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宗雖然已經知道那人的真實身份,但仍舊面色如常、步履沉穩,然則心中卻是驚濤駭浪不得平息,要知道,這位晉陽公主李明達,可是所有公主之中,爲數不多年紀輕輕就能夠擁有食邑之地的實封公主,乃當今聖人的心頭肉!
聖人雖然未過半百,但不惑年歲已近半,早年戎馬征戰,身體積鬱頗深,這兩年華髮早生,已顯老態,朝堂之中也已經開始有意無意左右搖擺,雖然東宮看似平靜,但已顯出多事之秋的端倪。
在這個節骨眼上,李明達突然獲病而早殤,使得聖上沉浸悲痛,不思朝政,多少有些耐人尋味,一些鑽營廟堂的老狐狸,說不得已經嗅聞到了血腥味。
李道宗也算國親,所以在這種事情上,不敢也不能站隊,當初玄武門之變他就與衛公李靖等人選擇了沉默。
晉陽公主明明就跟在自己的身後,那長安城外白蟒原的公主陵之中躺着的,又是誰?聖人用接近國喪的規格來治喪,舉國哀悼,如今將李明達送回長安,會引發怎樣的變故?這樣的結果,李道宗是連想都不敢想。
如今吐谷渾用兵在即,連李靖都復出,如果因爲李明達的出現,拔出蘿蔔帶出泥,牽連一大片,那些幕後之人狗急跳牆,到時候內憂外患,他李道宗可就百死莫贖了。
李道宗半生起落,歷經無數戰役,成爲唐初名將,卻又因爲貪污而被貶斥,直到晚年又被起用,心境上已經看透太多,故而回到營房之後,心裡也就有了個大概的計劃。
不需多言,左右見得總管面色不霽,識趣退下,李道宗身在軍營,又有軍職在身,當即抱拳行禮道:“老臣見過公主殿下!”
此時一直躲在徐真身後的李明達才斂容正色,全然不見路途之上的狼狽,皇家氣度陡然彌散開來,屈身微福回禮道:“賢王無須多禮,事情緊要,還望賢王馬上撥了軍馬,護我回長安去!”
徐真聞言則不可察覺地冷哼一聲,他畢竟是穿越者,對唐朝歷史又熟悉,蟄伏長安三年,對時局有着常人無法擁有的觀察視角,可以說,此刻他很清楚,李明達想要馬上回長安,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李道宗是個笨蛋。
果不其然,李道宗眉頭微蹙,一臉爲難,但終究還是開口:“老臣深知殿下思家心切,然則當下局勢波詭雲譎,朝中有人欺瞞聖人,製造了公主...公主早殤之陰謀...如若公主現身,說不得會引發劇變,再者,就算有兵馬相護衛,只怕老臣也沒辦法保護得公主周全...”
雖然李明達現下只是嬌弱小娘子一枚,但李道宗言畢,仍舊不免後背發涼,晉陽公主素有善名,然則到底嬌貴萬分,他已從李德獎口中得知遭遇李明達的過程,想必其中艱辛,並非她所能夠承受,這一路來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有家不得歸,明明活着卻被全天下看成死人,這種經歷,對於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說,未免太過苛刻。
李明達眼色黯淡下來,但心底卻涌起一股憤怒來,當即任性嗔道:“爾乃堂堂藩王,一軍之首,連我都保護不了,還打個什麼仗!”
言畢頹然,跌坐於營中矮几之上,竟全然沒有了公主的威儀,似乎心中支柱被瞬間推斷一般無奈。
她心思玲瓏,早在看到李道宗衣服縞素之時,就察覺到自己遇襲被虜並非偶然,而是有人幕後操控,甚至她隱約能夠感受到這黑幕的冰山一角,也正是因此,她才擔憂父親和哥哥的安危,想要早日回到長安去示警。
然而李道宗的反應,讓她更加確定,事情比她想象的,還要嚴峻得多!
李道宗畢竟是宗師國親,又是長輩,更是藩王和軍首總管,晉陽這番問責,確實有些不合禮法,但老將軍卻能夠理解,只是訕訕站着,等待李明達平復心緒。
過得片刻,李明達才幽幽一嘆,收斂了心境,對老將軍軟語寬慰一番,繼而問道:“事到如今,該當如何?”
李道宗心知李明達的心性,也並未介意她的發怒,快速思慮心中計謀雛形,反而將目光轉移到了徐真的身上。
徐真本想着將李明達交給李道宗之後就離開,天高地闊,他也懶得參合即將到來的風暴,可見得李道宗的目光,他心頭頓時一縮。
他早就分析過,李道宗不敢將晉陽公主送回長安,是擔心中途會遭遇幕後勢力的伏擊,而更重要的一點是,李道宗無法完全掌控軍中勢力,連軍營之中的人,都信不過!
一旦他將李明達的身份擺出來,勢必會走漏消息,可如果不搬出公主的身份,想要調動大量軍馬,卻又顯得太過異常,大戰在即,會讓有心之人抓住自己的把柄,以私用兵馬爲由,給自己一個沉重的打擊,如此一來,他想要在吐谷渾戰爭之中擁有話語權,可就變得更加困難了。
如果只動用自己的親軍,人數上又太過吃虧,而且軍中時刻有耳目在關注着自己的一舉一動,說不定現在就已經有人將晉陽公主和徐真的行蹤給偷偷送了出去了!
爲今之計,也只有將晉陽公主暫時保護在軍中,由自己的親信看顧,再派人將消息送回長安去。
既然晉陽公主的身份已經被軍中勢力察覺,李道宗相信自己的人手派出去,估計是絕不可能會得到長安的,這也正是他將目光投向徐真的原因了!
徐真連無名小卒都不是,但卻能夠一路保護晉陽到現在,可見他的心計和手段都極其不錯,如果由他將情報帶回長安去,又有誰會懷疑到他的頭上?
晉陽公主盡得聖人疼溺,連聖人書法飛白體都臨摹得惟妙惟肖,自小博覽羣書,又深得皇家老臣的喜愛,最愛聽當年征伐的英雄故事,此刻見得李道宗注意起徐真,她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節,但她很清楚,以徐真那狡猾的心機,斷然不可能去冒這個險。
然而李明達正想垂頭嘆氣,卻聽得徐真嚴肅迴應道:“老將軍想要某賣命也不是不可能,但我有幾個條件,如果老將軍不能答應,那麼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會接下這份差事,再者,萬一途中生變,情報被截獲,老將軍應該知曉後果…”
李道宗可是看透人心的老狐狸,他跟晉陽公主一般無二,本以爲徐真不可能這麼幹脆答應,此時聽得徐真之言,也是微微一愕,但很快就釋然了。
對於徐真這樣的小人物來說,不會引起幕後勢力的關注,這是他的優勢所在,然而孤身一人將情報送回長安,卻並不容易,一旦情報被截獲,他李道宗就會被推到對立面去,想要潔身自好明哲保身也就不太可能了。
而且以徐真的身份,總不可能大咧咧走進皇宮,去跟李二說,喂,你女兒還活着,我把消息帶回來了,你給我個大將軍噹噹啊。
所以就算中途順利,到了長安之後,何人能夠作爲接應,也成爲了讓李道宗頭疼的一個大難題,這需要對廟堂暗鬥局勢擁有着過人的清醒,否則誤將情報送到敵人手中,可就更加麻煩了。
考慮到這一節,徐真確實提什麼要求都不算過分,但李道宗卻沒有想到,徐真乃是穿越者,是一個站在魔術巔峰的全能天才,隋唐戲法發展史乃是徐真的重點研究課題,對於這場陰謀的陣營分佈和正反人物,徐真是一清二楚的!
當然了,不排除史料上的出入,但以徐真的個性,又豈會選擇那些無法確定的對象來充當內應之人?
李道宗見得徐真答應,歡喜都來不及,連忙命人挑選精明清秀的官奴來伺候李明達,又讓徐真自去修養,待得身體恢復元氣,再按計行事,徐真一應所求,軍中無不允諾。
李明達就這樣在涼州大營之中安頓了下來,雖然李道宗找來親兵侍衛每日保護,又有大戶官奴周到伺候,但離了徐真,李明達總覺得自己沒有了安全感,想詢問徐真細況,卻又有礙於身份,整日介鬱郁不提。
徐真雖然蛇毒已祛,但到底昏迷了數日,只有湯藥入口,又經歷刀馬之傷,好在血氣方剛,恢復得也快。
這些天他也沒有閒着,李道宗對他是有求必應,他也半分不客氣,除了日常飲食穿着盡求精美之外,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了軍中匠營裡,並指名讓李德騫來輔助自己。
李德騫乃衛公李靖長子,雖然身弱怯懦,但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將作少匠,對建築和機械等匠師技藝造詣非凡,算得上是大唐有名的工程師。
既然徐真要以身犯險,如今手握無窮資源,少不得要爲自己做足了準備。
李德騫也不明白這位得到行軍總管大人欽點的高人爲何會選擇自己,而不是武藝超羣膽識過人的弟弟李德獎,直到這些天與徐真接觸之後,他才明白過來,徐真絕非簡單之人,單是他那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就不是李德騫所能望其項背的!
此時的徐真正在案几之上伏頭描寫,他用不慣毛筆,而是用結實木心燒成炭條,在紙上刻畫着某種新物件的設計圖,看得李德騫一頭霧水,卻又莫名被那即將完成的設計圖所吸引。
二人沉浸其中,全然沒有察覺到,有人走進了匠房之中!
(注1:新舊唐書與資治通鑑上對於玄武門之變的大名單有着出入,李道宗有沒有參與玄武門之變不太確定,架空歷史有時候出於劇情需要,會杜撰些許,還望諒解.
注2:李道宗爲唐高祖李淵的堂侄子,按輩分比李世民要高,與唐初宗師李孝恭並稱爲賢,顧及輩分,晉陽公主稱呼其爲賢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