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女生叫道:“快看!那邊有個孩子!”衆人吃驚,依言望過去,可不是,就在他們所坐的山坡頂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那個孩子手上也正提着一個紅燈籠。幾個男生開始向那孩子吆喝,叫他過來,可見孩子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向這邊走過來了,隨着他慢慢走進,衆人漸漸看到這是個光着膀子的男孩,全身只穿着一條深灰色的長褲,約莫十歲左右年紀,長得很結實,給人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他那一雙寶石般明亮的眼睛。
幾個男生解下自己的外套,預備給男孩披上,可就在這時候,兩個提着燈籠的村民從相反方向走過來,大聲衝男孩喝道:“滾開!你這小鬼!”男孩聞聲,扔了燈籠,匆匆向山坡之上跑去了。大家覺得奇怪,幾個男生想要追上去,可是男孩一過了山坡頂便失去的蹤影,男生只得打消了追上去的想法。
村民過來告知陳陽說:“住宿的房間已經準備妥當,只是因爲另外佈置了一下所以這才耽擱了些時間。”陳陽連聲道謝,並囑咐許亮與王文剛兩位副會長帶大家過去,自己則留在最後押尾。於是有男生湊過來向村民問起男孩的事,村民只說那是個野孩子,不知道家住在哪兒,只偶爾纔過來這邊走動。樊馨見男孩留下的燈籠已經打壞,夜裡山路難行,想到他可能還會回來,不由地走上前去,拿自己手上的燈籠與地上的那隻換了,希望可以給他帶來些幫助。這一切都被陳陽看在眼裡。
而就在樊馨起身回來,也要跟着大家過去時,陳陽突然拉住了她的手,這一下竟似出於本能,而不受他本人所控制,樊馨受驚之下,回過頭來,陳陽趕緊撒開了手,側過頭去,支支吾吾道:“我之前已經叫許副會長分好了組,我們是新來的,所以今晚會住在一起——”
樊馨不經心跳加速,面上卻表現得挺大方,嫣然笑道:“這樣很好啊,我還有很多事要請教陳副主席哩。”
因爲職務的緣故,陳陽與樊馨最後住進了一家由一對中年夫妻空出來的屋子,房間裡已打掃乾淨,牀上佈置了兩牀新被子,牀前放一張小方桌,桌上中央是一盞大燭燈,兩旁則是幾盤當地的點心,麻花、糖果一類,夫妻二人則早已搬到了隔壁同姓人家居住。一切簡陋卻不失溫馨,兩人置身房中,都暗暗覺得好笑,只是在不經意間將目光掃到牀上時,不禁臉熱心跳,好在現在兩人都還沒有睡下的意思,於是站了一會兒終於相對着坐到了桌前,默默地打發着時間。想來在紅、白秀巖村中的二十餘戶人家裡,現在正應該是男女生說悄悄話的時間吧。
此時的陳陽佔盡了便宜,雖說表面上也是刻意避開雙目直視,以免引起尷尬,但他的目光卻從沒有真正離開過女孩,儘管他心裡清楚他以前從不是這樣的人。女孩漸漸地發覺了他目光的遊離,心中緊張,終於開口說話了:“陳——”
“陽——陳陽!”他幾乎是祈求着女孩不要再叫他“副主席”。
“陳大哥!”樊馨突然叫道,因爲緊張的緣故聲音聽來十分嬌嫩。
陳陽心情激盪,眼眶中竟似有溼意,忙轉過頭去,急促道:“怎麼?樊馨!”
“我有問題想要問你?”
“只要是我知道了,一定知無不言!”說話間,陳陽已微笑着回過頭來,他的心情恢復得很快。
“你今晚被困在山中,女朋友一定很擔心吧?何況她還生着病呢!”樊馨認真道。
“啊——嗯,多少會有些擔心吧。”陳陽皺了皺眉頭,心事重重道。
“那她喜歡那些菜花嗎?我之後想了想,覺得叫你帶些菜花過去會不會有點兒不近人情了。”
“沒,沒有,她挺喜歡的。”
“那就好——”想了想,樊馨又問道:“我很想知道你之前跟吳雅倩學姐說了什麼,使她這麼輕鬆地就原諒了那個人!”
陳陽發覺樊馨的每個問題都叫他如此爲難,他已經接連向她撒謊了,心中本就不安,對這個問題決定還是實言相告,卻又不失時機地道:“我自然可以毫無保留地回答你的每一個問題,但是待會兒我問你問題時希望你也能夠認真回答我,怎樣?你答不答應?”
樊馨不待多想就點了頭,倒叫陳陽有些意外,於是開始回答她的問題:“我首先詳細地詢問了她事情的經過,確定她沒有受到傷害後,就跟她說,小妹,你真的很漂亮,我相信你的魅力不會因爲這件事有絲毫的受損,況且如果你能夠當衆原諒那個壞人對你的無禮,我相信我們這兒的每一個人都定會競相頌揚你的寬容與善良。”
“那你是怎麼讓她相信她的魅力確實沒有因爲此事受損的呢?”
陳陽嘆了一口氣,服道:“什麼也瞞不過你。我跟她說如果不是副主席已經有了女朋友的話,說不定接下來就會追求你。”
樊馨皺眉道:“謊話連篇,叫人聽了好生厭煩。”
陳陽想到自己捱罵是活該,只得無奈地笑了笑。樊馨繼而道:“怎麼?你不服嗎?”
陳陽笑道:“自然是心服口服。”
樊馨聽他語氣似有調笑之意,認真道:“你的話不過是隨口說來,幾乎不用承擔任何責任,可知聽你話的人又會是怎樣心境,是否會當真了。如果你稍稍有一點認真,就應說‘如果不是我已經有了女朋友的話,肯定就會追求你’。這樣你就需要對自己的話負責了,並時刻記着它,不致使自己以後在吳雅倩學姐面前說出可能叫她誤解的話,做出可能叫她誤解的舉止。這樣,你的謊話才能叫做真正的善意的謊言。你現在可服?”
一席話叫陳陽啞口無言,之前對女孩殊少恭敬之意,現在幾乎是肅然起敬。他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的女孩,甚至目不轉睛地凝視她,直到樊馨臉紅地低下頭去。陳陽將桌上的燭盞稍稍移到女孩面前,好看清她的形容,一邊佩服道:“陳陽今天敬受教!”
樊馨吃羞地將燭盞重新移回到桌中央,低聲問:“你有什麼問題現在問吧?”
陳陽盯着她的眼睛,首先問道:“告訴我關於“大地之城”的故事!”
“大地之城,就是地宮——”說到這,樊馨眼眶裡閃現出溼潤的光。“傳說人死之後,心有不甘者,不上天堂,也不入地獄,而是在大地之城漫長地等待,或者有一天心願得了,或者直到時間消磨一切,將再大的遺憾漸漸變得麻木,最後消失不見。”
“也就是說大地之城或者說地宮只是個虛構了。”陳陽奇道。
“也不竟然。”樊馨苦笑道。
“哦?”
“我第一次聽說地宮時,我的爸爸媽媽剛剛在一場車禍中喪生,我常常想我的倖存是不是一個意外,或者說我本應該就是一個死去的人,爸爸媽媽也許就在地宮中等着我。”樊馨說着,兩行淚水從眼角滑下。
陳陽小心地握住了她的手背,安慰道:“根本就沒有地宮,你的倖存是因爲你的爸爸媽媽在天堂上看着你,保佑着你。”
“不——不是的!”樊馨忽然堅定地喊道。
陳陽驚訝地看着她,知道她還有很多話要講,於是耐心地等着她講下去。
“之前,我的爸爸是一個建築工程師,也是一個業餘的音樂家,媽媽則是一個專業舞蹈教師,他們都很愛我。我喜歡聽爸爸演奏樂器,跟着媽媽學習跳舞。我八歲那年,爸爸完成了一個大項目的設計,很高興,替我向學校請了長假,然後帶着全家人去外地旅遊。那天晚上——當我們的車行駛在山間的一條直路上時,一輛大貨車突然從側方向加速開出,直接撞上了我們,車子帶着我,我的爸爸、媽媽發瘋似的滾下了山崖。我一下子失去了知覺,只感覺媽媽的懷抱好暖和——等我醒過來了,周圍一片漆黑,感覺好冷,媽媽把我摟得太緊,幾乎動彈不得,只有腦袋能夠稍稍鑽出來透透氣。我去搖媽媽的手時,感覺她的手好涼,怎麼叫也叫不醒,我害怕極了,又趕緊叫爸爸,他也不回答我。我心中漸漸好像明白了什麼,那是我最怕的不敢去相信的。傾覆的小車裡寒冷,瀰漫着血腥味,身邊僵直的爸爸媽媽突然令我恐懼起來,可我已經叫不出來了,我開始透過破裂的車窗呆呆地望着天上一動不動的星星,腦海中散過好些陌生又熟悉的畫面。就在我徹底絕望,意識開始昏沉的時候,我看見車外邊有一點火光向我靠近過來,我轉而直直地望着那點逐漸擴散開來的火光,直到在我眼中清晰地現出一個燈籠的樣子。是一個老婆婆把我費勁地從汽車下面抱出來,然後她告訴我說我的爸爸媽媽已經不在了,我當然大哭起來,那個婆婆很慈祥,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水晶石掛在了我的脖子上,並囑咐我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她對我說:‘這塊水晶石叫作光之淚,有一天它會帶着你進入地宮,讓你和你的父母再次相見!’儘管當時我還小,但我也並不以爲這是真的,我知道爸爸媽媽已經在這一刻永遠地離開了。後來肇事司機抓到了,判了刑,而我作爲一個倖免於難的小女孩從此就只能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了。外婆一家是舞樂世家,媽媽死後,外婆代替她教習我舞蹈,她很嚴厲,正告我說,在習舞時我就只是她的弟子,做得不好,按例受罰。後來我才知道她用的正是她兒時學舞時師傅的教習方式。外公因爲獨女的早逝始終難以釋懷,終於在兩年後因心臟病發不治——外公死後,外婆成了我唯一的親人,雖然她對我要求嚴厲,但不論怎麼難,我總能努力做到讓她滿意,因此她也待我如心肝寶貝一般,加倍呵護。直到一年前,外婆也去了,我如今當真是孤身一人,不知爲何,我越來越相信地宮就是真的——”
“那跟海市蜃樓又有什麼關係?”陳陽想起樊馨傍晚看蜃樓時的神情,不難聯想到這一層。
“我想過既然遙遠處的城市能夠因爲光的折射而進入人的眼球,那麼地宮的情形何嘗不能夠因此而通過岩石縫隙讓人瞥見它的一角,只是——”
陳陽聽她越說越玄,擔心她因爲過度思念親人而無法自拔,趕緊出言打斷道:“不要胡思亂想了,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地宮,你想念親人,就把他們美好的樣子永遠地記在心中,然後努力過好自己的生活,你要知道,照顧好自己,快樂地生活就是對他們最好的慰藉。”
樊馨此刻已沉浸在無盡的回憶裡,並沒有聽進陳陽的話,只是呆呆地望着燭火毫無反應。陳陽怔怔地守着面前的女孩,心中似有千言萬語,終是說不出,漸漸地酸楚涌上心頭,又只得暗暗承擔着,想起從初遇樊馨到現在,心中的種種疑問都在此刻解開,只是這個答案未免太過沉重,沉重到難以放下,漸漸地想要祈求上天給他倆一個開始,他很想照顧這個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