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很有意思,當你是個極其普通的人,或者是一個在別人眼裡極其卑賤的人的時候,你的性命也許並不是很重要的。爲了生存,你會甘願去冒一切的風險,只要能改變一下你的境遇,哪怕就是一刻。因爲,你習慣了別人的那種說法,你的命不過就是爛命一條。然而,隨着人的地位在變化,似乎你的性命也變得更值錢了,人就難免又有一種對於生命的珍惜。
明太祖朱元璋的一生也許最能說明這一切。一個窮的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賤民,一個只能依靠寺廟那碗白來的粥才能苟延自己那條爛命的賴和尚,在捨得一身剮的信念驅使下,用性命做賭注,最終又成了一個所謂的萬金之體。他開始羞於別人會知道自己曾經有過的那段卑賤生活,從一個把餿飯剩菜混成的“珍珠翡翠白玉湯”當作天下第一美食佳餚,到先要經過太監的品嚐,才能吃到自己嘴裡的吃一看二眼觀三的皇宮盛宴,他完成了一個生命的“昇華”。他不再會把自己的生命當作兒戲,甚至連他自己都相信了,也許自己的性命從一開始原本就是很珍貴的。
韋昌輝就是這類的人。
不能說韋昌輝就是一個怕死的人,當初能拋棄萬千的家財走上造反這條路,不管他是出於什麼心態,也不管他是否在做投機,或者說是同樣也在進行着一場豪賭,他至少知道這條路會有多麼的危險。和中國無數的百姓一樣,不到最後的時刻,是沒有人甘心情願地走造反之路的。
現在不一樣了,他是太平天國的北王,名義上的第三號人物。就象他的親信幕僚劉乃心所猜想的那樣,再難,他也不會去選擇投降滿清,因爲滿清給不了他這麼高貴的地位。另外,從一開始他在心裡就已經完全認定,滿清的日子長不了。當然,他還有一個埋藏在心底裡的更宏偉的抱負。
他現在的手裡掐着洪秀全發來的密詔。楊秀清陰謀篡位,叫他火速秘密回京勤王。這份密詔,對他來說,無異於是久旱逢甘雨,他要施展自己抱負的機會終於來了。
在他的眼裡,天朝是會取代滿清,而且還會更加興旺,至於有沒有後來的林海豐都一樣。不過,依靠洪秀全不行,韋昌輝根本就沒有看得起過他。天朝要是永遠在這種人的手裡,註定成就不了大業。一個開國的皇帝,需要的是超凡的智慧,還有魄力,不是一個沒有見過大世面的弱智,或者瘋子。楊秀清也不行,他的確是有些懼怕楊秀清,原因恰恰就是他最看不起楊秀清的那點,一個渾身上下滿頭滿腦碳渣子、大字不識一個的燒碳的窮窯工,除去蠻橫之外,根本就沒有任何可取之處。這種人如果做了天朝的天王,那簡直就是對天朝的侮辱。天朝是尊貴的,不是一個小雜貨鋪子,更不是一個碳棚。
石達開呢?這個人自命不凡,又年輕氣盛,自以爲自己能打幾個勝仗,彷彿就是了個軍事天才。其實呢,也不過如此而已,充其量也只是一個豪無個人政治主見的馬前卒。不要看他對楊秀清意見濃濃,也許他自己都不明白,一旦離開了洪秀全和楊秀清來牽着他,他就註定一事無成。
算來算去,韋昌輝鍾情的就是他自己。當然,現在的天朝和以前不同了,又多出了競爭的對手林海豐。林海豐看起來似乎和他在做着同樣的努力,他表面上對楊秀清是極盡大拍馬屁之能事,孤立天王,暗中卻利用楊秀清對他的信任,拼命培植自己的力量。有的時候想起來,這個林海豐玩弄的伎倆好象比自己還要高明。他已經真正擁有了一塊兒屬於他自己的勢力範圍,這個範圍甚至比起天京實際上所能控制的還要廣。對於這個絆腳石唯一的辦法就是要象洪秀全對待楊秀清那樣,想方設法地除掉他。不過,這是後話,以後有的是時間,當前最主要的是先把洪秀全重新立起來,而擁有勤王大功的他,自然順理成章地要得到洪秀全的回報,天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唾手可得。將來再有洪秀全跟林海豐相互地去鬥,那還愁以後找不到消滅他們的機會?
人一旦有了這麼多的心思,那要是不怕死才叫怪!
幾天前,韋昌輝就秘密交代給了廬州城防司令官韋正,廬州的軍務在他暫時離開期間由韋正全權負責。他不會說是奉了天王的詔旨將要回天京,儘管韋正還和他沾親,而是冠冕堂皇地聲稱打算去親自指揮負責救援巢湖的人馬。當西面林海豐統轄的兵馬已經和城東南方的張樂行部有了小規模接觸,並帶來了林海豐統一指揮江北戰場各路天軍的時候,韋昌輝要走的心就更迫切了。
戰局已經開始扭轉,一旦再順利下去,林海豐或許很快就可以從這裡抽開身,那麼,天王洪秀全所籌劃的那些東西或許就要落空。楊秀清習慣了那種高高在上的日子,過的也是得意忘形了,洪秀全舍設下的圈套,楊秀清不鑽都不行。可是這個林海豐不一樣,這是一個奸猾的傢伙,如果給了他空閒的時間,什麼就都瞞不過他。
如今,廬州城裡這麼一鬧,韋昌輝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又想起了李昭壽和薛之元等人。媽的,這些該死的叛徒!他再顧不了那麼許多了,甚至都沒有來得及仔細問問城裡到底出現的是一種什麼狀況。他慌了,生怕再走不出廬州。於是,他只是派人通知了下正忙於應對突變的韋正一聲,就急急忙忙從南門出了廬州。他自然不會象以前說的那樣去巢湖前線,而是由巢湖以西一路趕往安慶。
韋昌輝終於給自己選擇了一條不歸路。作爲主將,他只能算是臨陣脫逃,最不該的,還是他除去隨身帶走了自己的侍衛營之外,本來早先預備好,已經調到南城好幾天了的胡鼎文軍一個師他偏偏沒帶,又鬼使神差地帶上了周得桂的一個師。他知道,天京不會是一個能夠和平解決問題的地方,那裡需要的是用真刀和真槍來說話。權衡之下,還是周得桂更叫他放心。
可遺憾而又可悲的是,韋昌輝臨時的這麼一改變計劃,卻沒有經過人,身爲城防司令官的韋正更是根本就不知道。他反覆地在爲自己權衡一切,卻忘記了廬州的成千上萬的百姓,還有曾經追隨着他的那些忠勇的將士們。
韋正一面迅速派人查看到底哪個方向被清軍突破,一面調動人馬,救火搶糧,首先平息城內的騷亂,並隨時增援可能處於危境的防禦方向。
作爲城防司令官,韋正十分清楚,按照自己目前的防禦部署,如果沒有意外的變故,清軍很難在短時間內就會對哪個方向形成突破之勢。儘管城內亂作一團,可是他堅信,當前的意外變故只是侷限於城內,是又有清軍的奸細在破壞。即使就是這樣,損失也是太大了,看情形就不難想象到,軍火庫肯定是完全被摧毀,幾個糧倉那沖天的火焰也告訴所有人,能夠搶救出來的東西怕也是寥寥無幾。
事情真正的發展比韋正的估計還要壞。他派去北城的人還沒出去多久,北門告急的消息就傳回來了。韋正一聽不由得就怒火沖天。北城有後三軍胡鼎文的兩個師,哪怕就都是木樁子,那清軍也要砍上一陣子呢,怎麼竟然就這麼的不禁打?
他還沒有來得及再仔細問下詳細的情況,胡鼎文重傷,北城失守的噩耗卻跟着就到了。
直到現在,他終於知道了,北城僅有後三軍的一個師,周得桂師已經被北王調離了北城,去向不明。
北王?韋正難以置信地朝着城南瞥了一眼。
不要說身爲城防司令官的韋正,就是身在一線的後三軍軍長鬍鼎文也根本不知道他的前一師到底去了哪裡。連日來,清軍對北門的進攻就一直沒有中斷過,二師下去換成三師,打的有多苦,沒有經歷過冷兵器作戰的人很難想象出來,尤其是還要面對清軍的洋槍、洋炮。
二師後來又被調去了南城,執行什麼任務,胡鼎文不知道,韋昌輝也不可能叫他知道。一師是惟獨沒有消耗的後備隊,他起初不想把自己最後的精銳力量全投入到這場消耗中,戰事也許要打很久,他需要一隻關鍵時刻能起到力挽狂瀾作用的軍隊。
今天的清軍,進攻起來超乎尋常的兇猛。胡鼎文眼看方老根的三師難以抑制清軍的勢頭,決心動用一致養精蓄銳的一師。可惜,一師除去還沒有來得及出發的輜重部隊,主力已經完全開走了。開到哪裡,去做什麼,他一點兒都不清楚。
胡鼎文詫異了。從追隨天軍到今天,他第一次遇到這樣難以理解的情況。
求救,然後再動員一切能夠拿起武器的人員,在城頭上和清軍爭奪。作爲一個統帥近兩萬人的軍長,他要和一個普通士兵一樣,掄動手裡的大刀,驅趕涌上城牆的敵人。
偏偏就在這種最艱苦的時刻,背後炮聲連天,煙火瀰漫。他和所有堅持在一線的將士們一樣,不會想到後面的震天爆炸聲來自何處,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作爲天朝軍人的慣性,驅使他們只是張大血紅的雙眼,去面對他們對面的瘋狂對手。
“軍長,援兵再不到,我們很難支撐下去了。”殺的遍身是血,殺的眼珠子通紅,殺的走路都已經踉踉蹌蹌的方老根,聲音裡充滿悲涼,“他孃的,清妖這是又從哪裡鑽進了城?“
“殺!“胡鼎文砍翻一個衝上城頭的清兵,又死命地協助方老根推dao一架靠上城牆的雲梯,用他那早變成嘶啞的聲音大叫着,”我們的援兵馬上就到,弟兄們,是好漢,是孬種,現在就見分曉,給我往死裡殺!“
“轟!“一聲爆炸隨着胡鼎文的喊聲,響在他的身邊兒。
胡鼎文身子晃動了兩下,倒在了血泊裡。他清楚地知道,炸在他跟前的不是清軍發射來的炮彈,而是由身後丟過來的天朝自產的手雷。他還看到了爆炸聲中變得血肉模糊的方老根。
方老根一臉的絡腮鬍子,名字和人一樣,本來不到三十,聽上去倒是五十也不少。就在上城之前,胡鼎文還在和方老根開着玩笑,“老根啊,啥時候請我吃喜糖啊?“
“中秋。“方老根看着比自己還年輕的軍長,豪邁地笑着。
當時的胡鼎文也笑了。其實他心裡明白,方老根根本連個心愛的女人在哪裡都還不知道。天朝以前不准許男女之結合,現在開禁了,繁忙的戰事又不給他們任何思考的機會。中秋,只是方老根給自己,給他,給所有弟兄們的一個美好心願!
女人永遠是男人最喜歡的話題,無論你是多麼的崇高。
作爲一個軍長,胡鼎文在生死一線間,想到的是已經歸了天的部下。在他倒下的時候,他或許還在爲方老根感到遺憾。
(感謝大家的支持,恭喜大家中秋團圓!我真的很難想象當年的殘酷,又很難想象天朝勇士們的那種忠誠。上層的腐爛,並不能說明太平天國的過錯,太平天國是偉大的,那是一種民族精神的體現。讓我們再回頭唱唱天朝英雄的頌歌,也想想我們自己。
流血的傷口不流淚,舉旗的杆子不下跪。攥緊的拳頭不鬆手,過河的卒子不後退。人活一口氣,難得拼一回。生死路一條,聚散酒一杯。不以成敗論英雄,何以成敗論英雄,浩浩乾坤立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