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道人見薛大義道出其名,仔細辨認了一番,卻也同樣面露異色,驚呼道:“竟是薛家二郎!奈何投了生蠻?當真羞了宗堂矣!”
薛大義想起當日參加宗族叔父薛萬均壽禮,與眼前仁兄相識之情景,聽得兄臺大罵,也未顧慮太多,隨口辯駁道:“李大兄曲解小弟了,某深受宗族教誨,又得朝廷栽培,豈敢做那反眼叛徒!”
說到此處,薛大義才驚覺自己言語太多,差點泄了軍機,慌忙打住了話頭,朝徐真投去問詢的目光。
大唐盛極一時,功臣名將如那天上繁星,有名有姓之輩更是汗牛充棟,縱使熟讀經史,也不一定能夠熟記諸多英豪,然徐真卻對其中數人最是佩服,如今從薛大義言語之中,已然推敲出那中年道人的身份,此人正是他最爲崇尚之人中的一位!
太史局將仕郎李淳風是也!
其人多奇智怪才,涉獵極廣,博學而驚豔,上究天文,下窮地理,又窺陰陽,註解易道之術,且精於算術,可謂百家博士耳!而最讓徐真銘記心頭的乃是李淳風與袁天罡合著之神術《推背圖》!
念及此處,徐真不急不緩地行了個平禮,解釋道:“太常博士無需擔驚,我等軍士只是穿戴了野虜皮子,想要矇混入那甘州城,以助我大唐袍澤,並未投敵,煩請體諒則個。”
李淳風聽得徐真開口就是太常博士四字,心頭頓時一驚,腦裡嗡嗡作響,震驚難當!
蓋因其一向在京都任職,得將作大匠閻立德點到,纔到了前線來,以助閻大匠拆金分藥,煉製爆烈引火之物,臨行前太史令曾暗中關照於他,泄露說即將升調他到太常寺去,當個太常博士,此事只是口耳相傳,除了他和太史令,絕無第三人知曉!
徐真也只是依稀記得史書上對李淳風的任職升遷,參考於對方年歲,這才隨口稱呼,不想卻是讓李淳風狠狠震撼了一番!
李淳風在看徐真,此時只覺得徐真那雙眸如崔判官一般犀利,斷無任何事情能夠隱瞞得過,心中激盪非常,連忙回禮道:“是李某膽怯,這才曲解了諸位軍士,心頭也是羞愧得緊,不知這位將軍如何稱呼?”
薛大義對李淳風其人多有了解,平素清高自負的李淳風,何嘗如此親近過他人?據說就連當今聖人問事,這傢伙都以一句天機不可泄給擋了回去,卻偏偏對徐真如此禮待?
“李兄,這位是咱們折衝府的徐真都尉,此次正是徐都尉領隊。”
薛大義深諳職場規則,自然不能讓徐真自報家門,連忙將徐真的軍職都給擡了出來,果見得李淳風雙目奕奕,聲音都顫抖了起來:“原來你就是徐真!某卻是久慕大名矣!”
諸多弟兄百思不得解,徐主公馳名塞外,乃以阿胡拉之子教化部族,以燒柴人之惡名震懾生蠻野虜,這李淳風一個太史局的將仕郎,何以久仰徐真之名?莫不成他家主公真乃天命之子,所到之處,無人不識也?
縱是李淳風自己也沒想到,無意被救起,來者居然會是徐真,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宿命安排一般,他本不願到前線來,皆因閻立德四次三番勸服遊說,又將那設計圖紙給了他李淳風,這位太常博士也是個癡迷器械之人,平日裡也在擺弄渾天儀之屬,故一如閻立德那般,沉迷其中,不得自拔,對徐真更是癡迷嚮往,不曾想今日卻是見得其人也!
徐真早已從車上之物推斷出來,正是閻立德使喚這李淳風小隊,皆因車中之物,乃其設計圖紙所必須之物!
只是他不明白,甘州早已被圍,這李淳風的小隊,又是如何得出?就算蒐集了車中物質,又如何送回甘州城中?
心中生疑之際,徐真也不想多做計較,擺手謙遜一把,正欲問起關鍵之處,卻被周滄拉到一邊來,附耳提醒道:“主公,某看這十幾個人目光晦暗,身上有股土渣滓味兒,定是那摸金盜土之徒,這老小子估摸着也不是什麼良人...說不得要提放一二...”
周滄本是善意提醒,然則其聲嗓甚是粗大,言語一字不漏進了李淳風的耳中,鬧得徐真不尷不尬,薛大義等人皆是撫額赧然,周滄自己卻還在洋洋得意...
李淳風卻也灑脫,毫不在意地讚道:“這位校尉弟兄果然好眼力,甘州被圍許久,雖有李公坐鎮,野虜久攻不下,然城中軍力保存完好,糧食物資卻日益缺稀,若主動出擊,風險又太大,故而某斗膽提議,募集了些許摸金好手,挖了地洞密道,卻是偷出城來,四處蒐集些物質,以緩解城中亟需耳。”
徐真聽得李淳風不遮不掩,爲人坦誠,心中好感頓生,有感而讚道:“李家博士果真好心計好手段,如此一來,我軍糧水不缺,敵軍卻消耗不起,久困不下,定然鋌而走險,到時一擊即潰也!”
因每日與張久年商討軍事,徐真的謀劃之力也日益見長,見微知著也將計劃推敲了個七八分,李淳風心中自是歡喜,笑着道:“徐都尉果然心有城府,李某些許雕蟲小技,實在難登大雅之堂,不過戰事緊迫,也是不得已而爲之,某嘗周遊各地,尋龍點穴,勘察地理,故知曉這龍頭山有條幽徑,此刻運糧隊正等着我等迴歸,一同偷入甘州城,不若徐都尉攜弟兄們與我等同行,也好保護我等周全?”
徐真和張久年等人聞言,自是吃驚不已,這地道挖得可真夠大,居然連運糧隊都能搬出來!若果真如此,大家也不必如此辛苦地冒充野虜,使那兇險的招數,直接跟着李淳風的運糧隊,就能夠暗渡陳倉,直抵甘州城內!
“李博士奇思妙想,衛公又使得如此大手筆,我等自當護衛周全,如此甚好甚妙!”
諸多弟兄也是驚訝不已,多聞那摸金盜墓者擅打地洞,那地道卻只容蛇鼠,穿行之人必較小柔韌,或懂得那縮骨之術,才得以橫行地底,而以李淳風之言揣度,此地道必能容車馬而過,如此巨大的地道,可是聞所未聞了!
大家幫着收拾停當,又沿途掩蓋了行跡,直往龍頭山深處而行,周滄也不是狹隘之人,諸事不太上心,見得李淳風身邊那小子還兀自怒視自己,就隨口問道:“李博士,你身邊這位勇士姓甚名誰,端的是兇悍,不若跟了我家主公,以後說不得也能有一番作爲不是?”
衆人見這莽漢居然直接開口挖牆腳,也是苦笑不已,李淳風卻毫不介懷,反而介紹那小郎君道:“劉少君乃百代宗師孫思邈的高徒,此次應招而來,擔任軍醫,救人無數,跟着李某出來採藥,可比上陣殺敵有用百倍咧!”
徐真聽到孫思邈三個字,頓時眼前一亮,這不就是“藥王”麼!眼前這桀驁小子居然就是孫思邈的徒弟劉神威,真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想着自己一身傷勢未得痊癒,徐真不免又打起歪主意來,如能將這藥王弟子收入麾下,與摩崖老上師一同參詳配合,來他箇中西合璧,以後弟兄們還愁受傷不治?
如此想着,徐真看着劉神威的目光也就變得越發的熾烈,惹得後者渾身不自在,還以爲徐真有那特殊癖好咧!
徐真本部六百人馬盡皆做了野虜軍士打扮,一路上又順風順水,不出小半日,就來到了龍頭山腳下,由李淳風的人,領着進了山。
道路逐漸崎嶇幽深,馬匹漸漸難行,弟兄們都下馬牽轡而行,山林諸多牽掛,速度也就慢了下來,好在已無敵軍窺視,大膽放心走了一程,到得入夜時分,終於繞過了龍頭山,李淳風手底下的弟兄吹響了暗號。
密林之中不多時就響了迴音,窸窸窣窣鑽出幾個機警漢子,盯着徐真的人馬看了好半天,相信心頭也是大大嚇了一跳,待李淳風簡單解釋清晰之後,這幾人又過來與徐真見了軍禮,纔在前方引領道路。
如此又走了小半個時辰,地勢逐漸平緩,卻是到了一處灘塗,那豐滿蘆葦蕩之中又不斷鑽出人來,居然一個個都是**的打扮,粗略估算了一下,居然有四五百人之多!
如此衆多的軍士,再加上徐真本部六百人馬,還有幾輛運送丹砂芒硝的輜重車,加上數十輛運糧車,這需要多高大的地道,需要多久時日,才能夠使得這些人全部通行?
周滄等人皆是面面相覷,顯然難以置信,而徐真卻被挑逗了興趣,沉思着種種可能性,一如思解一道極爲有趣的謎題一般!
李淳風察覺到徐真的目光,嘴角掛起微笑來,雖與徐真年紀相差了許多,但他總覺得徐真跟他就是一類人,只有追求天地之道的人,纔會如此癡迷於世間各種奧妙而不得解之事。
此天地之道,並非修仙之人口中天地之道,乃天地常理,人間奇妙耳,諸如孔孟,百家聖人亞聖之大能者,莫不如是,雖他不敢自比聖賢,卻期盼窮究天人之道。
收拾了心思之後,他見得隊伍整合得差不多,正準備出發,同時也爲徐真揭曉謎底,卻不想徐真突然拊掌大笑曰:“竟是如此!妙哉!奇哉!李博士果真是天馬行空,異想天開!”
徐真望着前方河道,已然將李淳風的奧秘看在眼中,李淳風心頭一驚,沒想到徐真最後果真能夠推測出謎底,甚至如身臨其境一般!
更讓他震撼的是,徐真對他這八字評語,就像爲他李淳風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一扇大門!
“天馬行空,異想天開”,不正是我輩苦苦追索的境界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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