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頗令我生出一種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赴難豪情,即使方圓百米的空氣已如冰雹如雪霜般叫人戰慄不已。
眼前形勢比人強:三對一。
但聽得其中一個蒙面人恨恨道:“都是你,害了圖拉王子!”說罷,掏出一樣東西摔在我面前。
我一呆。圖拉王子?誰家的阿?再低頭拾起那蒙面人扔過來的東西一看,竟是一隻繡工精美的鴛鴦如意結荷包。
荷包右下角,繡了一個‘瑤’字。
未及思索,但聽得另一蒙面人喝道:“跟她廢話什麼!先殺了她,圖拉王子的仇就算報了一半!” 話音未落,手中劍出鞘,頓時殺氣迎面撲來。
他一步一步向我逼近。
剎那,他彷彿化身爲死神,他手中的劍便是那鐮刀,只等輕輕一揮,便要勾下我的頭顱。
念頭如飛輪般急轉。論地形,這兒是平原,就幾根竹子,擋也擋不了多少刀劍。馬匹沒了,用跑的?本小姐輕功雖還不錯,但人家一看就是專業殺手,腿腳一定比我更快。下毒?亦非上策。如今主動權在對方手上,要是臨死前還被折磨一番——不划算。
絞盡腦汁左思右想都沒有出路。怎麼辦?難不成只有。。。
我咬咬牙,甩掉鞭子,驀地‘啊’大叫一聲,拔腿就向蒙面人迎頭衝去!
只有。。。拼了!
那三人見狀,均不由一愣,腳步頓住。想是見過怕死的,但還沒見過如此不怕死的,更沒見過這樣趕着上來送死的。
很好!只需你們放鬆一秒,我便奪得先機!
三枚飛鏢即時脫手,激射而出,正對各人面門,口中喝道:“有劇毒!”蒙面人一聽,哪敢貿然來接,陣形立時散開。趁着他們被飛鏢分神的當兒,我提氣縱身從他們頭頂一躍而過,未落地,匕首已揮向爲首那人,一刀挑掉他背上的弓囊,繼而毫不遲疑地朝他背心刺去。
我這一刺,乃是有來路有章法經過修煉地,可謂又快又狠又準又出乎他的意料。他只來得及微側身,便聽得‘嘶’一下,我的刀鋒已將他的手臂劃開一道長長的血痕,觸目之下,至少入肉四分。他悶哼一記,手中長弓應聲落地。
此時,另兩人已回過身,揮劍襲來。我忙低頭,就地一滾,躲開劍鋒,並順勢撿起落在地上的長弓和弓囊,急步往後一躍。他們撲個空,只略微一滯,便又提劍追來。
說時遲那時快,我抄起箭羽搭弓上架,箭離弦,朝他們破空而去。
就你們精射箭?嘿,我也行。
一箭未畢,手下不停,我又連搭三箭,齊射而出,皆對準要害。
蒙面人不料我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驚怒之下手忙腳亂,只顧擋箭。
我偷笑,正欲乘勝追擊,孰料突然摸了個空,低頭一看,不禁大駭——箭這麼快就用完了?我還沒放倒他們吶!我暗叫不妙,步子連連倒退,慌亂之際,對方已圍上前,三個人三柄劍,齊刷刷向我刺來。
我急擲出□□,剎那漫天白霧濛濛,迷障重重,三個蒙面人被煙燻咳,揮袖間躍開數丈。趁此,我毫不遲疑拔腿就往林子裡衝去。
我頭也不回,只管發動所有體育神經,看見樹叢就鑽,遇到坑窪就掠,途中跌了好幾跤也顧不得痛立馬爬起來再跑,直到實在跑不動了,擡頭見前方有一矮木灌,便翻身躲在下面。
我很明瞭,那些蒙面人必是久經訓練的殺手,論武功論體能皆勝我十萬八千里,更何況我現在已氣力透支,連腳腕也一併隱隱作痛使不出勁,就算給我時間讓我逃命,恐怕我也爬不了多遠。
唉,阿彌陀佛佛祖在上,千萬保佑我能拖延至援軍趕來。
‘悉悉嗦嗦悉悉嗦嗦’,沒過一會兒,我隱約聽見一陣靴子踩在草叢上的聲音。
我強按住心跳,偷眼從木灌縫隙中望去,果然,那三個刺客已追來,此刻正徘徊在木灌前十米處,四下搜索我的蹤跡。
他們漸漸向這邊走近,漸漸往木灌處靠攏。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見他們手中利刃上的劃痕,以及那些劃痕在日光下所反射出的森冷寒芒。
隨着距離一點點縮短,我的心跳地越來越快,呼吸越來越急促,不得已,我用手緊捂住嘴巴,強抑恐懼,保持鎮定。
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後靠去,忽然觸及一堆軟軟的東西。我回頭一看,險些驚呼出聲。
身後,一步之遙處,竟鋪滿了一具具屍體。有的頸項中劍;有的心口遇刺;有的腹部被一刀捅穿。。。看他們衣着打扮,分明就是跟在我們後頭的那隊相府侍衛。
親眼見到這麼多死人躺在我面前,死狀又如此可怖悽慘,我頓時魂飛魄散,整個人如秋風落葉般顫抖不已。
我盡全力撐住地面,不讓自己倒下去,孰料兩手一滑,差點失衡。我深吸一口氣,緩緩擡起手來,怎料雙掌竟滿是鮮血,再低頭一看,屍身之下,一道道血流正如蜿蜒小溪般涌向我的腳邊,垂首之間,我的鞋子我的裙襬已染上殷紅。
我倒抽一口冷氣,整個人往後挪去。忽然 ‘咔嚓’一記脆響,身後一根枯枝,已然被我壓斷。
剎那,腦後一陣呼呼劍風襲來,避無可避。
難道,我真要就此變爲孤魂野鬼?
我還沒有找到能源,我還沒完成博士論文,我連婚,還沒來得及結一次。
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卻要在今朝,命喪於此?
那一瞬,劍尖離心口只差分毫,不用一秒,明晃晃的長劍就將貫穿我的胸膛。
照說事已至此,本無懸念,然而,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結局爲何。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聲響徹天際的清嘯,穿透了整座山林。
我頓時心神俱蕩,難以自抑,不由掩耳閉目,縮成一團。
我從來不曾聽過這樣的嘯聲。
初聞猶如來自雲端山顛之美妙天籟,扣人心絃令人神往不已,但再深聽一層,卻又覺清澈靈淨之下竟隱藏着可致人命的滔天巨浪,仿若銀河奔流,傾瀉而下,飛揚不止,連綿不絕。
驀然間,林內鳥獸齊飛,枯葉紛揚,冷風陣陣,吹起一地殘枝落葉。
那三人本欲取我性命,然關鍵時刻,受嘯吟所擾,掌中劍爲之一震,竟落不下來。
我驚呆。是誰?竟有如此深厚的修爲?
未及思忖,已見一白一紫兩條人影閃身而至,紫色人影竄到我身旁,將我一把抱起。
“司馬烈?”我大喜。司馬烈望住我,臉色難看至極,神情倉惶失措。
耳邊傳來兵刃相交之聲。我轉頭,只見眼前一陣白光閃爍,司馬容手持一柄七尺長劍,已與三個蒙面人糾纏起來。
我忙對司馬烈道:“我沒事,你快去幫他。”
司馬烈斜睨一眼那三個蒙面人,冷笑道:“就憑他們也能傷他?哼,最多三十招罷了。”
我一怔,又向司馬容望去。果然,他雖以寡敵衆,卻絲毫不落下風。
我雖曾見過他在庭中舞劍,卻從未見過他與人對敵。此刻,他的姿態依然輕鬆如故,但於從容瀟灑之中,又滲入一股平日不顯的逼人氣勢。
這世上,竟有如此凌厲又恣意的劍法。
那柄七尺長劍似生了翅膀般在空中來去自如地飛舞,恍若驚鴻游龍,勢如洪水出閘,劍鋒所及之處,連空氣都變得凜冽無比。
而它的主人,招招式式挽劍如雲,劍花如雨,其鋒芒之犀利手法之快準勢如破竹銳不可擋,其虛中帶實實中帶虛的飄渺身形又讓對方連他一片衣角都沾不到。
當下,方纔差點要我命的三劍,竟被逼地手忙腳亂節節敗退!
我張大嘴,震驚不已。
從來不知道,司馬容的武功竟然這麼好,他年紀輕輕,內力竟然如此渾厚——千里傳音,以內力懾人,至少也需三四十載的功力!
我更沒想到,平日謙謙君子溫和如風的他,出手竟如此寒氣凌厲,□□勢就足以駭人於三丈之外。
這個司馬容,我還真小覷了他。
耳邊,司馬烈道:“一共二十九招。”話音未落,司馬容已收劍入鞘。
三個蒙面人齊齊兵器脫手癱倒在地。他們的腿部,已各中一劍。他們的穴道,也已被制住。
司馬烈厲聲喝道:“你們究竟是誰?!”
可那三個蒙面人卻毫無反應,依舊癱在原地一動不動。
“不好!”司馬容警覺,迅速上前扯去其中一人的面巾,只見那人面色漆黑,已然斃命。
“□□藏在舀齒之中”,司馬容皺眉道:“好劇的藥性。”
我不由一顫,司馬烈察覺,將我摟得更緊。司馬容走了過來,看着我,面色不悅。
“沈姑娘,你今日着實不該如此冒險,萬一我們未能及時趕到。。。”他的目光閃了閃,沉聲道:“幸好有個侍衛詐死,拼了最後一口氣回府報訊,否則後果難以想象。”
“夏瑤公主和翰鷹王子怎樣了?還有庭芳呢?你們可遇上了?”我不理他的數落,連番發問。司馬容和司馬烈既然趕了來,想必他們已平安回府。
果然,司馬烈道:“夏瑤公主和庭芳都無恙,只受了點驚嚇。翰鷹王子箭傷頗深,但所幸也非傷在要害。”
我鬆口氣,安了心。這一定神,方纔發現自己已在司馬烈懷中逗留許久,不禁臉上一熱,忙道:“放我下來吧,我能走。”司馬烈皺眉,有些不情願,但還是依言放開了我。
熟料,我的左腳甫一着地,便有一股鑽心的疼痛涌了上來,痛地我幾乎落淚。我身子一晃,失去平衡,慌忙間伸手一抓,正攀住了司馬容的肩頭。
“沈姑娘?怎麼了?”司馬容一把攬住我,驚呼道。
“我的左腳。。。”,我冷汗連連,咬脣道:“可能是逃跑的時候扭到了。”
司馬烈急道:“就說叫你別亂動嘛!你看你。。。”說罷又伸手過來。
可他還未觸及我的衣袖,我已被司馬容打橫抱起。
“看樣子傷到筋骨了。”司馬容轉身就往外走:“得快些診治才行。”司馬烈跺腳,黑着臉追上來。我朝他看了一眼,他也正好看着我,見我朝他望去,頓時眼中一亮,緩了臉色,安慰道:“很疼麼?忍一忍。”
我想擠出一絲笑容,怎奈實在疼地想哭,只好對他點點頭。
“大少爺二少爺!”迎面一隊輕騎奔來,爲首的是一鬚眉漢子。他下馬上前屈膝道:“兩位少爺可無恙?”
司馬容頷首道:“江風,把那三具刺客的屍體送至刑部。另外,將遇難的弟兄們殮了,喪事撫卹,都按規矩辦。”
“是。屬下領命。”江風帶着一隊人進了林子。
司馬容輕哨,一匹體型健壯的赤紅大馬踱了過來,他抱着我,輕輕一躍,翻上馬背,將我安置在身前。“靠過來一點。”司馬容朝我一笑:“小心別觸到腳傷。”
我不由臉紅,垂下頭,只當沒聽見他的話。
馬背上本就沒多少間隙,再讓我往他那邊挪。。。暈,不如干脆叫我倒貼他身上好了!
我咬脣不語,雙手只抓了他的衣角。司馬容見狀,也不說什麼,只輕輕一笑,放緩了馬速一路小跑,使我的腳不至於受到太多顛簸。
“沈姐姐!”剛進府門,庭芳就踉踉蹌蹌地衝了出來,一見我,便二話不說痛哭失聲。
小妮子真是。。。人不好端端地還沒死嗎?我趕忙好言好語勸慰她,直說破嘴她才漸漸止哭。
庭芳哽咽道:“我以爲再也見不到姐姐了。”
我拍拍她的背:“翰鷹王子傷勢如何?”
庭芳的淚又涌上來:“他。。。他一直未醒。”
司馬容輕輕地將我安放在躺椅上,道:“翰鷹王子因失血過多,以致昏迷。王妃聞訊已急地暈了過去,這會兒皇上和皇后正照料着,我爹也趕進宮去探望了。”
“如果不是因爲我,他怎會受那一箭。。。都是我的錯。。。”庭芳不住抽泣道。
“傻丫頭,這哪能怪你。”我柔聲安慰道:“你放心,翰鷹王子吉人天相,一定無礙。”
庭芳點點頭,邊抹淚邊道:“瑤姐姐受驚過度,厥過去了。太子哥哥和溫將軍也來了,帶着羅太醫,此刻正在瑤姐姐那兒看顧。”
司馬烈一聽,忙道:“我去叫羅太醫給你治腳傷。”他說完就跑開去,不一會兒,便帶來了一個背藥箱的中年男子。
叫我驚訝的是,尹君睿竟也一塊兒來了。
“羅太醫,你快瞧瞧沈姑娘的腳傷怎樣?”司馬烈一把將羅太醫拽到我跟前,可憐羅太醫差點一個踉蹌趴倒在地。
司馬容不知何時找來一個小軟凳放在我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擡起我的左腳擱在軟凳上,轉頭對羅太醫頷首道:“有勞。”
羅太醫連稱不敢,扶了扶歪掉的官帽,仔細查看我的腳腕。
“哎。。。噝。。。”我被他一按一揉,疼地直冒冷汗,下意識抓緊司馬容扶住我的胳膊,輕呼出聲。
“餵你怎麼搞的,輕點輕點!沒看見她臉都疼白了嗎?!”司馬烈喝道。羅太醫忙不迭道歉,連連提袖抹汗。這會兒,他的汗,竟比我還多。
“沈姑娘,你的腳腕嚴重扭傷,還脫了臼。不過萬幸沒斷骨,只要好生休息調養,莫用勁使力,假以時日定能痊癒。”羅太醫看我一眼,又道:“沈姑娘,我要幫你把脫臼處接上,牽動傷口會有一些疼,你得忍一忍。”
我一聽,不由有些怯意,雙手輕顫。
司馬容在我耳邊低聲道:“別怕,忍不過就叫出來,沒關係。”
我擡頭看向司馬容。他的表情依舊平靜如斯,但眉頭微微蹙起,眼波動盪不安——我不用細讀也可看得出他眼底的關切擔憂。
我扯出一絲強笑:“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能挺得住。”
我嘴上雖硬,心裡,卻欲哭無淚。爲什麼我要當着一幫大男人的面治腳傷?司馬容、司馬烈,還有太子爺,一個個都沒有走的意思,一雙雙眼睛全瞅住我的腳——叫我在他們面前鬼哭狼嚎?
唉,就算痛死,我也只有一個字——忍!
尹君睿突然開口道:“羅太醫,需得一次性接好沈姑娘的脫臼之處。”
司馬烈看他一眼,又轉向羅太醫道:“利索點,別太弄痛她。”
“是是是,屬下定當盡力而爲”,羅太醫再摸一把汗,對我道:“沈姑娘,您還是別看我動手的好。”
我正猶豫,司馬容已伸手過來,輕輕地將我的腦袋撥向他那一邊。
他不說話,只噙了一抹微笑,靜靜地注視着我。不知爲何,那一抹柔軟如絮的微笑似有一股安定寧神的力量,漸漸平復了我的心亂如麻。
猶自怔仲間,腳腕處驀地傳來一陣錐心般的痛楚。這痛彷彿生了腳,自腕部向我的四肢蔓延開去,直逼各路神經脈絡。
我終於再也忍不住,痛呼出聲。
緊接着,我眼前一黑,然後滑倒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