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家的族學自元宵後開了兩門新課。教材皆來自白棠在除夕夜交給祖父的品鑑古畫與繪畫基礎入門兩本筆記。練老爺子差不多是自學成材。研究了白棠系統化教學化的筆記之後,許多過去模糊不清的地方立時變得清晰明瞭、暢快淋漓。年後,他着紹榮甄選族內有天賦的孩子小班教導。練白瑾也是其中之一。
白瑾是練老爺子的嫡孫,又是白棠的親弟弟。班裡的其他少年明面上不敢露出絲毫的異樣,暗裡頭皆在嘲笑他皮厚。他爹孃這般對待白棠,他還有臉來上課?誰不知道這課上的教案全是白棠整理的?
白瑾無意間聽到同族兄弟的議論,羞惱交集。面孔火燒般的灼痛!他雖年輕,涵養功夫卻一脈隨了何氏。不動聲色的繼續上着課,比誰都認真刻苦!
練老爺子看在眼裡,對這個孫子頗爲滿意。練紹達夫婦再不象話,白瑾還是個好的!
卻不知白瑾越學越是驚駭妒忌:練白棠跟着許丹齡頂多一年的時間,所學便已這般紮實厚重!照白棠除夕所講,這還只是他部分的心得筆記!他到底從許丹齡那裡學到多少本事?!
這日落學,白瑾聽得堂兄弟們興奮不已的議論:秦家再版《金剛經》的插畫,交給咱們練家了!
白瑾的面色剎時蒼白:這,怎麼可能?!父親說,秦家要求插畫全綵版,這難題至今沒人能解決。自家——哪有那個本事?
又聽問自己:“白瑾。我聽說是你兄長請國師大人爲《金剛經》做了篇序,你可知道他是怎麼請動的國師?!”
白瑾茫然:他怎麼知道?
隨即便在各人的眼裡看到了嘲諷與冷笑,不禁勃然大怒:他們是故意的!明知道自家與白棠不合,還要存心刺激自己!
心頭再怒,也咬牙強忍。理了筆墨自顧離去。只聽得身後傳來聲聲冷笑:“不愧是何氏生的兒子!”
“面上功夫咱們誰也比不上他!”
白瑾滿腔的憤怒沒處發泄,只得尋了幢酒樓一頭衝了進去喝悶酒!
他從沒這般惱恨過孃親的身份:爲什麼素未謀面的外祖父要捲入靖難之役?爲什麼蘇氏救了她她不安份守己偏要勾引父親?既然內宅中贏了蘇氏,爲何沒斬草除根反倒落了今天受盡冷嘲熱諷的地步?
酒水一杯杯往肚子裡倒,模糊間,有人坐在他的對面。他擡頭睜大眼睛瞧:“高兄?”
高鑑明好奇道:“白瑾?你怎麼一人在這裡喝悶酒?”
白瑾扯了扯嘴角,一言不發的繼續斟酒。高鑑明也不勸他,反讓小二也上了壺新酒,苦笑道:“我知道你現在日子難過!可誰家沒幾本難唸的經?”
白瑾望着杯子哂笑:“出了個練白棠,沒少讓高家頭痛吧?”
高鑑明搖搖頭:“外患不足爲論。你兄長有本事,我高家服氣!”他話說得慷慨好聽。“我們高練兩家,這些年你追我趕的,都這麼過來的!”
白瑾挑眉:“是麼?那還有何事可讓高兄掛懷?”
高鑑明悶了口酒,臉上顯出不憤之色:“我有個弟弟,你可知道?”
白瑾恍然,舉杯道:“聽說令弟文采飛揚,是城中有名的才子!”
高鑑明冷笑,想罵句小娘養的,但想到白瑾的出身,只道:“你可知他的來歷?”
白瑾對高家突然冒出來的孫子也十分好奇,忍不住問:“難道是你父親養的外室?”
“差不多。”高鑑明捏緊了杯子,“他那母親還是個秀才的女兒!偏偏是個不要臉的!偷偷摸摸在外頭生了孩子也沒送家裡來,只在他外祖父家裡養着!等到十六歲那年,說是要考童生必須要有個身份,父親才帶他回家!”
白瑾頭一回聽聞高家的秘聞,一時怔住了:“你爹怎能如此對待你們?”
卻忘記他的親爹,做得更加過分!
“我娘爲此氣得病重在牀。”又是杯苦酒入腸,“最可恨的是,我父親硬讓他掛在了我孃的名下,成了我嫡親弟弟!”
白瑾蹙眉:“他娘呢?”
“生孩子的時候就死了。”高鑑明啐了口,“算她命好死得早!”
白瑾有些糊塗:既然早沒了親孃,爲何不從小就送高家給主母養着?偏要等大了才認親?高鑑明的母親可是有名的賢良人,這些年沒少往家裡迎送女子。
“最最可恨的是,他得了便宜還不知足!”高鑑明怒意高漲,“竟然在我爺爺跟前討好賣乖!可惡至極!”
還真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白瑾安慰他:“你弟弟好歹是個走仕途的。不會與你搶家業。不如放下恩怨好好相處。將來——”也算有個助力!
“你說得輕巧。”高鑑明打斷他的話,“世間學子不計其數!他高益明就一定能考上進士當上官?我家耗費銀子供他讀書不成,他又學了一肚子的文人勾心鬥角的東西回來,到時候能不饞涎高家的家業?”
白瑾無言以對。
“那你——有何打算?”
高鑑明只森然一笑。高益明那個賤種,他和娘早就想好了應付的法子!絕不能讓他出息了禍害自家!
白瑾被他笑得全身泛涼,又聽他道:“倒是你,真該和練白棠打好關係。將來在京城,你們兩家也能相互依靠。我可是聽說,練白棠本事大得驚人,連國師都對他另眼相看。”
白瑾想起課上同學所言,忍不住問:“國師肯爲秦家的《金剛經》作序,真的是因爲他?”
高鑑明笑了笑:“你還沒看過那篇序文吧?”
白瑾搖頭。
“其中有一句。‘今有秦家宗子欲以經渡人,又有練家白棠感念蒼生之苦’——”
白瑾喝得通紅的臉漸漸泛青:竟然——連名字都讓國師寫在了序文中!
“唉,若非如此,我祖父怎肯吃下這個大虧!”高鑑明搖頭苦笑。他家的確費錢費力請法師講經記錄經義,但練白棠能請動國師作序卻不是錢能辦到的!這麼大的功勞換來三十二品彩色插畫的繪製,實在無可指謫!
白瑾聲音堅澀的問:“他——真的有法子印、印彩畫?”
高鑑明左右四顧,壓低聲音:“你想想,我當初是怎麼輸給他的!”
高家的灑金箋輸給了白棠的落霞紅竹箋!
“那落霞紅竹箋上的紅竹,也只是單色而已!”白瑾忍不住爭辯。
“是!是單色。但他師傅既然想得出這法子,焉知解決不了彩色版印的難題?”
在高鑑明心裡,白棠在雕版業所做的變革,皆是他師傅許丹齡的功勞。如此,他心裡還能好受些!
白瑾何嘗不是這樣想的?重重的點了點頭,心中壓抑已久的妒忌瘋狂滋長起來。
高鑑明笑着舉杯敬酒道:“不過,你家與旁人不同。練白棠總要顧忌着孝道名聲。等你家學會了彩版的法子,自然能搶在前頭大賺一筆的!”
白瑾乾笑兩聲。這般緊要的法子怎麼可能輕易透露出去?除非——
高鑑明瞧着他的神色,知道他已經上了勾,嘆道:“你兄長真是好運!許先生功勞全讓他一人佔了去!”他推了酒杯,“行了。陪你喝了這場酒,心裡也舒服些了!告辭!”
白瑾朝他拱了拱手,心底果然漫出些念頭:高鑑明雖然有挑拔之意,但說得沒錯。這些變革絕不可能是白棠一己之力所能及,必定是他師傅主導!所以就算自己——那也沒對不起他練白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