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邁聽郭洛說不能將賞賜給得太賤了,否則諸胡以後會看輕大唐的賞賜,亦覺有理,唐仁孝道:“只是我進他們營帳時,委實覺得這些胡兒真窮,恐怕真拿不出什麼東西來給我們上貢。”
楊易道:“那就寧可將糧草都燒了!”
郭洛卻道:“不然,其實我們也不是真要他們什麼東西,只是要做個名目,不能無緣無故給賞賜罷了。可找件他們能辦到的事,了結了此間之事,然後我們便可離開。”
張邁道:“阿洛說的是。”當即召博拉蘇來見,仍在昭山之上的廢墟中設席位,兩旁騎兵佈列威嚴,上山的南沼黑頭烏護進入其中,心頗畏懼,阿爾斯蘭的行宮之中尚有一張黃金爲飾的虎頭大椅未毀,張邁高據其上,聽博拉蘇致殷勤之意後,張邁忽想:“這些邊鄙小族,心機是有一點的,不過卻缺乏大眼界,只顧着眼前小利,也不想想你就算只是私下來拜見我,但事後若被發現,阿爾斯蘭會如何對待?”忽問:“你可知道謀落烏勒麼?”
博拉蘇道:“知道。他是藏碑穀人。這人十分狡猾,又會拍馬屁,如今聽說在副汗手下做官呢,常常捎些財物回故里,藏碑穀人常拿出來炫耀,所以臨近諸部的人都知道他。”
張邁道:“藏碑谷?不是葛邏祿人麼?”
博拉蘇道:“是葛邏祿人。不過他們祖上原本是碎葉屯軍,後來不知怎的,似乎是在很久以前某位大汗的命令下才併入了葛邏祿部,但葛邏祿人又不大認他們,所以大家仍然叫他們藏碑穀人。這些人歷代都是大汗的農奴牧奴,於西域諸族中最爲卑賤,他們原本都改了葛邏祿的姓氏,但葛邏祿不與他們來往,慢慢的他們又改了回去,那謀落烏勒是爲了謀個出身才改了謀落的姓,我聽說他本來好像是姓李。”
“姓李?嗯,屯軍?”張邁心中一凜:“莫非是漢人?”
“是啊,這些藏碑穀人的祖上本是大唐在碎葉的屯軍啊。因他們本是唐人,又已爲奴,所以大夥兒也叫他們做唐奴。”
旁邊唐軍將領聽到,忍不住都咦了一聲,
大唐在西域設有安西四鎮,但四鎮究竟是哪四鎮卻不固定,龜茲、于闐、疏勒,這三座軍鎮未曾換過,至於第四座則因軍政局勢有所改易,在貞觀年間曾是焉耆,到唐高宗時又以碎葉取代之,直到唐玄宗年間才又復以焉耆取代碎葉,所以在唐朝前期到中期很長一段時間裡,碎葉也是安西四鎮之一,大唐在這裡佈置了守軍一萬人,開闢了十萬畝的屯田,以控制蔥嶺以西方圓數千裡的廣袤土地。李白的父親李克,或許就是這一萬大軍中的一員。
碎葉作爲安西四鎮之一的年代,也正是李白在那裡出生的年代,不過這一切如今卻都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了。
張邁提出謀落烏勒來,原本是採納了郭洛的建議,想以此爲由頭給北沼黑頭烏護一點賞賜,“了結此間之事”,沒想到卻聽說了這個消息!
博拉蘇發覺他們面色有異,猛地想起眼前的張邁就是來自大唐的使者,自己叫那些碎葉屯軍的後裔做“唐奴”,豈不大大得罪了他們,慌得急忙下跪,道“天使恕罪,這唐、唐奴是別人叫的,我只是照說,不是有意冒犯,不是有意冒犯。”
張邁心頭念轉,尋思:“原來這裡還有一幫失陷的唐人,我不知道便罷,既然知道總不能不管。”便問:“那藏碑谷離這裡有多遠?”
“不遠,”博拉蘇道:“也就兩日路程,要是輕騎急趕,一日就到了。怎麼,天使要找他們?”
張邁笑道:“謀落烏勒表面上是投靠了回紇,實際上卻身在曹營心在漢,遏丹一戰,多虧了他出謀劃策我們才大勝回紇,我自然要酬謝他們的族人。”
旁邊唐仁孝等一聽都感奇怪,謀落烏勒幫回紇人施展計謀,幾乎將安西唐軍拖入萬劫不復之境地,怎麼張特使卻把話反過來說了?
遏丹一戰發生未久,博拉蘇消息並不知道,只是唯唯諾諾而已。張邁又說:“我要到藏碑谷一行,你給我帶路,如何?”
“這……”博拉蘇躊躇起來,說:“小人願派兩個族人做天使的嚮導。”
“我不要其他人,其他人我信不過。”張邁說道:“還是請博拉蘇族長帶我們到那藏碑谷走一遭吧。”
博拉蘇有些急了:“天使,小人實是望見狼煙,前來援救,因不敢和大唐爲敵,所以私下來見,如今就要回去了。”
張邁笑道:“你既然是望見狼煙而來援救,若是不戰就退走,阿爾斯蘭大汗豈能無疑。既然你要爲他盡忠,那麼好吧,我放你回去整頓兵馬,咱們就在這昭山之下決一勝負,若是你們贏了,便拿我的人頭去向阿爾斯蘭請功,若是你們輸了,那麼按照草原的規矩,你南沼黑頭烏護便任我處置。如何?”
博拉蘇叫道:“我們怎麼敢與大唐爲敵。”
張邁笑道:“既然不敢與大唐爲敵,那便聽我的話。你讓人帶話回去,讓你的族人西撤三十里。你且給我們帶路,等我們平安回來,我自放你迴歸本族。”又對唐仁孝說:“你去糧倉取小麥三百袋,到羊圈取羔羊五百頭,連同博拉蘇族長的人一起送回去,算是犒勞博拉蘇族長爲我們帶路的辛勞。”
博拉蘇暗暗懊惱:“合舍裡說什麼這個張特使出手豪闊,又肯爲人考慮,很不爲難人,怎麼態度忽然變了?難道是合舍裡騙了我?”
但這時已經騎虎難下,無奈之下,只好答應。
唐仁孝帶了他下去後,郭師庸道:“特使,咱們眼看就要走了,爲何卻又多生枝節?”
張邁道:“那藏碑谷中有大唐遺民,郭校尉你剛纔沒聽見嗎?嗯,怪不得那個謀落烏勒唐言說得這麼好,原來有這樣一番淵源在。”
郭師庸道:“這個博拉蘇雖是如此說,但實際情況如何卻也難說。想那藏碑谷既出了謀落烏勒這樣的人,多半其民已盡數改了姓氏,忘我大唐了。咱們這次來,主要目的是騷擾一下夷播海,讓回紇人將注意力移向這邊,好讓西邊的民部撤入沙漠,如今目的已經達到,還是快走吧。”
原來碎葉淪陷,比之安西四鎮淪陷還要來得早。安西四鎮在安史之亂後還堅持了幾十年,郭昕等高層將領的妻兒原本都留在長安,是眼看河西被隔斷,這纔在西域重新娶妻生子,留下後裔。至於碎葉則在怛羅斯之戰後便已淪陷,與安西四鎮都失去了聯繫。也就是說,碎葉軍屯的後裔,與安西四鎮的後裔是不同時期的遺民,所以郭師庸心中對之並無太大的認同。
張邁道:“我卻覺得這謀落烏勒既能說這麼流利的唐言,多半其族人日常交流用的還是漢語,既說漢語,多半就都還沒忘記自己是漢唐子孫。”
語言這種東西,單靠一個家庭是比較難傳承的,總得有一個族羣的存在,日常彼此交流,才能留存下來。
郭師庸道:“可眼看我們來到昭山,已有三天,萬一回紇大軍掩至,如何抵擋?”
他說的這個確實也是現實中的困難,楊易卻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又有什麼好害怕的!”
郭師庸道:“可萬一藏碑谷中的情形與那博拉蘇所說的完全不同,那可怎麼辦?我們就爲了那博拉蘇的一句話,便讓自己身陷險境,這可不是智者所爲啊!”
雙方辯漸激,張邁忽道:“郭校尉說的也有道理,不過我們能否換個立場想一想,假如當初我們正在星火砦中坐困愁城,而附近剛好就有一支可以幫助我們的大唐騎兵路過,他們也聽到了我們的消息,卻沒有對我們施以援手,在那等情形之下,我們會是什麼樣的感受?我們又將如何看待那支將我們棄之不顧的大唐騎兵?”
郭師庸老臉一紅,張邁又說道:“大家還記得,我們在新碎葉城的斷壁殘垣中定下的四大目標,第一條是什麼嗎?”
周圍幾個年輕人心中一凜,同時叫道:“拯救唐民!”
“對!拯救唐民!”
他只是道:“剛纔博拉蘇的話我想大家也都聽見了,那藏碑穀人被這臨近諸族都目爲最下等的奴隸,這些黑頭烏護在回紇境內地位不高,可連他們都看不起藏碑穀人,則這些碎葉軍屯的後裔現在所過的日子可想而之。咱們和他們血肉相連,焉能不聞不問?這件事情我們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總得去探問探問,如果他們願意跟我們走的話,那我們無論如何便得設法把他們帶上!”
拯溺救難、攘夷爲民——此爲華夏立國之大義所在!郭洛、楊易、奚勝、丁寒山等都聽得悚然挺直了背脊,齊聲道:“救我同胞,不敢或忘!”_____________________求票。各位看官,記得砸幾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