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屋”出來便是馬路,陳陽想也沒想就攔了一輛長途客車登上了。剛一上車,就聽前面開車的司機大叔大聲嘆道:“現在的日子可是越來越趕不上從前了!”陳陽心下稍驚,卻又聽身後一老頭乾咳數聲:“哎!我說年輕人,你哪裡知道什麼是難過的日子喲。能上山莫下海啊!”
原來只是司機與乘客間的閒聊,他也就不太放在心上,也難怪他總是神情緊張,做什麼事情都是謹慎有餘,擔心着各種可能的意外。
司機又道:“難道不是嗎?以前誰家要結親了,親朋好友都張羅着出主意,鄉里鄉親幫着選住址、蓋新房,事成之後,大家都到新人家喝頓酒,吃頓飯,事情就算是過去了。現在倒好,又是要買房子,租車子,準備婚禮慶典,要到大酒店整酒席,佈置各種包裝,還要應對各種彩頭,說是孩子們結婚,真正忙的、累的卻是父母!哎——”
老頭似有感觸,頓了頓方道:“你說的也有理。可是你想過沒有,現在一個家庭能有幾個孩子,一個,父母能夠像這樣操幾次心,也就一次嗎?就算累一點,倒也樂呵呵的,不是?”
司機臉上現出笑容,想到自己唯一的兒子就要結婚了,一陣幸福之意涌上心頭,高聲道:“我說長輩!下月初請您喝酒如何啊,犬子好歹也要成家了,我這心裡嘛總是熱呼呼的——”
“好啊——老頭子一定去喝這杯喜酒!”老大爺臉上甚至快活,滿口答應,其實誰都知道萍水相逢的兩人如何還會有機會再次相見呢。但是司機與老頭的談話叫滿車的人都感到十分溫馨,一時大家也相繼有說有笑起來。
汽車行駛在蜿蜒的山道上,天上的太陽此刻開始西斜,將路一側峻拔的山石峰拉下一道道長長的影,鋪滿了平整的水泥路面,而長途汽車便在這重重的影上前行。
突然,陳陽好像聽到了些隆隆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他看了看周圍的乘客,似乎也都有警覺,卻不像是地震,因爲聲音明顯是從天上傳來的,他下意識地低下頭從窗外向上望去。“啊!”狂驚之下,陳陽張大了眼睛,好些向窗外張望的乘客都大叫出聲,只見公路一邊坡度超過七十的石山上,大片的山石鋪天蓋地地滾落下來,其勢就要淹沒這輛車了,而衝在最前面的一塊大柱石竟有半個長途汽車那麼大,站在車前的陳陽死死地拍着開車的司機,催促他加速。但嚇傻的司機只是死死地盯着越來越近的山石,連方向盤都不顧了,汽車裡一片哀號聲。
陳陽感覺全身陡然升起了一陣冷意,他的意識有那麼一剎那的空白,但他也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清醒過來,求生的本能促使他當機立斷,他半蹲下身子一腳踏在司機的腳背上,把油門踩到了底,一手抓住車前的一根柱子支持住身體,右手肘整個地壓在了方向盤上,預備隨時轉彎。好在這段山路是直插山間的,很直,汽車的時速錶針勻速右偏,一直指到了100km|h,汽車就如一陣風似的在筆直的公路上飛馳。漸漸地有碎石塊擊落在車頂、車窗上,幾塊玻璃當即被打破了,玻璃碎片飛濺開來,所幸乘客們都早已護着頭趴到了車座底下,並未傷着。隨着汽車越行越快,較大的落石終究還是被甩到了後面。
發了半天呆的司機這時也清醒了過來,重新開始掌舵,這樣,就算前方漸漸被鋪開的塵灰擋住了視線,有經驗的司機也能輕鬆應付。在確信汽車已經駛過了危險區後,司機纔開始將速度慢慢地減下來,並對車內的乘客道:“好了。大家撿回了一條命!”
乘客見汽車復行如初,好容易喘過氣來,紛紛要求停車,司機卻心有餘悸地道:“停車?找死啊!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纔是正經!”乘客便不再多言,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這時,陳陽透過車頭的反光鏡看見汽車後面不遠處已新堆出了一座小山,長吁一口氣,重重地靠在了司機一旁的鐵柱上。
司機拍了拍陳陽的肩膀,感激道:“多虧了你,小兄弟!否則我恐怕吃不到我那杯媳婦茶了!”
陳陽卻將司機大叔的手推開,叮囑他說:“您還是小心開車吧!我今天就不應該來!”
大叔大笑數聲,安慰他:“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小兄弟,你有福了!”
他的話陳陽並沒有聽進去,因爲他的心頭仍久久難以平靜,接着便想到今晚他可能回不去了,且不只是他,出來的四十餘名志願者恐怕今天都難以回去了,這樣想着不禁又暗暗擔憂起來,從這一刻開始,他覺得此次的所謂下鄉活動根本就是一團糟!
他再一次走進白秀巖村時,西天邊是血樣的紅,時間是“5:50”,年輕的志願者們正與村民依依作別。而汪婷此刻正忙着聯繫在另一個村子的兩位副會長,要求他們集合隊伍,隨時準備出發。
陳陽不等大家對他的突然出現表示些什麼,就大聲嚷嚷着將他們集合過來,他看見穿着同山裝的樊馨,不由分說地上前給了她一個擁抱,這一舉動立即令周圍的人大惑不解,而陳陽也接着擁抱了身邊的每一個人。然後,他才慢慢地跟面前的人一字一頓地說:“我們回不去了,大家準備今晚在這兒過夜吧!”
一時間衆人驚呼起來,汪婷的電話也跟着響了,一接之下,才知出事了。這時,大家的目光紛紛表示懷疑地落在了汪會長身上,汪婷也只得如實告訴大家:“山道滑坡了,汽車進不來。今晚我們只能在這兒過夜了!”
人人臉上露出難色,有人問起:“那陳副主席是如何進來的?”
陳陽吸了一口氣道:“我進來的時候,山石正好滾落,汽車差點就被埋住!”他還想跟汪婷說些什麼,但汪婷是一個注重實際的人,此時她已經在指示她的副會長們如何跟村民借房間留宿了。而此時大家也明白了爲什麼陳陽會跟他們擁抱了,那是劫後餘生的慰藉。
於是,陳陽立刻將大家召集到身邊,開了個簡短的會議,並通過兩部開通的電話讓兩裡外紅秀巖村的志願者們聽到。他主要是認真提了幾點要求:
一. 考慮到山裡的晚上會格外的冷,村子裡的房屋又太小,每個村的二十多人會分成幾個組向村民借宿,爭取每人都能有牀被子躺下。
二. 每個組,也就是每個房間裡至少要有一名男生,男生必須尊重同組的女生。
三. 手機時刻保持暢通,如果擔心電不夠用,小組內的人輪流開機。
對於陳陽的要求,大家都表示贊同,只是在如何分組的問題上有些尷尬。汪婷很快想出了一個“男生選女生”的遊戲,就是每次讓一個男生背過身站到隨機排成兩隊的女生前面,男生不能夠回頭看,只需說出選擇第幾隊的第幾個,即可選得他今晚的室友。
規則剛一定下來,衆男生紛紛要求讓陳副主席先選。老實說,陳陽對汪婷的這個遊戲沒什麼好感,既然大家一致要求也就只好勉爲其難。汪婷拍掌笑道:“各位姑娘們都站好了,讓陳副主席來選你們!”陳陽心中似有所期待,因爲有期待所以就感到了緊張,就在他終於決定說出一個數時,汪婷的手機不合時機地響起。因爲就在這一刻,大家都保持了安靜,準備迎接第一位被選中的女孩,所以這一刻響起的手機鈴聲多少顯得有些突然,叫人心中隱隱感到些不安。
陳陽出於尊重,決定還是等汪會長接完電話再說,於是側頭望着她等待,這一側頭,身後的女孩們立即羞笑着轉過身去。陳陽可沒有偷看的意思,他發覺汪婷在剛一接通電話後,臉就蒼白了!
“我——我——馬上過去!”汪婷不等掛電話就開始往村外衝。
陳陽想到一定是發生了緊急事情,趕緊搶上,一把抓住了汪婷的手腕,盯着她的臉問道:“怎麼了?快告訴我!”
汪婷心慌之下反手拽住了陳陽的衣袖,顫聲道:“那邊,有個村民對我們一個女生——無禮!”她哽咽了半天,才說出了“無禮”這麼個詞。
陳陽急問:“那——那個女生怎樣了?”
“嚇壞了!”說着,汪婷又要往外掙,作爲這次活動的主要負責人,她顯然是被嚇着了,但陳陽只是牢牢地拉着她的手。
聽得女孩無礙,陳陽長舒了一口氣,但周圍的人也跟着聚攏了過來,人人臉上都顯露出驚恐焦灼之色,特別是女生。汪婷好容易甩開了陳陽的手,大步向村外走去,不停地說着:“我這就過去,這就過去……”於是一羣人也跟着她往村外走。
陳陽心中早已是煩亂不堪,作爲此次活動的隨行,他也大有責任,看着這些已經亂了方寸的同學,眼中陡然閃過一道冷峻的光。他幾步衝上前去,推開汪婷身旁的人,再次拿住了她的手腕,厲聲呵斥她:“你想好該怎麼做了嗎!”
汪婷被他一問,停下了腳步,眼神黯然:“我——我——”只是再也說不出話來。
陳陽見她已慌了神,就平心靜氣地又問了一遍:“你想好該怎麼做了嗎?汪會長!我問你,你現在領着這麼一幫人過去,是懲治兇手,還是安慰你的女生?”末了,他忍不住又加了句:“依我看,你組織的這次所謂愛心活動簡直就是一團糟!”
汪婷本來心中茫然,被他言語一激,眼淚就不爭氣地掉了下來,原本處在人羣最後的樊馨見此情形趕緊擠上前來扶住了汪會長,同時盯視陳陽,目光中有責備之意。
陳陽一見汪婷流淚了,心中不忍,只得換了語氣,搭右手到她肩上,鼓勵她:“汪會長!無論如何,我們今天都回不去了,想想如何度過今晚。現在,我需要這兒包括你在內的所有志願者留在白秀巖村,哪兒都不要去,按照我們之前商量好的向村民借房間住宿。至於那個女孩的事情,就交給我來處理,相信我,此事的發生只是個意外,與你沒有一點關係,我會把它處理得很好。你只需要把它如實記錄在日誌中,明日一併上交到學校。我現在也要你跟我保證,你能把這邊的事情處理得很好。我能相信你嗎?”
汪婷直直地盯着陳陽的臉,好容易點了下頭。
“好吧,我現在需要一個嚮導,帶我去紅秀巖村,誰能?”說着,陳陽環視了一下身邊的年輕志願者們,好一會兒只有樊馨舉起了手,但陳陽一直對她的舉手視而不見。“誰能?”陳陽又問了一遍。
“我可以。”樊馨終於開口道,聲音不大卻很堅定。
“我要一個男生。”陳陽平靜道,說着望了一眼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想到一去可能就要在紅秀巖村留宿了,他對紅秀巖村似有些戒備。
這時汪婷開口道:“樊馨,你帶副主席去吧!這裡也只有幾個女生去過紅秀巖村了,而且你也走過這段路。”
“是。會長!”樊馨答應着望了陳陽一眼。
陳陽只得道:“那大家分頭行動吧。”
汪婷便與陳陽握手道別,汪婷不無歉疚地道:“今天給您造成這麼多麻煩,我深感不安。”
陳陽安慰她道:“我也有責任。”
樊馨站在陳陽的身後,看見衆人漸漸散去,在她的正前方,火紅的夕陽正在深情凝望着已漸漸模糊開來的遠山弧線。
汪婷離開後,陳陽回頭對樊馨道:“我們走吧!”卻見她正望着夕陽出神,又是一副完全沉入的樣子。“嗯!”她立即回過神來。
兩人便沿着天然形成的山道行進在山峰與山谷之間。本來他倆人應算是故人重逢,可是一路上卻沒有怎麼說話。走在前面的樊馨只顧帶着路,壓根就沒回過頭,陳陽則只是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面,兩人卻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就是走着走着,側頭望一眼輕吻山尖的紅陽。
終於,樊馨開口道,卻沒有回頭:“您不應該太責怪汪會長,今天的事確實有點兒突然。”
陳陽從一開始就喜歡聽她說話,覺得她的聲音很動聽,回想這天的遭遇,只得苦笑道:“想不到我陳陽今天差點命喪瑤山!”說着,饒有意味地環視了四面的山峰。陳陽隱約聽到了前面女孩的笑聲,只是她又不說話了,陳陽只得跟着沉默着。
過了好一會兒,樊馨方又說道:“您會怎麼處理這件事情呢?”
“啊?”陳陽一時走了神,回答不上來。樊馨也覺得這個問題有些突兀,便不再問下去,於是倆人一時又無話了。
陳陽在樊馨身後凝視着她穿着家鄉服裝的身影,心情總是有些恍惚,終於在翻過一個山岡時他忍不住說道:“我看我還是走在前面會好些。”
樊馨覺得有趣,回頭笑道:“您要走在前面?可您不是不識路嗎?”
陳陽大窘,忙掩飾道:“我總是走得快些,這下放慢了步子反而有些吃力。”說着他便在山坡上的一塊大青石上假意坐了下來,避免與女孩雙目直視,並對她說:“你也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吧。”
樊馨微微而笑,搖了搖頭。陳陽便又趕緊站了起來,只道:“那我們就說會兒話,如何?你剛纔不是還有些問題嗎,我現在可以回答你。前提是,你不要再把我‘您’來‘您’去,我們是同齡人,平輩相稱。”
樊馨望了望前方,紅秀巖村的輪廓已盡收眼底,覺得時間還多,於是笑着答應了:“這麼說,副主席你——的家鄉是同山?”
“同山並不是一個地名,而是一段山脈名,是秦嶺延伸到我們那兒的一段。同山腳下,好幾個縣的人都這樣叫它。”
樊馨對秦嶺的大致位置還是知道的,笑着吟道:“秦嶺雲橫,迢遞八千遠路;巫山雨洗,嵯峨十二危峰!正好,我來自巫山所處的重慶。”
陳陽瞧她神情,似有老鄉見老鄉之態,跟着吟道:“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女孩隨即笑着迴應道:“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陳陽以爲樊馨是有意跟他比上了,忙打住道:“好了,我比不過你,古詩詞基本上是忘乾淨了,之前的一句也是隨口說出來的!”
樊馨卻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記不得許多了,只是這句比較熟些,剛好唸了出來。”
“哦,是嗎?”
“這句正好是我練過的一段舞裡面的歌詞——”說着,樊馨稍稍將那段舞比了出來,以示可信。“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她一邊唱一邊比劃着。
雖然樊馨只是隨手比劃,饒是這樣,陳陽已激動得拍起手來。他原本以爲她會繼續唱下去,但她偏只在唱了前兩句後就停住了,稍稍歉意道:“下面的就記不住了,剛纔不過是隨興所至,請不要見怪。”
陳陽稍有遺憾,只道:“原來這句詩有歌有舞,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樊馨笑着搖了搖頭,意在打趣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突然,她的臉色驟變,兩目直直地盯着夕陽對面的那片天空。陳陽瞧着她的面色,心中一驚,立即順着她的目光望去。
只見在那片彷彿浸了血的緞彩雲霞下,陡然出現了一座巨大的城市,城市裡摩天高樓的輪廓,暗黑色的市區園林,筆直的馬路,穿行的車輛都清晰可見,近處彷彿還有人影,只是因爲太小,看得不大分明。
“大地之城——”
“海市蜃樓——”
樊馨與陳陽同時叫出,只是叫的內容卻迥然不同。出自樊馨之口的“大地之城”是陳陽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卻不知爲何,心頭竟產生了無比強大的震撼,只覺在“大地之城”這個名字下一定藏着深沉的故事。他好奇地去看樊馨的臉,只見她是如此投入地盯着眼前的奇景,好像是在裡面找尋着什麼,眼神中稍稍流露出失望之情。陳陽不敢打擾,只得將目光重新轉移到那虛無飄渺的雲樓上去。
這時候,在坐落山間的各個村子裡,不斷有人跑出來目睹這一壯麗景觀,人們奔走相告,一時間幾條山坡之上成排地站滿了人,人們仰望着,也許對他們中許多人而言,這是此生唯一的機會看到城市的樣子。
夕陽逐漸下沉,天色也漸漸暗下來,“城市”的輪廓開始慢慢變得模糊不清,過了好一會兒,便像是一陣風吹過,蜃樓景象徹底消失不見。陳陽遠眺而去,才發現站在這座較高的山坡上依稀可以看到夕陽對面遠處的大海。
陳陽心情激盪,面對從海上吹來的傍晚的風,忍不住伸了個懶腰,並道:“很偉大!不是嗎?”
“如果不是多地震,這兒何嘗不是一個旅遊勝地。”樊馨感嘆着。
陳陽苦澀地搖了搖頭:“我在來的路上聽司機說,其實這兒瑤山一帶以前從不發地震、滑坡之類的災害的,直到十幾年前勘探隊在這裡發現了鐵礦,各種挖掘機跟着就進了山,這些年來,鐵礦石不知道開採了多少,只是大小地震卻越來越多,紮根在山裡的村子也越來越窮。”
“人禍——”
“對,人禍!”
感慨一陣,樊馨突然叫道:“哎!都這樣晚了,我們得趕緊過去了。”陳陽也是一驚,他是個從不誤事的人,但瞥眼瞧見她着急時的神色,不由地想起在商場的那個晚上,心中喜悅,指着前方的那個村落問:“是那個村子嗎?”
“嗯。”樊馨點了下頭。
陳陽突然一把抓住了樊馨的手,就像第一次遇見的晚上,帶着她飛快地往山下跑去。樊馨知其意,笑着跟了上去。
兩人一直跑到紅秀巖村口方纔停下,喘着氣,相視着笑了一會兒,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陳陽看見村前立着一塊已有些年歲的半截石碑,碑上錄書“紅秀巖村”四個字,可知這確是一個歷時久遠的村子了。陳陽放開樊馨的手,兩人一起走進村來,只是樊馨出於尊敬,還是有意識地跟在後面,村道上已看不見幾個人,家家戶戶已是掌燈時分。
這時,陳陽看見村前的一戶人家前,有一個老漢正坐在屋前的空地上,藉着從一隻紅燈籠裡透出的燭光,在給一支剛削好的竹笛打孔,他一邊鑽孔一邊試音,重複了好幾次方纔滿意地去鑽下一個孔。陳陽被他的那份悠閒神情吸引,不由地湊了上去。在老漢身邊的編織袋上,除了有幾支已經漆好的成品笛子,也還擺放着幾支尚未來得及上漆的,當然也還有笛孔剛鑽了一半的,總共不下十餘支。陳陽在老人身邊蹲下來,揀了支笛子,用手指量了量第一二號笛孔的距離,接着拿到嘴邊吹了個音。直到此刻,老頭也仍是專心地給手上的笛子打着孔,正眼也沒有瞧陳陽一下。
樊馨這時跟着俯下身來,伸手撫了撫一旁的紅燈籠,似乎被它的工藝吸引。
“好笛子!”陳陽讚道。
“哦?”老人家笑眯眯地轉過身來,盯着陳陽的臉,示意他說下去。樊馨跟着側過頭,傾聽他們的談話,同時準備提醒陳陽不要耽擱得太久。
“笛身光潔,聲音清亮,自然是好!”陳陽進一步讚道。
“笛身光潔自然是靠做笛人的手藝,但聲音清亮則還需靠吹笛人的技藝啊——”老人家總是智慧的化身,說的話字字入理。
“是是——”陳陽連連點頭,便問:“這笛子賣多少錢一支?”
“小兄弟想要?”
陳陽笑着點了點頭。
“這樣,你吹首曲子給我聽,要是吹得好呢,我免費送一支與你,如何?”
陳陽看了看天色,又見樊馨臉上已有催促之意,只得道:“今天恐怕是沒時間吹了,我也不要你免費送我。”說着,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百元錢放在編織袋上,站起身,將手上的竹笛帶走,樊馨向老人家道聲“打擾”後忙起身跟上去,最後回望了一眼地上的那盞紅燈籠。
紅秀巖村委會所在地是由一座古老的祭先堂改建的,這裡只有一個正堂外加一個小小的休息室,堂的正前方依然供奉着菩薩之類的神像,因爲缺電,大堂由幾根紅燭照亮,一切都不由地令人感到凝重與幾分可怖。
平時根本無什人來的村委會此刻卻聚集了好些人,堂上方坐着的四人應是村裡的幹部,四周是圍觀的羣衆,所有人的目光裡都透着憤怒與鄙夷,狠狠地盯着堂中央一個被束了雙手,跪於地的中年男子身上。而年輕學生則圍攏在那個被侵犯女生的身邊,安慰着她,保護着她,女生眼圈紅紅的,眼角淚痕未消,因爲覺得可恥,時常對地上的那個男人怒目而視。
守在村委會外面的兩個男生見陳陽與樊馨過來了,趕緊帶着他們進來通報。陳陽叫樊馨幫他拿着笛子,進來首先跟坐堂上的村幹部一一握手,衆學生見過來的是陳陽倒稍稍舒了一口氣,因爲這樣的事情畢竟還是男生解決起來會方便些。四個村幹部的表情十分尷尬,不停地道:“出了這樣的事,真是紅秀巖村的恥辱。”陳陽便真誠地對他們說:“希望在各位長輩的主持下儘快解決這件不愉快的事,既然事情沒有惡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還希望此事可以從輕發落,不損害村民與志願者彼此間的情誼爲好。”
聽到陳陽這樣說,各村幹部也鬆了一口氣,額上始終緊繃的皺紋稍稍鬆解,只說:“要是那個姑娘肯原諒,自然可以大事化小,否則真該把這個畜生活活打死。”陳陽便道:“這個不難,我會勸勸我的同伴,她本是個寬容善良的好姑娘!”
陳陽即刻來到女孩的身邊,見她驚魂未定,仍在小聲抽泣,眼神有些閃爍,於是低下頭看着她的眼睛,柔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嗯了一聲,卻似沒有聽進他的話。陳陽小心地將右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又輕輕地問了一遍:“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定了定神,回望他的眼睛,小聲道:“吳雅倩——”
“很好,吳雅倩學妹,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但我們還是得儘快把這件事處理了,不然這麼多人都得和你留在這兒,不能回去休息,你願意幫我一起解決這件事嗎?”
女孩想了想,終於點了頭,並道:“我該怎樣幫你?”
陳陽微微一笑,說道:“我們能單獨談談嗎?我想這裡人這麼多你一定覺得很拘束。學長有話要跟你說,你想聽嗎?”出乎大家的意料,女孩笑着答應了。
於是陳陽拉着吳雅倩的手腕走到了屋外的一個角落,衆人都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只是耐心地等待着,想看看事情最後會是怎樣收場。
不一會兒,女孩笑着首先走了進來,徑直來到了地上跪着的那個男人的面前。男人此刻已是面如土色,一見女孩,不停地往地上磕頭,嘴裡叨唸着:“我該死……我該死……”
吳雅倩顯得有些不耐煩地說道:“好了好了!你別磕頭了,聽我說話。”
堂上的幹部見此,當即向男人喝道:“聽見沒有,叫你別磕頭了,聽姑娘說話!”
男人此時已是蓬頭垢面,擡頭望了女孩,顯得甚是卑賤。
吳雅倩緩緩說道:“您是個長者,我呢,只是個小輩,今天的事就當是您在跟我鬧着玩兒,但是本姑娘十分生氣,不打你幾下難消我心頭的氣,現在我要給你兩耳光,你服不服?”男人眼中流下淚來,不住地點頭認服,甚有感激悔過之意,於是吳雅倩當即不客氣地扇了他兩記耳光。之後,男人被幾個村民押了下去。
四周的人一時間拍手叫好。陳陽趁此說道:“各位鄉親父老,今晚我們要在貴村留宿,多有打擾,還望您們見諒!”村民們紛紛向學生們表示歡迎。說話間,陳陽又來到村幹部中間與他們詳細地說明了這晚的住宿安排,村幹部們競相表示會立即着手佈置。
陳陽爲了一掃大家心中的不愉快,趁着村幹部給他們準備房間的間隙,與兩個副會長稍作商議,便領着大家到了村後的山坡上,二十個人圍成一圈坐了下來,圓圈中央是從各家各戶借來的紅燈籠,燈籠裡的燈油、蠟燭燃燒正旺,坡上的青草於晚間裡透着醉人的香氣。對這個決定,大家的興致很高,坐下來後,大家交頭接耳,有說有笑。
於是有人提議大聲唱歌,暖和身子,山中的晚上有些冷,地裡的溼氣也升了上來。說唱便唱,兩個男生首先站起來起了個頭,一圈人立即跟着吼了起來,一曲唱罷,又有女生牽頭,衆人大笑着唱下去。陳陽坐在樊馨身旁,十分享受此刻的光景,唱《同一首歌》的時候,大家相互間把手牽了起來,以顯示友誼。
不知爲何,陳陽感到晚間的樊馨總是顯得有些緊張不安,她的表情就如他第一次在商場所見時的情形一樣,而現在並沒有人詰難她。他繼而發現她的目光總是寸步不離圓圈中央的紅燈籠,每當有風吹過,燈籠裡的燭火跟着搖晃時,她與陳陽相牽的手就會不覺地握緊,陳陽疑惑地看看她,她則只是不好意思地一笑,隨即有將手抽回的意思,但陳陽卻假意握得緊,不肯放開,並裝作沒有覺察到。
這時,又一首歌唱完,人羣中傳出大聲呼氣的聲音,像是有人累了,一時不再有人發歌,靜了下來。爲了不使冷場,忽有人高聲道:“大家怎麼忘了!我們中間還坐着一個舞蹈第一的學妹了!是不是該請她來一個!”
於是衆人歡呼起來,也有少數人私下間與旁邊的人交頭接耳,詢問是誰。陳陽偷偷瞥了一眼已低下頭去的樊馨,大喜地站起身來,假裝道:“舞蹈第一?誰呀,快介紹給我認識!”說着示意周圍坐着的人。
“樊馨……樊馨……”好些人一起呼喊起來。陳陽隨之笑着將目光轉到樊馨的臉上,樊馨略一擡頭,便與陳陽的雙目交接,又羞澀地低下頭去,周圍人的喊聲卻在加大,最後她只得咬咬嘴脣站起身來。在陳陽的凝視下,她有些語無倫次了:“我是跳過些舞蹈,可是跳得不好,絕不是什麼第一,我自小時——我,叫樊馨。”不知爲何,她覺得陳陽的注視比周圍所有人的喊聲都叫她心亂如麻。
陳陽笑道:“我叫陳陽,現在代表大家請你爲我們跳段舞,如何,姑娘是否賞臉?”樊馨盯了陳陽一眼,良久,方說道:“樊馨恭敬不如從命。”大傢伙紛紛拍手叫好起來。
於是陳陽叫大家每人從圓圈中央提回一盞燈籠,好使中間的地方空出來,同時自己也去提了兩盞,一盞自己留着,一盞交到樊馨手中,當即向衆人宣佈道:“我先介紹一下規則,在接下來的時間段裡,我要求大家每人都拿好自己手上的燈籠,無論是要上來表演的,還是在下面觀看的,總之,表演要依着燈籠來,觀看要藉着燈光看,我們就當今晚是一個小型的燭光晚會,大家都要盡興到底,歡樂到底!”
“哦——”衆人熱烈鼓掌,氣氛一下子被調到了頂點。
陳陽又轉而對樊馨道:“請姑娘爲我們跳今晚晚會的開場舞,就將手中的燈籠當舞蹈道具,如何?”樊馨被此刻的氣氛所感染,微笑着點頭答應了。陳陽牽了牽嘴角,忽道:“在下不才,願爲姑娘奏樂!”一時衆人皆驚,以爲他說着好玩,直到他又叫道:“許亮!笛子!”於是,一圈人中拋上一支竹笛來,陳陽稍一躬身就接住了,橫笛在握,又慢慢將手上的燈籠繫上笛子的最下孔,以遵守之前的約定。
樊馨見陳陽做好了這一切,雖仍是吃驚,心下卻甚喜,只是將紅燈籠雙手捧在胸前,靜靜地等待着。陳陽隨即問:“想要什麼曲子?”樊馨微微而笑:“請便!”一時周圍的人大聲喝彩。
陳陽知她這聲“請便”自是出於對自己舞蹈技藝的極大自信與自尊,當下不敢小覷,於是不敢拿尋常曲子來輕慢她,心中稍稍犯難,仰頭只見幽藍的夜空上璀璨的星點剔透流光,心中一激,似想到了什麼,於是俯身緩緩吹來,不出幾個音符,便有人聽出了是《天宮舞曲》,出自《西遊記》裡“大鬧天宮”那一章。一圈人見表演開始了,個個屏氣凝神,安靜細聽,在這樣寧靜的晚上,悠揚的笛音直叫人如癡如醉。
聽到此曲,樊馨眼前一亮,十分喜歡,可喜歡歸喜歡,和舞又是另一回事。她慢慢閉上眼睛,一邊感受曲子的旋律,一邊默記着吹笛人的節拍,本來聞聲起舞從就沒有一個現成的舞蹈編排,只是先依着曲子的基調擬定一個與之相適應的舞姿大綱,隨後要做的便只是舞者的自由創造與發揮,這一切都得靠紮實的基本功與靈動的心境。
陳陽不緊不慢地吹來,目不轉睛地瞧着樊馨的反應,出於表演的目的,又環繞了圓圈中央的她小步走動開來。待曲子正要吹到下闋時,樊馨驟然睜開眼睛,嫣然一笑,隨之張開右臂,將燈籠一手託過了頭頂,欠了欠身,做了個起式。接着兩人便要相互配合着表演了,樊馨一開始舞蹈,陳陽的吹笛便不再如之前的那般輕鬆,他要時刻將樊馨的舞姿考慮進來,給她最大的舒展空間,以使她的動作儘量流暢而不受拘束,而在短促時亦要有力。樊馨自然要難得更多,她要一邊做好眼下的舞姿,又要時時考慮接下來的動作,她確實給自己出了個難題,何況曲子是她從不曾練習過卻又是她所喜歡的,她的自信與自尊告訴她不能有任何的出錯,否則她肯定會傷心而不能原諒自己。
半闕演完,接下來就輕鬆得多了,陳陽與樊馨這才真正到了他們的表演時間。陳陽開始分出心思好好地欣賞樊馨的舞姿了,只見他的眼前那般清晰地閃動、旋轉着她的影子,她柔美的身姿,活力的身姿在此刻隨着緩緩跳動的舞蹈畫面盡顯。最後,樊馨蜷身將燈籠單手託舉上天穹,滿懷期待地望着燈籠裡那點跳動的火光,沉浸在漫漫的心思裡。笛音隨之結束,周圍掌聲迭起,經久不息。
陳陽收笛,笑着過去扶起樊馨,想說什麼,卻見她眼眶裡有淚水,驚愕之下又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重又將她牽回原處坐下。他心中雖急想弄清楚這件事,卻不便問,只道回去在細問不遲,也許涉及隱晦,更不能在這許多人之前提起。 雖說樊馨之舞是爲開場舞,可此舞一罷,再無人敢上去表演,衆人一時沉默下來,不由地回顧起剛纔的片段來。
沉默者包括陳陽在內,他會不經意地瞥一眼身旁的女孩,生出種種複雜的心思來。漸漸有人仰面躺下來,倒在鬆軟的青草地上,望着頭頂的星點以及如鉤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