的東西我偏偏沒有呢?”
華清歪着腦袋,輕嘆:“姐姐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呀。”
“我說過很多次了,我已將兵書交予華晴,以換取千年雲蟾。。。”我話未完,華清驀地出手如閃電,制住了我的穴道。
“你做什麼?”我驚怒。
“清兒只想讓姐姐乖一點,聽話一些。”華清一把將我抱起,往來路走,卻不是去我的房間:“本來有些事,清兒是想等與姐姐成了親之後,再做不遲,可現在清兒改主意了。”他抱着我,直接拐進了自己的房間。
一個婢女,正在整理牀鋪,臉孔與凝雪十分相似,只一雙眼睛,吊翹地嫵媚生姿。她見我們進來,呆了一呆,立馬笑着彎身道:“少主。”
“凝霜,你出去吧,記得將宮燈撥暗些,我和沈姑娘要歇息了。”華清抱我翻身上牀,也不管凝霜尚未退出,便放下了錦帳。
“你敢碰我一下,我必定叫你後悔一輩子。”我氣急,一邊暗自運功,試圖衝破穴道。
華清支着腦袋半躺在我身邊,一手從我的下巴漸往下移:“姐姐莫白費功夫了,我點的穴,便只有我才解地開。”他的手滑至我的胸口,遊開了一條絲帶,面含微笑:“縱後悔一生,然此時此刻,清兒甘之如飴。”他憐惜地撫摸我的臉龐:“卿本佳人,緣何執迷不悟?”一手輕彈,又扯掉了我的腰釦。
我的額頭漸漸冒出汗來:“你憑什麼說我給華晴的兵書是假?”
“假倒不假,皇表姐手中那本,光看‘天下之道’這四個字,便知墨跡距今已逾百年,絕非僞造。”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問題?”
華清的眼色在我面上徐徐撩過:“‘天下之道’,就只這一冊麼?”
我很平靜:“莫非還有第二冊不成?”
“好姐姐,如果只是一些用兵之道,你覺得我會放在眼裡麼?”
“聽過麼?五國的故事。”華清的手指輕輕繞上我的烏髮,一圈圈纏在自己的指尖,慢慢地道:“古有五國,各據一方。北爲突厥,南爲南夷,中爲尹輝,西爲西陵,東爲東莞。百年來,突厥南夷尹輝紛爭不斷,素有嫌隙,直至前朝,公主尹韶雲下嫁突厥王之後,突厥忽然收斂鋒芒,尹輝與突厥從此相敬如賓。與此同時,南夷在尹輝的日益強盛下漸處劣勢,只憑借地勢險要方勉強自保。西陵素來中立,如今卻也有意與尹輝交好。至於東莞,相傳是五國之中最爲強大而富有的民族,可惜到現在還只侷限於一個傳說,因百年來,根本無人見過東莞國人,亦無人知曉,那茫茫東海之上,島國究竟何在。”華清彈一下手指:“是以縱觀當今局勢,能與尹朝抗衡的,不算突厥,只有西陵。”
我‘哦’了一聲:“你說地這些,與兵書又有什麼關係?”
“姐姐猜猜,這兵書,是誰人所著?”
“百年前的書,自然由百年前的先人所著,怎麼了?”
“說的不錯。”華清微笑:“而這百年前的先人,不是別人,正是五國的開國君主。”
我聽地怔住。
“相傳書中記載了五國的開國史,包含了天底下最精妙的戰略和最奇詭的兵法。姐姐交予皇表姐的,正是這樣一本兵書。”華清看着我,笑容意味深長:“只不過,少了另一件至關要緊的東西。”
“什麼東西?”
“一冊圖卷。”
“什麼圖卷?”
華清望住我,緩緩道:“一冊,記載了藏有五國開國寶藏的五口珠寶箱子所在的圖卷。”
我垂下睫毛:“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當年五國君主埋下寶藏著成此書之後,爲相互制衡,也爲公平起見,便將兵書交由出世聖僧無玄大師保管。無玄大師保管兵書幾十年,圓寂之前,將兵書封存於中原第一佛寺,尹朝宗榮寺。如今的宗榮寺住持無修,正是無玄大師第四代弟子。”
“既然如此,那被封存於宗榮寺的兵書怎又流轉於民間?”
華清的脣角微微彎起弧度:“人性貪婪,慾念無限。不出三代,各國霸主早已渾忘祖先教訓,爲了稱雄天下不斷相互傾軋挑起殺戮。各國本是勢均力敵,打了幾十年誰也沒能滅了誰,卻都元氣大傷,損兵折將,國庫空虛,民不聊生。於是,這個時候,那五口珠寶箱子就成了各國眼中的獵物。”
“五口珠寶箱子。”我慢慢地道:“那五口珠寶箱子裡,究竟有多少財寶?”
“秋家算不算很有錢?”
“秋家乃尹朝首富,比皇帝還有錢。”
華清豎起小指,笑道:“然整個秋家的錢加起來,連其中任何一口箱子十分之一的價值都還算不上呢。”
我聳然動容,華清又說下去:“所以呀,無玄大師仙逝之後,宗榮寺被人闖宮無數,一年內連起七場大火,寺內弟子死傷不計其數。。。佛門重地遭此變劫,真正天怒人怨,無論是因戰爭而起還是天罰所致,一連數年各地災情不斷,風雪洪震,鼠患瘟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捲各國,哀鴻遍野。”
我斂眉:“這害人兵書,不如毀去。”
“若人人都似姐姐般菩薩心腸,這亂世不知太平多少。”華清看我一眼,淺笑:“是以當時的宗榮寺住持,無玄大師第三代弟子無泣,在一次遭襲之後,索性任由火勢漫延,將宗榮寺裡裡外外燒了個乾乾淨淨,連同封存兵書的藏經閣密室亦隨之付諸一炬,而無泣大師本人,則抱着師兄弟的屍首,坐化火場。”
我怔怔地呆了半晌,重嘆一聲:“想必,連無泣大師自己都不曉得,那兵書,早已不在寺內了。”
“聰明。”華清露出一絲輕笑:“你再猜猜,又是誰,暗中盜走了兵書?”
“能隨意進出宗榮寺重地的,除了無泣大師,還能有誰?”我淡淡道:“便只有尹朝的皇帝,先帝尹御龍。”
“尹御龍當時不過十多歲,還只是一個少年天子。”華清的笑容有些沉澱:“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就已有如此機心瞞天過海,難怪尹家人個個玻璃心肝水晶肚腸。”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華清:“你怎會知道這些塵封往事?你並非尹家的人,怎可能孰知尹朝秘辛?”
華清的手又往下移了移,一臉輕淡:“我跟姐姐說過,我父親,是個外來賤民。”
“那又怎樣?”
“他不僅是個賤民,曾經,他還是一個和尚。”華清散開我的烏髮,用手指慢條斯理的梳着:“一個曾經替宗榮寺,看守藏經閣密室的守門和尚。”
我不由動容:“難道他。。。”
“他被尹御龍說服,替尹御龍開了門,讓其拿走了兵書。”華清的語氣很稀鬆平常:“無泣大師死後,他很是自責愧疚,本欲從此不問世事,爲無泣衆僧守靈一世,但尹御龍怎能留他活口?他是唯一一個知道尹朝君主私吞兵書,獨霸財寶的人。”華清頓了頓,又道:“南夷突厥生性兇殘,東莞海島飄渺難尋,他只能一路往西,直逃至西陵,在溪澗遇見了出宮遊玩的母妃。母妃救了他,兩人私定終生。。。只可惜,他雖逃過了尹朝的魔爪最後卻還是死在了西陵。”
華清淡淡一笑:“這就是命。”
“那時的你還是一個嬰孩,這些大事,你又如何得知?”
“我父與母妃東窗事發之後,自知難逃一死,臨上路寫下一切經由,交予與母妃相伴二十年的奶孃。五年前奶孃病故,遺書才落到我的手上。”華清輕描淡寫:“於是,我告訴皇表姐,聽聞尹朝有一部失傳多年的兵書,得此兵書者便能號令天下。。。我並沒有說謊。”
“你不過利用她找出兵書,她又哪裡知道,這兵書背後的寶藏秘密。”
“既然是秘密,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了。曠世奇珍,一旦現世,誰人不垂涎三尺?就連尹御龍,到死都不敢把財寶掘出土來,反密令上官太傅封存兵書,以保家國太平。”
我輕輕嘆口氣:“可知道這兵書的人,依然不少。”
華清笑容不減:“姐姐是說那容大公子和太子爺吧?可惜他們都太疼你,沒能狠心逼你一逼,又或者他們礙着皇上,不敢打草驚蛇。”
我淡淡一笑:“如此說來,竟還是你,最狠心呢。”
“姐姐不該謝謝清兒麼?若非清兒,姐姐怎知自己懷揣明珠?容大公子和太子爺大抵是不會跟你講這些的。”
我看着他,“你要寶藏,是爲了什麼?”
華清忽然轉過話題:“西陵王已經很老了,體力心力大不如前,朝臣一致意議,另立賢王。”
我略挑眉:“也就是說,華晴公主將被擁立爲王。”
“是的話,倒好了。”華清嗤笑一聲:“只可惜那羣老頑固,硬不肯擁戴皇表姐,說什麼女將衆多,朝綱綸制已陰盛陽衰,若再立女爲王,則恐社稷香火難以爲繼,徒惹外族恥笑我西陵英雄氣短只餘婦孺衛國,有失國威體面。”
“若不立華晴公主,那還能立誰?”
“赫連一族,盤根錯節,血脈衆多,除了皇表姐是正統出身,‘華’字輩中還有一對西陵王同父異母的胞弟所出兄弟,赫連華樓與赫連華真二人最得朝臣擁護,尤其是華樓,朝中許多不服皇表姐器重提拔女將的軍士統領,都與他交情匪淺。”
“原來如此”,我幽幽嘆口氣:“我還以爲,是容大公子需要華晴公主,現在看來,華晴公主也很需要容大公子呢。”
華清咧嘴一笑:“這本來,就是一樁各取所需的買賣。”
“買賣。”我慢慢地重複,苦笑道:“好大的一樁買賣。只可惜,他們這筆買賣,也很難做得成了。
華清奇道:“哦?爲什麼?”
我凝視華清:“你,真想扶華晴即位麼?”
華清望着我靜靜地不說話。
“華晴公主可知這地下迷城?”我淡笑:“這兒,是你暗中建來招兵買馬的據點吧?華晴恐連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每一步都在算計她,利用她。即便有一天她登基爲王,說不定轉個身就讓你給賣了。”
華清微微笑:“我有這麼壞麼?”
“一個人若想要報仇雪恨,便要有多壞就有多壞,否則是輕易報不了仇的。“
華清還是微笑:“哦?是麼?”
“做了西陵王,不就可以報仇了?當年所有害死你父母的人,都將匍匐在你的腳下,任你操縱生死。。。你想要的,難道不是這個麼?”我看着華清,緩緩道:“只可惜,你的出身決定了你不可能被擁立爲王,哪怕你的心智謀略勝過赫連華樓赫連華真幾百倍又怎樣,對赫連一族來說,血統代表一切。所以,你只有借華晴的手掃除障礙,當然,你還需要錢。古往今來,錢權不分。有了錢,能奪權,有了權,再錢生錢,錢固權。。。”我不禁面沉如水:“你若得了那五口珠寶箱子,會怎麼做?將西陵攪個天翻地覆?大開殺戒統一五國?然無論如何,華晴都不可能穩穩當當坐上她的王座了。”
華清淺笑,琉璃眼珠在半明半滅的宮燈下疊影重重,他的手,輕輕撩過我的肩膀,瞬間翻出一片晶瑩的雪白:
“好姐姐,若換作別人,單憑剛纔一番話,我就可以叫他死上十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