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君睿微擡首, 看向窗外。
一縷豔陽落在眉睫,刺地他睜不開眼。
“太子爺”,背後, 秦姑姑低聲回稟:“皇上獨自呆在吟風軒, 嚴禁任何人打擾。”
尹君睿關上窗子, 透過雲簾望着外頭飛揚的彩旗, 頭也不回:“知道了。”
秦姑姑頓了頓, 又道:“奴婢尋遍宮內,不見李姑姑蹤影。”
“父皇找過她麼?”
“不曾,皇后娘娘倒是找過, 還遣了樑姑姑跟我打聽。”
尹君睿‘嗯’了一聲。
“太子爺需要奴婢再去探探麼?”
“不必了。”尹君睿抿一抿嘴角,低笑:“即便找到, 打她個半死, 她也不會說半個字。不急, 反正已等了那麼久,也不在乎這一時半會兒。。。到了該知道的時候, 自然就知道了。”
“是。”
“突厥王妃那邊怎樣?”
“沒什麼動靜。香兒回宮以後,‘瑤池’居就再沒人出來過。”
“繼續盯着,只要尹韶雲還在這裡,突厥就不敢妄動。”
“是。”
“還有”,尹君睿轉過頭來:“萬一皇城淪陷, 你與樑姑姑一起, 護着母后去找清遠。”
秦姑姑一愣:“那太子爺呢?”
“我?我不走。”
尹君睿的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我就在這裡, 等他。”
“王妃, 王妃, 醒醒。”香兒一邊喚,一邊點燃一卷草藥置於尹韶雲鼻下, 刺鼻的煙味嗆地尹韶雲一陣咳嗽,慢慢睜開了雙眼。
“母妃!”夏瑤握住尹韶雲的手,喜極而泣:“母妃你終於醒了!”
尹韶雲一臉迷茫:“我。。。怎麼了?”
香兒道:“王妃暈倒在房門口,幸虧奴婢及時發現。”
“方纔母妃氣息險峻,差些都探不到了。。。”夏瑤不停抹淚:“母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莫要嚇瑤兒阿!”
暈倒了?尹韶雲有些糊塗,如何記不起幾時暈倒過,一轉眼瞥見妝臺銅鏡裡的容顏,不由嚇了一跳。
這是誰?慘白麪孔,一臉淚痕,雙頰深深陷下去,黑漆的瞳孔佈滿驚痛。
她呆呆地望着銅鏡,剎那腦海中閃過一雙冰冷的手,隕落的劍眉,曾經溫柔似水卻再不肯睜開的星眸。
“不!”
尹韶雲大叫一聲,一把推開夏瑤,跳下牀踉踉蹌蹌往後院跑去。
“母妃!”夏瑤料想不到尹韶雲突然發狂,胳膊肘正撞上桌角,痛地頓時倒抽一口冷氣。
“公主!”香兒急忙去扶夏瑤,卻被夏瑤擋開:“我沒事,快,快找母妃。。。!”話音未落,尹韶雲卻已兜轉回來,立在她面前。
“母妃。。。”夏瑤擡首一看,不由驚恐地捂住嘴巴。
只見尹韶雲披頭散髮,雙目通紅,肩上,還負着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雙目緊閉,面色已變,嘴角淌的血,是漆黑的。
“沒時間了,我得去找皇兄救志堅,晚了就來不及了”,尹韶雲大口急喘,語無倫次道:“瑤兒,你等等母妃,母妃救了志堅後馬上回來接你,耶律雄將軍就快打來了,到時候,整個沁陽都是我們的,不,整個尹朝都是我們的!哈哈哈,從今往後,再也沒人能小覦我,再沒人能操縱我們母女的命運!”
“母妃,你說什麼。。。”夏瑤惶恐地看着尹韶雲,顫聲道:“母妃你倒底要做什麼?!”
“你等着,瑤兒,你等着”,尹韶雲一邊大笑,一邊往門外衝:“很快。。。母妃就能給你——這個天下!”
夏瑤呆呆望着尹韶雲的背影,兩行清淚,滑下了面頰。
牆內,千名弓箭手對準牆外;牆外,銀盔軟甲的輕騎隊列肅整。
都是百步穿楊的好手。
都是久經歷練的精銳。
沉寂,已持續了很久。
每個人都在等,等一聲令下,等一個進攻的最佳戰機。
每個人,都相信自己追隨的那個,一定會贏。
這一刻,註定是生死殊博。
“就這樣決一勝負,總覺得少了點意思。”高牆之上,尹君睿忽然開口,音量不大,卻清清楚楚地傳下來:“人,太多了。”
司馬容擡首,月白衣衫輕輕飄蕩。
“敢一個人進來麼?”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龐掩在被風吹地凌亂的烏髮後難以看清:“就我,同你。”
聞言,清雅秀逸的面容在風中笑如芳草:
“有何不可?”
尹君睿看着司馬容,吐出兩個字:
“開門”。
朱漆大門‘轟’地應聲而開。與此同時,江風大喝一聲,所有輕騎即刻勒緊繮繩,蓄勢待發。
司馬容頭也不回,一揚袖,身後頓時靜下來。
“大公子別去,其中必定有詐!”江風見狀急道:“相爺吩咐了,屬下絕不能離開大公子身邊半步。。。”
司馬容只淡淡一笑,驀地身形一閃,快地江風未看清就已不見。江風頓足,正待追去,忽聞司馬容的聲音遠遠傳來:
“守好宮門,一個也不許放出去。”
縱十二萬分不情願,江風也只得嘆口氣,令衆騎按兵不動。
這位大公子的話,他從來不敢不聽。
尹君睿在前頭走,司馬容跟在後。
前者不說要去哪裡,後者也不開口問。
兩個人就這麼一前一後,不緊不慢地走在這既熟悉又陌生的皇宮裡,好似不過是平時任何一日,去御書房議事,上養心殿請安。
周圍的一切,都沉靜地蕭索,氣節已近冬,樹葉由綠變黃,被風一吹簌簌落地,腳踏上去,‘嚓’一聲便碎了。
尹君睿在一處院落前駐足,明黃的袍角被風吹起:
“這‘流雲閣’,本是爲她而建。”
司馬容早已身不由己推門而入。
迎面而來的玫瑰馨香,靜靜地暈開了一縷又一縷的沉思。
是夢?是幻?還是仍在昨夜,她赤着足,衣衫凌亂,一臉驚惶,眼中滿是淚花。他驚痛萬分,要帶她走,她卻倔強地轉過頭去,將他拒之門外。。。他立在那兒,默默守了一宿。
現在,他終於能推開那扇門了。。。華頂雲霧的茶,素淨淡雅的衣裳,散發着清新晨露香味的髮油,磨了一半的玫瑰花粉。。。什麼都沒變,只再沒了那個巧笑倩兮靈慧明敏的女子。
她身在何處?她過地好麼?
她可曾有那麼一點點,想起過他?
他在屋內癡站了半晌,轉出去的時候心底狠狠一下抽搐,疼地他不禁斂了眉頭。
院外,尹君睿憑風而立。
“玉瘦香濃,檀深雪散,憑欄翠簾低卷;莫辭醉,此花不與羣花比,歌聲共水流雲斷。。。”尹君睿的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比她作流雲當真一點也不假,不管我如何費盡心機,總也留她不住。”
司馬容怔怔地望着空曠庭中紛揚飄灑的嫣紅花瓣,忽聞一陣熟悉香風撲鼻而至,一個恍惚不由輕喃出聲:
“儇兒?”
隨風而逝的,從來只有風的聲音。
尹君睿看向司馬容眼神閃爍不定:“你,確不知她在哪裡?”
司馬容緩緩搖頭。
“我本以爲,你萬不可能放手,沒想竟是我錯了。”尹君睿諷笑:“既然放地了手,又何必同我搶她?”
司馬容反問:“你當真愛她麼?”
尹君睿一怔。
司馬容淡聲道:“對你而言,她理該只是一顆用來對付我的棋子,當你征服她身心的那一刻,就如同你終於征服了我。。。不是麼?”
尹君睿漆黑雙瞳一緊:“你以爲你是誰?本宮需要用一個女人來征服你?除非,你我都是懦夫。”
“可是,你若不這麼對皇后說,就難以保她的命。”司馬容嘆口氣:“漓都驛館外你沒帶她走,是怕她跟着你會遭皇后的毒手麼?”
尹君睿別過頭去不說話。
“我一直以爲,皇后之所以招儇兒入宮是爲了牽制我。。。熟不知,同樣也是爲着牽制你,要你乖乖聽話。由此看來,你沒能騙過皇后。”司馬容靜靜地看着尹君睿:“既不是皇后選上的人,便永遠到不了你的身邊。”
尹君睿默了半晌,道:“只有做了天子,才能不受任何人的牽制。”
司馬容怔了怔,嘆道:“你待她。。。倒底也算真心。”
尹君睿摘下一片花瓣輕撫於指尖:“我不信,你當真不知她的下落。”
“信也罷,不信也罷。”司馬容淡淡一笑:“你只需明白,無論我知道與否,都不會告訴你。”
“很好。”
尹君睿指尖的鮮豔剎那粉化爲塵,方纔餘溫繚繞的黑眸漸漸冷卻:
“從小到大,你走到哪裡都比我得寵,我唯一能蓋過你的,便只有太子一位。我一直不懂,爲何父皇能將你看地那麼重,畢竟,我纔是他的骨肉。”
司馬容垂下眼瞼,不說話。
“這件事,盤桓在我心中二十年,一直想問,卻從不敢問”,尹君睿看向那片鮮豔盛放的玫瑰花圃,聲音很沉、很淡:
“你,究竟是誰的兒子?”
司馬容一怔,隨即淡淡地笑了:
“你若能贏得了我,便告訴你。”
吟風軒外,尹韶雲被一列禁軍攔下:
“王妃娘娘不能進去,陛下禁令。。。”
“我有急奏,要即刻面聖”,尹韶雲面無表情:“攔我者,死。”
侍衛頭領皺眉:“王妃娘娘,恕屬下難以從命。。。”話音未落,只見眼前銀光一閃,雪亮的匕首已插入他的胸口,又一下拔出,頓時鮮血飛濺一地。
“護駕!”禁軍立馬一字排開,將尹韶雲圍在中央。
尹韶雲彷彿誰都沒看見,一邊往前走,一邊將上官志堅緊攬在懷中,柔聲道:“志堅,你忍一忍,皇兄就在裡頭,我們快到了。”
“王妃娘娘,請留步!”其中一個侍衛拔刀上前,剛架住尹韶雲的脖子,手腕驀地被一條絲緞纏住,只聽得香兒一聲嬌吪,長刀瞬間一分爲二,刀刃落下的同時削去了侍衛一隻手掌。
“啊!”慘叫升至半空,被一聲厲喝打斷:
“住手!”皇后疾步而至,一把抓住尹韶雲的胳膊:“你莫非瘋了不成?!”一旁,樑姑姑手舞長鞭卷下香兒的劍:“小姑娘,你的劍雖快,但老生的虎鞭亦未曾失手,你當真要試麼?”香兒臉色一白,朝尹韶雲望去。
尹韶雲不理皇后,只癡癡地盯着懷中人:“志堅,你看她們多壞,硬不讓我進去見皇兄,她們分明是故意害你,不讓我倆在一起!”
皇后鐵青着臉:“韶雲,你糊塗了!還不快把志堅放下!”
“放下?我爲何要放下?”尹韶雲瞪着皇后:“我放下他,你們就能把我趕去突厥了是不是?”
皇后滿面怒容,指着上官志堅的屍體道:“你罔顧身份尊榮,禮義倫常,私藏男子於宮中,本是不守婦道、混亂宮闈!若非皇上念你遠嫁突厥,多年功德,從而聽之任之,本宮早就。。。”
“是你!原來是你!”尹韶雲杏眼圓睜,大叫道:“是你下地毒!”
皇后氣地雙手發抖:“你,你胡說什麼?”
尹韶雲逼視皇后,一字一頓道:“二嫂,你好狠的心,你害了蓉兒不夠,如今連已成廢人的志堅也不放過。。。上官一家倒底如何對不起你,你要這般趕盡殺絕?!”
皇后聞言臉色泛白,指着韶雲喝道:“你莫含血噴人!”
“我含血噴人?”尹韶雲冷笑:“你以爲我不知道?蓉兒哪是失蹤,她分明是死了,被人殺死了,而你,你就是兇手!這就是爲何二十年來,皇兄再不踏入鳳儀殿半步!”
‘啪’一下,皇后怒摑尹韶雲一記耳光:“放肆!”
“王妃!”香兒驚呼,只見尹韶雲的面頰被金銀甲套劃破,半邊臉頓時被鮮血染紅,原本一張溫婉嬌顏剎那轉爲可怖:“皇上面前,你敢打我?毒婦,我要叫皇兄廢了你,殺你全家,爲志堅報仇!哈哈哈。”
皇后渾身顫抖如秋風落葉,狠一咬牙,拖起尹韶雲就走:“本宮行正坐直,不怕任何流言蜚語,即便皇上跟前,本宮亦無愧於心!你想要見皇上是麼?好,我們這就去見皇上!孰是孰非,皇上定有明斷!”
皇后一手拖着尹韶雲,尹韶雲抱着上官志堅,兩個活人一個死人,跌跌撞撞直衝塵網累累的吟風軒。門吱呀一聲打開的瞬間,任憑她們做夢也想不到,會看見這樣一幕場景。
皇帝穿着昔日最愛的玄色常服,靜靜立在廊下,身前坐着一個粉裳女子,瀑布般美好的青絲垂落腰際,遮去了大半面龐。皇帝根本沒留意到有人闖入,只全神貫注地執一把檀木梳,仔細撩起一把烏髮,小心翼翼地梳着,嘴角掛滿笑意,眼底盡是溫柔。
皇后驀地被那抹溫柔刺到,不由倒退一步,尹韶雲卻是面色漸漸發白,看向那名粉裳女子的眼神逐漸流露出驚恐。
“哎喲!”粉裳女子忽然一聲嬌呼,皇帝立馬停手,滿臉歉意道:“弄疼你了麼?都怪我,笨手笨腳的。”說罷又嘆口氣:“自你走後,我再沒替人梳過頭,這就生疏了呢。”
粉裳女子道:“那韶凌往後天天替我梳頭,好麼?”
“好。”皇帝不假思索,看向粉裳女子的眼神繾綣濃濃,粉裳女子掩脣一笑,轉過頭來。
發如遊雲,目似晨星,明眸流轉,惹人憐惜。
好一張,秋水爲神玉爲骨的容顏。
皇后呆住,不置信地瞪着粉裳女子:“是你。。。”
“呀,韶凌,她們來了呢。”粉裳女子一聲低呼,隨即嘆道:“她們來了,我們便再不能一起了。”
皇帝目光凌厲地掃過皇后和尹韶雲:“沒朕的允許,你們是怎麼進來的?!還不快出去!”
尹韶雲恍若未聞,獨自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這不是真的。。。”
粉裳女子擡眸看向尹韶雲,脣角漾起一抹微笑:“雲兒,好久不見了,這些年你在突厥一切都好麼?”
尹韶雲慘白了臉,死死盯着粉裳女子一言不發。
“雲兒,你怎地不說話?你看見我不高興麼?還是仍在怪我,當初要你代爲和親?”粉裳女子幽幽嘆口氣,走下廊子,來到尹韶雲面前:“雲兒,別怨我了好麼,我們永遠都是好姐妹呀。”一邊說,一邊伸手撫上尹韶雲的面頰,觸及皮膚的那一剎,尹韶雲驚懼萬分:“走開!走開!你是誰?別碰我!”
粉裳女子一愣:“雲兒,我是蓉兒呀,你怎麼不認得我了呢?”
“不,你不是蓉兒,不是,不是!”尹韶雲緊緊將志堅抱在懷裡,猛烈搖頭:“志堅,她是假的,是假的,你們不要相信她,她不是!”
粉裳女子聞言淚盈於睫:“雲兒。。。你還在恨我。。。當初要你代嫁實爲無可奈何。。。韶凌不能沒有我,我也不能沒有他。。。你若不願見我,我走便是。”說罷長長一嘆,伸手去接尹韶雲懷中的屍體:“來,就讓我帶我大哥一起走吧!”
“不!”尹韶雲抱着上官志堅坐倒在地,嘶聲力竭:“我絕不將志堅交給任何人!”
粉裳女子無奈嘆道:“雲兒,志堅哥是我唯一親人,想必他也是願意跟我走的。。。”
“不不,志堅,你莫被她騙了,她根本不是蓉兒!”尹韶雲捧着上官志堅的臉,急切道:“你相信我,她是假的,蓉兒不可能回來的,蓉兒已經死了,死了!”話音未落,一道人影從門口衝進來,一把抓住尹韶雲的肩膀,大喝道:“韶雲,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尹韶雲呆呆望着眼前人,忽然笑了:“大哥,你來地正好,他們都糊塗了呢,你快去告訴他們,這個女人是冒牌貨,因爲蓉兒早就已經死了呀!”
尹韶風蒼白了臉,看向粉裳女子的目光猛地一沉,疾言厲色道:“你是何人?膽敢冒充我順親王妃?!”
粉裳女子倒退一步,驚訝道:“韶風,怎麼連你也不認得我了?!”
“蓉兒,哪有你這般妖嬈的氣質。”尹韶風盯着她:“你學地雖像,但我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她是我妻子。”
皇帝聞言渾身一震,霍然而起,朝粉裳女子厲喝道:“你,究竟是誰?!”
粉裳女子咯咯一笑,指尖於眉眼處一晃取出兩枚圓形玻璃片,再擡首時,一雙烏黑妙目已轉爲琉璃般透明。
皇后指着她驚呼道:“你,你是華晴!”
赫連華晴大笑,身形一動繞過順親王爺,尹韶雲只覺雙腕一麻,懷中已空空如也。
“志堅!”待尹韶雲反應過來,上官志堅已被赫連華晴擱在牆角的井口邊上,搖搖欲墜。
“你要做什麼?快將志堅還給我。”尹韶雲急地撲上前去,被尹韶風一把抱住:“韶雲,冷靜一點。”尹韶風看着華晴,冷冷道:“死者已矣,還請赫連公主手下留情。”
華晴笑道:“王爺言重了,華晴,可是在幫王爺的大忙呢!”
尹韶風皺眉:“幫我?”
“王爺上天入地尋找蓉王妃,這份心意日月可鑑天地可表,華晴也是想王爺早日得償所願。”華晴眼角一挑看向尹韶雲:“想要人可以,但你得告訴我,蓉王妃,究竟是怎麼死的?”
尹韶雲眼見上官志堅的身體朝井內一點點滑落,急地失聲痛哭:“你別傷害志堅,別傷他,求你了!”
華晴一手吊住上官志堅的後領,逼視尹韶雲:“蓉王妃,究竟爲誰所殺?”
“是我。”
一個滄桑的聲音平地響起,衆人回首,只見來人一身灰袍,白襪布鞋,手握檀珠,鬚眉華髮。
尹韶風瞪着無修,一臉不敢置信:“你?”
無修走到尹韶風面前,跪下:“殺人償命,無修願就地伏法。”
皇帝一個箭步衝來,指着無修厲聲質問:“當真是你,殺了蓉兒?”
無修垂首:“是。”
皇帝一把拽過無修手中佛珠狠狠擲在他臉上:“爲什麼?!你一個出家人,何以如此狠毒?!你所謂悲天憫人的心腸,四海八荒的佛祖,都到哪兒去了?!”
無修的嘴角被佛珠摔地青了一片,只淡淡道:“無修罪孽深重。”
尹韶風長袖一揮,掐着無修的脖子從地上拖起,怒極攻心:“蓉兒究竟做錯了什麼,你居然要下這樣的毒手?!是誰讓你這麼做?!是誰?!”
無修一言不發,惟閉目待死。
“大師一生供奉佛祖,普度衆生,德善無量,如何能開殺戒”,皇后看着無修,緩緩開口:“大師,究竟在爲誰頂罪?”
尹韶風一呆,鬆了手,無修重又跪倒在地。
皇后踏前一步:“大師,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說真話麼?”
無修雙手合十,喃喃唸了一段心經,嘆道:“往事塵封,恩怨盡逝,罪孽已消,人既作古化春泥,何苦追憶,徒增傷景。”無修擡首望着尹韶風,緩緩道:“我雖不殺伯仁,但也未救伯仁,佛門見死不救則與兇手無二,施主若要尋仇,便是我無修一人而已。”
尹韶風的臉色剎那慘白到透明,雙眼如兩道長釘般釘住無修,半晌迸出幾個字:“是他,對不對?”
在這個世上,能叫無修大師死也要維護的兇手,除了他,還能有誰?
皇帝突然明白了什麼,眼底閃過一絲悲鳴,狠狠咬牙,直咬地血絲沿着嘴角淌了下來。
皇后看看皇帝,又看看尹韶風,再看看無修,張口欲問因由,聲音卻莫名地顫抖,顫地,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因爲蓉兒,她該死。”
尹韶雲忽然嘿嘿地笑了,越笑越大聲,笑到後來連氣都喘不過來,一邊猛烈地咳嗽,一邊直勾勾地盯着皇帝:“你以爲,你和蓉兒之間的醜事,當真無人知道麼?”
皇帝盯住尹韶雲,臉色青白交加。
尹韶風身子一晃,顫聲道:“韶雲,你說什麼?”
“大哥,你好可憐,你跟我一樣可憐。”尹韶雲的笑中透着一股陰冷:“我被人設計去突厥和親,而你呢,就在這兒替別人養兒子。”
尹韶風如遭雷擊,面無人色。
皇帝握緊雙拳,不置信地瞪着尹韶雲:“是你。。。竟然是你。。。”
“不錯,就是我!”尹韶雲一臉嘲諷地看着皇帝:“就是我把你倆的醜事告訴父皇!你想不到吧!哈哈哈!”
皇帝額頭青筋暴起,舉起一個巴掌就要落下,尹韶雲怒目圓睜,厲喝道:“想打我?你憑什麼打我?!”
皇帝滿目悲涼:“蓉兒待你情同姐妹,可你。。。你卻害死她!”
“蓉兒蓉兒,你們心中都只有蓉兒!憑什麼她註定是被保護的,而我註定就是被犧牲的?!尹韶凌。。。你毀了我一生的幸福,卻想又得王位又與蓉兒雙宿雙棲?你憑什麼?!最卑鄙無恥的那個人明明是你!一邊用蓉兒換了大哥的王位,一邊與蓉兒暗通款曲。。。我呸!你倆好不下賤!好不下賤!”尹韶雲厲聲尖叫:“我叫父皇廢了你,父皇不肯,口口聲聲什麼江山社稷,還不捨得殺你們的野種!蓉兒一命抵過那是皇恩浩蕩,是你前輩子積地福分!至於那個司馬容,越大越像蓉兒,尤其是那雙眼睛。。。我一見他就犯惡心!爲什麼太子始終殺不了他?像他那種骯髒的人根本不配活在這個世上!”
皇帝急痛攻心,‘哇’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
皇后呆呆地看着皇帝,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竟然是。。。你的兒子。。。”
華晴在一旁冷笑數聲:“戳破司馬容的身世,果然要比直接殺了他,更加過癮。”說罷將上官志堅的屍體往尹韶雲懷中一拋,揚長而去。
四散的玫瑰,殷紅片片,分不清哪處是花瓣,哪處是血。
司馬容半跪在地上。
尹君睿擦去嘴邊的血絲:“你內傷在身,我也算勝之不武。”
司馬容的笑很虛無:“現在,不好說。”
尹君睿挑眉:“你還不服輸?”
司馬容掙扎着站起:“我又沒死,如何認輸?”
尹君睿冷冷地看着司馬容:“以你現在的武功,我手下任一人都能要你性命。”
“哦?是麼。”司馬容淡笑:“那你最好快點殺了我,若再遲一些,恐怕你就再也殺不了我了。”
尹君睿冷哼:“何以見得?”
司馬容擡首望天:“西南方。。。似有青煙。”
“青煙?”尹君睿縱身躍上屋頂,極目遠眺,果見西南方有青煙嫋嫋升起,不光如此,北邊亦出現藍色煙火。
司馬容朝尹君睿笑道:“看來,尹朝氣數未盡呢。”
尹君睿躍下屋頂,一把拽住司馬容的前襟,喝道:“你又玩什麼花樣?”
司馬容淡淡一笑:“想必溫將軍已領教了西陵蠱毒的厲害,再不敢破谷了。”
尹君睿一怔:“蠱毒?”
司馬容道:“我與華清有約,若他勝了,便以青煙爲信。”
尹君睿瞪着司馬容:“五萬殘兵能勝得了清遠十三萬精銳?”
“聽起來確像天方夜譚,所幸並非完全不可能。”司馬容道:“依烈的脾氣,必然衝出谷去拼死一搏,但華清既耐了三天不出手,就一定有他的道理。若我沒猜錯,他定是在等風向。”
“風向?”
“西陵多蠱毒,一些是蟲蠱,另一些則是藥蠱,那種粉末,一旦吸入人體便令人功力盡失。”
尹君睿面沉如水:“原先我以爲你選了風砂谷,乃取地形奇突利於伏擊,沒想,你看中的竟是那裡的風勢。”
司馬容點頭,又搖頭:“風砂谷雖四季多風,但究竟行什麼風向實難預測,倒底還得碰碰運氣。”
“你的運氣向來不錯,但拿自己的弟弟和幾萬條性命碰運氣,這份心腸這份膽識,本宮實在萬分佩服。”尹君睿諷笑:“北邊的藍煙,試問大公子又作何解?”
司馬容緩緩舒出一口氣:“如今,能攔下突厥大軍的惟有東莞海軍,東方翎果然沒叫我失望。”
尹君睿一怔,隨即拊掌笑道:“妙極。連東方翎那等老怪物都請地動,果然不愧是容大公子。”
司馬容靜靜地看着尹君睿:“突厥若趁亂得逞,你我便是尹朝千古罪人。”
尹君睿眼色一沉,猛地勒住司馬容的脖子:“容大公子什麼時候也在乎這個了?是因爲終於能夠稱帝爲王了麼?”
“江風看見煙火便會衝進皇宮。”司馬容平靜道:“撤掉你的弓箭手,此時再添流血已無任何意義。”
尹君睿仰頭大笑:“司馬容,你以爲你贏了麼?你以爲你一定贏我了麼?”
司馬容輕嘆:“難道你還想殺我麼?”
尹君睿止笑,冷冷道:“我早就說過,你我之間,只能留一個。”。”
司馬容垂眼:“我並不想殺你。”
“那便可惜了,因爲,我很想殺你。要我誠服於你,我寧可與你同歸於盡。”尹君睿揚手落下,驀地被一聲嬌吪喝止:
“慢着!”
華晴閃到尹君睿背後:“你莫忘了,你答應過讓我親自動手。”尹君睿瞥了華晴一眼,華晴又道:“你交待的事,我已辦成,如你所料。”
尹君睿聞言,眸底慢慢泛起一片黑霧,一言不發退到一旁。
華晴睥睨司馬容,居高臨下地笑:“我今天看了一場好戲,內容甚是精彩,容大公子想不想聽聽?”
司馬容被尹君睿隨手一甩,整個人靠在花壇腳邊已直不起身來,面上卻是笑容不減:“臨死之前還能聽戲,那是在下的福氣。”
華晴瞟向尹君睿,似笑非笑:“太子爺讓我動手是對的,無論如何,太子爺的手,最好別沾上自己親兄弟的血。”
尹君睿的嘴角緊抿,盯着司馬容的漆黑雙瞳迸射出逼人的寒意,後者好似渾然不覺,只一味微笑:“看來,太子爺這一齣戲排地甚是精彩,公主更是唱作俱佳,只不過,公主一番妝容與我孃親相去甚遠,怎麼看都不像。”
華晴冷哼一聲,揮袖擦去易容露出本來面目。
司馬容看着華晴喃喃道:“倘若這樣就能被騙到,他當真還記得我孃親的樣貌麼?”
“戲文已完,是時候算算你我之間的賬了。”華晴的袖中滑落一柄精巧短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穿了司馬容的肩胛,聲色俱厲:“這一劍,慰我父皇在天之靈!”
月白衣衫霎時染紅一片,司馬容面色如雪,冷汗津津,咬着牙一聲不吭。
華晴持劍對準司馬容的大腿,喝道:“跪下來求我,求我饒你不死。”
空中,有一道屏障,屏障後面,有一道窈窕的身影。
她本不是這個時空的人,她本該已回到原來的地方,可她卻沒有。
流光隧道的盡頭,她奮力掙脫了漩渦,冒險地掉回了這個時空。
可是,他卻無法看見她。
屏障的力量阻隔着她,她原來世界的力量限制着她,任憑她撞地頭暈眼花,烏痕累累,也始終無法擺脫結界。
她只能高高地看着他,看着他月白的背影,飛揚的身姿,看着每一道劈向他的讓她從心底感到顫抖的利芒,看着站在他對面的那個男人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戾氣和怨怒,就像洶涌滔天的黑色巨浪,咆哮着要將他完全湮沒。
他不停地咳嗽,吐出一大口血,隨即又中了一掌。
她整顆心都揪了起來,大聲叫喚,他卻根本聽不見她。
雙掌相接,他的面孔蒼白到透明,整個人搖搖欲墜,扶着花壇又噴出一口鮮血,潔白的衣袍上,滿是觸目驚心的殷紅。
這時,一個女子走過來,晶瑩如琉璃的雙瞳中滿是殺氣,手中的劍,在他的肩上、腿上,刺出一個又一個窟窿。
“讓我出去!”她的手、額頭,已撞出血來。
耳際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若再不回頭,便來不及了。”
“讓我出去!”她還是這句話,幾乎是哀求:“求求你,讓我出去!”
那個聲音沉默了一會兒,又道:“阿儇,從小到大,你不曾求過我。”
“就這一次!就這一次!”她眼看着明晃晃的劍尖已對準了他的胸膛,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讓我出去!求你,大哥!”
聲音的主人長長嘆息:“你不後悔就好。”
劍光,似閃電般破空而至。
華晴怨毒的眼神襯着嬌豔的面龐,猙獰而扭曲:
“司馬容,能死在我西陵一劍式之下,你該死而無憾了!”
司馬容撐着花壇想站起來,然身心的劇痛迫地他不得不又坐倒在地,眼看寒芒將自己團團籠罩,竟是一點還擊之力都沒有。
不遠處,似有陣陣喊殺聲傳來,是錯覺還是江風已攻進來了?
他淡淡地笑,最後一刻,他竟然希望自己,仍是在笑的。
忽然,一片流紗擋住了他的視線,擋住了千萬劍光。那團流紗靜靜罩在他的身上,指尖所觸,是久違的熟悉的溫暖。
他瞬間清醒:“不!儇兒,不要!”
和驚呼同時的,是劍,刺入骨骼的聲音,是血,飛濺到他臉上的灼痛。
那軟倒的身體,蒼白的容顏,寧靜的微笑,叫他的心,剎那粉碎。
華晴也愣住了,半晌反應過來,縱聲大笑:“老天有眼!司馬容,這是你的報應!”然而,她笑了一半卻笑不出來了,因爲她的胸口忽然多了一柄銀晃晃的東西,背後,傳來尹君睿森寒的聲音:“她死了,你也休想活着。”華晴瞪大眼,連一個字都未來得及說,便倒了下去。
“儇兒?儇兒?”司馬容懷抱着沈儇,連聲急喚:“你看看我?儇兒?!”
沈儇只覺渾身輕飄飄的,一點痛感也無,轉眼瞧見司馬容滿臉驚惶,不由笑道:“我好端端地呢,你慌什麼?”
司馬容癡癡地望着她,喃聲道:“這不是夢麼?真的是你麼?”
她微笑,擡手想撫平他緊皺的眉,卻看到涓涓的紅河沿着胳膊倒流下來,怔了一怔,又笑了:“你莫要自得,若早知如此,我一定不回來的。”
司馬容心口劇痛,彷彿被人生生挖下一塊血肉,強笑道:“說地是。。。你若回來了又要走,倒不如不回來的好。”觸目的鮮紅的一片片,已分不清究竟是她的血還是他的,他輕輕執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你說,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肯跟我走?”
她躺在他的臂彎中,長長嘆出一口氣:“對不起。。。我只想着。。。想着再見你一面。。。”漸漸低落的聲音,蒼白與殷紅交織的素手,從他的衣襟上緩緩滑下。
尹君睿呆呆地望着沈儇閉上的雙眼,手中劍忽地‘當’一聲,斷了。
“對不起的人是我。。。總是害你爲我吃苦。。。你怪我麼?”
“我瞞着你做了很多事,很多。。。不怎麼光明磊落的事,我不能、也不敢告訴你,我怕傷害你,更怕你知道了我的身世之後會瞧不起我。。。我原是一個如此污穢不堪的人。。。你怨我麼?”
“我曾經發誓,我一定會保護你,只要我還活着,就沒人能傷害你,可是。。。我食言了,我真沒用,我不配你爲我的一切。。。你,後悔麼?”
一滴晶瑩明亮的水珠悄然滑落,擦過流雲碧落般的青絲,融入塵土,慢慢地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