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了許久,樊馨終於舒了一口氣,回過神來,卻見陳陽也在發呆,於是將燭盞下意識地推到他的面前,驚醒了他。“那麼你呢?你的經歷又是怎樣的?”樊馨問道。
陳陽心潮澎湃,自然會向樊馨說出掏心窩子的話,想到自己的家庭,不禁苦笑道:“你倒有一樁好,在你的心目中永遠記住的是父慈母愛,父母永遠是你至親至愛的人,他們是你的榜樣,是你最尊敬的人。這樣多好,親子之間本就該如此,縱然孩子不能夠長時間地陪在父母身旁盡孝,可起碼他的心中永遠有一個榜樣的父親,有一個愛戀的母親——”說到這,陳陽突然咬牙,雙目直直地盯着前方,這樣的舉動不免叫樊馨暗暗心驚。
現在是樊馨將手掌貼到了陳陽的手背,安慰他,陳陽自覺失態,將手抽了回來,以他的性子可不想要一個女孩來安慰他,隨即說道:“我爸爸就不是一個好人!”
“他打你?”
“如果是打,那也不過是一個嚴厲的父親,我是說我的爸爸不是一個好人——身爲人子,卻不敢當衆說他的名字,人前議論,就聽到罵他的話,這些,太多了!”陳陽苦笑道,“我有一個哥哥,學醫,大學畢業後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一直音訊全無,好些人都說他是失蹤了,可是我知道——他寧可不再管我這個弟弟,也不想再與這個家庭有任何的關係。”
“那你的媽媽呢?”
“我媽媽是個醫生,哼,好光輝的職業,可是她是怎麼對我和哥哥的啊!也不怪她,誰叫她嫁給了一個混蛋!好了,不說了——今天就到這吧。”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樊馨小心地問。
“像我哥一樣!”陳陽大笑着說道,好似在盡情發泄長久以來深藏於內心深層的憤恨,但是很快他又恢復了一貫的自信、堅韌的神情,恢復了積極、樂觀的處世心態,並向樊馨微微而笑。樊馨瞧見他這般意氣昂揚,不禁替他拍手加好。
“那麼你呢?怕黑的小姑娘!”陳陽笑着打趣道。
樊馨心中大驚,想不出他是如何猜到自己“怕黑”的,事實就是這樣,自十年前的那場車禍後,她確實留下了怕黑的陰影,夜晚的氣息總是叫她感到窒息與絕望,哪怕是燈火通明的晚上,她也會深深地感到不安,只是她從不願向他人提起。現在既然被揭破了,她也就不再隱瞞,與陳陽說了這會兒話後,心境開朗,也很心安,於是笑道:“我大難不死,能活着就已經謝天謝地了,還作何打算?”
陳陽透過窗戶向外望了望,月亮纔剛剛升起來,於是上前拉起樊馨的手,笑道:“跟我來!”
樊馨驚道:“去哪兒?”
“後山。帶上燈籠。”
“爲什麼要去?”她疑慮地問道,可是身子已經被陳陽拉出了好幾步,她不會拒絕,只得跟着他往外走。
兩人各自提一盞燈籠,掩好門,站到了屋外,晚風很涼,樊馨不禁打了個寒噤,陳陽便要解下自己的外衣,樊馨制止了他,只是身子向他靠了靠,出了門後陳陽就不敢再拉樊馨的手了。
“跟緊我!”陳陽向樊馨道。
“嗯。你手上提着什麼?”
“燈油。”
不一會兒,他們就站到了之前待過的山坡上,樊馨驚喜地發現她之前留下的那盞燈籠不見了,看來那個小男孩真的回來過。現在樊馨緊緊地盯着陳陽,想要知道他究竟要幹什麼。陳陽環視了一下四周,見頭上的星空越發的璀璨,心情岑靜,轉過身來面對了樊馨,神秘道:“你現在會害怕嗎?”
樊馨一怔,搖了搖頭,她此刻心裡想的可不是害怕。
“那就好。你相信我嗎?”陳陽笑問道。
樊馨心裡更迷惑了,呆了半晌, 勉強點了下頭。
“很好。我要你現在轉過身去,在心裡默數數字,從1到100,每兩個數字間隔一秒,我需要些時間準備。能不能做到?”
樊馨心裡稍稍明朗,天真而笑:“那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陳陽點了點頭,樊馨立即轉過身去,小聲默數:“1,2,3,4……”此先她還能聽到些窸窣的草聲,漸漸地四周安靜下來,沒有一點聲響,心中雖開始起疑,卻仍要遵守約定,否則就是她不相信陳陽了。
“100!”她大聲叫道,笑着轉過身來,可是空曠的山坡上已是空無一人,陳陽早就沒了影蹤,眼下,在這夜色籠罩的山坡上只剩下了她一個人,一陣恐懼之意隨之涌上心頭。
“陳陽——”她大聲叫道,沒有人應答,她又接連叫了數聲,還是沒人答應,一陣晚風吹來,她開始瑟瑟發抖,她本能想到要趕緊回到屋子裡去,可是又擔心會不會是陳陽出了意外,於是她鼓起勇氣將燈籠提高,沿着山坡向上尋找起來,一邊大聲叫陳陽的名字。不一會兒,她便走到了山坡的頂端,這時她發現了地上有一本攤開的記事本,她蹲下身去,將記事本翻到最後折上的一頁,只見上面赫然寫着“點燃旁邊的油布,就能找到你的朋友!”
樊馨不及多想,忙藉着燈籠裡的燭火小心地點燃了身旁一小塊露出地面的油布條,油布條因爲浸足了油,沾火即燃,隨着布條燃到盡處,只見一小團火苗沿着直線急速向對面山坡下傳去了,到得山坡中央,火團轉了個彎,瞬間引燃了八個規則的火塊,火團在人眼前迸發而出,好似夜裡跳躍的精靈。
八個火塊原來是八個行書大字——
逝者安息
生者得愛
樊馨望着熊熊燃燒的漢字,心中百感交集,漸漸地感受到字的分量,不禁激動得熱淚盈眶。良久,她叫道:“陳陽,你還不出來麼?”
果然陳陽從她的身後走了出來,望着火勢小下來的漢字,沉聲道:“這便是地宮!人們之所以要虛構一個本不存在的東西,目的全在於此。哭着到來,笑着離開,死去的人關心活着的人,希望親人可以永記當初的榮光,將此帶到活着的生活的每一刻,則人可以不死,他們永存!”緩了一會兒,他又向樊馨道:“夜晚並不可怕,也許它每每讓你感到孤單和無助,但是隻要想着世間有愛、有善,心中有愛、有善,那麼無論是過去的現在的還是將來的,都會不斷有熟悉的陌生的面孔或事物自願留在你的身邊長久地陪伴你,不管發生什麼事,對你不離不棄。不僅如此,你看天上的繁星,它們是夜晚的精靈,它們同樣向這世上灑下它們的光和熱,正如太陽一般永恆而無怨無悔,但你只有在晚上才能感受到這些小閃光的存在,太陽是胸懷博大的溫暖,它們則習慣於默默無聞。縱然這世上有地宮,可是它連溫暖的陽光、璀璨的星光都照射不到,這無疑是件多麼可悲的事情!”
樊馨若有所思,想了一會兒,卻毅然道:“不!不全是這樣!儘管我現在說不出,但肯定會有些別的東西存在!”
陳陽還想再解釋些什麼,卻突然停住了,他看見樊馨身後突然閃出了一個燈籠來,趕緊一步搶上,擋在了樊馨身前,舉高燈籠細看,竟是那個去而復返的小男孩。男孩將燈籠舉過頭來,映出了自己的臉,陳陽與樊馨看到男孩正衝他們頑皮地笑着。於是樊馨走上來,向他招了招手:“你過來啊!”
男孩聽得樊馨召喚,笑嘻嘻地跑過來,徑直投入了樊馨的懷裡,他雙手緊緊摟住樊馨的腰,將臉貼到樊馨的胸前,親暱之態不亞於對自己的母親。陳陽見他仍是光着膀子,摸摸他的背,很有熱量,便放心地望着他倆。樊馨好容易掙開他的手,屈下身來,與他同高,柔聲問他:“好孩子,你家住在哪?怎麼這麼晚還不回去,不怕家裡人擔心嗎?”男孩不答話,只是開心地笑着,明亮的眼光裡流露出熱切之意,樊馨無法,只得求助地望着陳陽。
陳陽就更不會哄孩子了,只得笑道:“你招來的,我有什麼辦法。不過這麼晚了,叫他一個人留在山中可不大好,這樣吧,叫他跟我們一起回去,暫住一晚,明早放他回家。”
樊馨心想不錯,於是徵求男孩的意見。哪知就在樊馨牽着男孩的手預備帶他回去時,他卻突然掙開了,轉而向月光下山的陰影中跑去,樊馨想趕上去,卻聽男孩回頭笑道:“大姐姐,大哥哥,我家住在地下,有空來找我玩啊!再見——”很快男孩就消失在濃濃的黑幕裡,腳步聲也漸漸聽不見了。
樊馨有些不相信地問道:“他剛纔說他家住哪兒?”
“地下!”陳陽笑道,“他肯定是剛纔聽到我們的談話了。”
樊馨也撲哧笑了:“我還以爲——”
“你以爲他是小鬼神啊——那也太不像了吧!”
於是兩人又會心地笑了。
待兩人回到屋子時,才發覺身上當真已經涼透了,於是是時候要討論這晚該怎麼睡的問題了。其實一張牀上兩套被子各睡各的沒有什麼不妥,事實上屋主人就是這樣安排的,只是現在誰都不想先說出來。正尷尬着,陳陽說道:“你先睡吧,我想趁記憶還清晰,給今天的活動做個總結,這個對你們汪會長會有些用處。”其實他所說的總結主要就是對兩起意外事件可能面臨的問責的一個提前闡述,他想把責任擔下來,同時又不使自己受到太大的衝擊,這就需要費一些頭腦了,好在他現在心情大好,精力也覺得旺盛,同時他還有另一層的擔憂,是他之前所沒有考慮得到的。
樊馨果然很快就睡了下來,她睡裡間的一牀被子,將靠外面的一牀空出來,不時地拿眼睛瞥一下埋頭工作的陳陽,儘管這讓她有些心跳。陳陽一旦開始工作,必定全神投入,他並沒有太多地去注意樊馨的舉動。
陳陽藉着燭光在記事本上起草陳述語言,事件可大可小,如果陳詞不當,勢必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好一會兒,桌上堆放的撕下的草稿已有了一紮。樊馨見陳陽好久了都沒有睡下的意思,心中歉疚也爲難,又不能開口相叫,只得換了個法子道:“我們再說說話如何?”陳陽並不擡頭,只說:“好啊!”
“你做夢嗎?”
“當然。”
“都會夢見些什麼?”
“太多了,亂七八糟的。”
“揀好的說說。”
陳陽不經停下了筆:“還沒上大學的時候,我常會夢見自己一個人揹着旅行袋離家出走,走在路兩旁是梧桐樹的鄉道上,季節應該是秋天,發黃的梧桐葉子慢慢地飄落下來,側頭望去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麥子熟了,風吹來的時候麥穗翻起金黃的麥浪,我卻一點也不留戀,我想着路的前方會有個更新奇的世界在等着我,於是我不停地往前走,很迫切地往前走……”
聽到這,樊馨小聲地笑了。陳陽不解地問:“怎麼?夢就是這樣。”
“好孤獨的一個夢,做夢的人也是?”
“也許——”陳陽若有所思,於是問:“你呢?”
“不能說。也許每個人都在心中一遍一遍地給自己編織着一個海市蜃樓,就像是一個只屬於自己的王國。”
“你是說精神寄託嗎?也許正如你所說的那樣,一個自己的王國。”
“你今晚會做夢嗎?”
“不會。”
“爲什麼?”
“我突然想到今晚我應該守夜,這地方多地震,我怕有個萬一。”
“生死有命,怕什麼!”
“怕!我很怕。我不能允許有任何人因爲我工作的失誤而受到傷害,這是不可原諒的。”陳陽說到這兒時,神情變得十分凝重。
“以前發生過這樣的事?”
陳陽心中一跳,斷然道:“沒有!所以這次也一樣,不能有失誤。已經很晚了,快睡吧,如果我堅持不住,我會休息的。”
樊馨覺得自己的心思好似被陳陽猜透了一般,當即面紅耳熱,言不由衷道:“你喜歡熬夜就熬着吧,誰愛管你了!”
陳陽微微而笑,他本不擅長與女孩子家鬥嘴。不一會兒,房間裡便安靜了下來,只聽得到簽字筆在紙頁上劃過的輕微聲音,陳陽寫完總結,又記了一篇日記,不知過了多久,陳陽站起身來小心地走到牀前,只見樊馨已經半掩着臉睡得沉了,均勻地呼吸,看來格外恬靜。陳陽回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面寧謐的夜色,小聲叨唸了句:“大地之城,如果有的話會是怎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