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戰從子午時辰拖到卯時,天發亮之際白雪越發沉重,紛紛揚揚卻掩蓋不住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任是阿史那厲爾一身虎膽英雄氣,此刻都氣喘如牛似那強弩之末,手中鉞戟也變得沉甸甸沒得力氣提起。
自從被周滄斬了馬前蹄,跌落了戰陣,他就一直纏着徐真,雙方相互糾結,你來我往,間中自有親兵相護,雖傷不得大體,身上傷勢卻也越積越多,鬥志卻不曾落了半分!
徐真雖然年輕氣盛,但得了李靖的《增演易經洗髓內功》,氣息綿長活力渾厚,也不怯了厲爾的年富力壯。
甘州守軍氣勢如虹,戰線一路從城門推移到城外十里,沿途躺滿了屍骨刀兵,馬兒四處亂跑,卻是那大雪都無法掩埋得住!
阿史那厲爾也是心中悲憤,多有英雄窮途末路的傷感,想那葛爾赫該是臨陣丟了主帥,自顧亡命走了罷,午夜使喚親兵去搬運救援,到得如今卯時天亮,這數里路就是橫着滾,也該是滾到這廂來了。
眼看着二萬兵馬被徐真火炮一番掃蕩,又遭那箭雨連弩一通亂射,折損了小半,猝然之下,又被甘州守軍一番衝突,亂糟糟沒個主心骨,又丟了數千首級,鏖戰到得天亮,早已十不存一,眼下只剩苦哈哈的三四千人,兀自艱難支撐着不肯離去。
這些可都是厲爾的掌心肉,都是他一把手從草原最底層帶起來的死士親兵,戰鬥力絕非等閒,奈何如此長時間的消磨,卻是經不住**的奮勇,折損了這好多人馬,該是大局已定,厲爾卻不願就此狼狽逃難,心中一時猶豫,又被追剿了一段,數百條人命就這麼被留了下來。
**這邊也不好受,雖是乘勝之勢,將士鼓舞,大快人心,然畢竟人數處於劣勢,持久鏖戰之下,慢慢也是頹然,連拿年近七十的老軍神,此時都不顧勸阻,傲立於風雪之中,在後方擂鼓助威!
徐真用那長刀拄着,外頭下着雪,紅甲內裡卻出着汗,渾身乏力,手腳顫抖,不知還能支撐到哪一時刻,放眼望去,雖大雪紛飛,卻遍地血紅,如那煉獄現了人間,實教人心頭髮寒。
然一路走來,莫不是爲了這一決戰,若苦於微末艱難就輕易放棄,又豈是大丈夫所爲,怎能積蓄雄壯軍氣?
念及此處,徐真那佈滿血絲的雙目陡然亮了起來,如同注入了萬千活力,見得一名啊柴嗷嗷着衝殺過來,他猛踢刀頭,掀起雪泥,正潑灑在那敵人臉面之上,手起刀落,對面人頭落地,骨碌碌滾了兩圈半!
他只覺自己已經麻木不仁,可每次見得自己手下亡者,仍舊不忍直視,卻又無可奈何,只盼着這一戰儘早結束,好謀了三四斤軍功,賞賜個不大不小的官兒,回到長安繼續混吃等死作罷。
只是周滄與謝安廷等一干狼虎兒郎卻是興致勃勃,鬧騰了大半夜,卻不見得睏乏無力,手中兵刃早已豁口如鋸齒,也不知砍斷了多少脖頸骨,如今還氣勢洶洶殺氣騰騰,將這些個啊柴追殺了一路,簡直落花流水,留得片甲卻留不得頭!
“罷了罷了!去去去!都與我逃了命去!”阿史那厲爾自不是那短氣的英雄,然時勢弄人,若非出了徐真這麼個魔頭,又如何讓這八門挨千殺的火炮,葬送了好端端的戰局,自古戰事,時也,命也,既有那亂世出英雄,自然有那被殺的老漢。
阿史那厲爾雖然不願承認了這事,然則事實確確實實如此,自己就是那無奈被淘汰的老漢了。
諸多親兵早已丟了肝膽,聽得主帥下了退兵的令,灰溜溜一路狂奔,連頭也不敢回,生怕一扭頭,眼睛裡看到的只是一片刀劍的奪命寒芒。
又走得二里地,背靠了黑水河,諸人力氣不濟,卻是想着遲早要被追死,不若置之死地而後生,哪怕死了,也要用那馬革裹了屍身,也不枉戎馬半生,活得痛不痛快自是另說,死時卻要有頭有臉堂堂正正了。
既心生死志,也就慢慢緩了下來,正欲與追兵拼命來着,黑水河那邊卻是人喊馬嘶,蹄聲隆隆敲了大地鼓,一彪人馬林林總總說不得有三四千,浩浩蕩蕩就穿了風雪過來。
風急雪大,阿史那厲爾也看得不甚清晰,只覺得該是葛爾赫父子發泄良心,過來救援同袍了。
轉念一想,戰爭最關鍵之時都不曾來看一眼,此時來該是收拾殘局,坐收了漁翁好處,卻是教人恨之入骨卻又不得不心生期待。
若真叫這父子倆抓準了這時機,說不得久戰了半夜的**會被反殺個乾淨,如此一來,功勞可就全落在慕容家父子倆手裡頭了!
然而現在連命都顧不上,阿史那厲爾又如何體諒這些個事情,連忙帶着弟兄往黑水河下游轉移,又被掩殺了一番,風雪悽悽慘慘,讓人好不心酸。
徐真等一干**追得遠了些,也不太安心,見得風雪之中刀槍旗幟林立四野,心裡頭也是發了慌,同樣放慢了腳步子,集結了陣型,做了個防禦的姿態,緩緩往前推進。
若說賣力拼命,周滄等幾個弟兄自然不怯任何人,連張久年這等謀臣,都殺得滿身滿臉是血,但若說道推敲佔據變化,又有誰人敢在李靖面前稱大?
雖在後方擂鼓激勵,然老軍神時刻不在關注着戰場局勢之變化,此時異軍突起,由不得心聲警兆,然細細想了一番,卻抓住了些許苗頭來,當即下令道:“都衝殺上去,莫走脫半個賊虜!”
諸多弟兄還在擔憂對岸是敵是友,主將卻是下了死命,諸將士又豈敢不賣命追擊?當即抖擻了精神,將地上的敵人屍首踢開,扒了一口乾淨白雪,草草塞入嘴中解了飢*渴,又不要命地往前衝殺!
徐真也不明白李靖何以如此,所謂窮寇莫追,自是有着天大的道理,阿史那厲爾的殘部已然沒了威脅,爲何要如此趕盡殺絕?就不怕狗急跳牆,多葬送了弟兄們的性命?
然而張久年卻是冷靜了下來,思前想後,不得不將老軍神的底氣,放在了契苾何力的身上!
想起契苾何力的援軍,諸人也是精神振奮,主帥如此決絕,想來也是寄託了殷切切的希望,只好硬着頭皮賭他*孃的一把!
“嗨!”
徐真悶哼一聲,拔起百斤重的步子,跟着人潮往前走,卻已然聽得前面喊殺震天!
這番生力軍氣勢驚天動地,爲這死氣沉沉的戰場注入了新鮮的活力,說不得又要白流鮮血染了黑水河。
只是雙方都在賭,這援軍到底是慕容寒竹與葛爾赫的狼騎,還是契苾何力的大軍。
不過聽得這喊殺聲與沉悶的死前哀嚎,軍中袍澤都振奮起來,因爲喊殺聲乃大唐言語,而非賊虜腔調,雖晚則晚矣,然契苾何力的援軍,終究還是來到了!
阿史那厲爾仰天長嘆,自謂回天乏術,只好接過親兵遞過的繮繩,跨上一匹大馬,帶着不足一千的殘兵,往祁連山方向逃亡。
此時天寒地凍,他們身上又有諸多傷勢,隨身又無糧食,入了祁連山,跟自尋短見有何區別?
契苾何力也是個明白人,掩殺了一番之後,也就勒住了隊伍,與李靖相見之後,各自描述戰況,契苾何力卻是遮遮掩掩,不太爽利。
此戰之所以能大獲全勝,皆賴徐真神火營那八門神火炮之威,李靖也不避嫌避諱,加上契苾何力與徐真又相熟,故而命人沿途打掃,自己人卻是紮下了臨時中帳,一干將領於中慶功議事。
李靖不敢坐,自然無人敢坐,待得李靖坐下了,仍舊無人敢坐,目光卻都投在徐真的身上。
若無徐真,他們連屁股都保不住,徐真佔了這首功,何人還敢小覷?
徐真也不是那糊塗人兒,自然不敢開口,待得謀士劉樹藝誠意相邀,他才賣了個乖巧,讓薛萬徹和契苾何力先入了座,又是一番禮貌謙讓,這才坐了下來。
契苾何力不是那彎彎曲曲的人,直來直往,見得徐真如此扭捏作態,也是打趣老軍神道:“這小賊子本是個豪爽英雄,怎地到了衛公麾下幾日,就養了一身婆娘氣息。”
惡戰大勝,大家又知曉契苾何力脾氣,不由鬨堂大笑,憋屈了兩個月的悶氣,總算是得以舒緩發泄出來,此番論功行賞,說不得又要轉了勳策,提拔了官職也。
然而徐真心頭卻仍舊是不安,總覺着少了些許關鍵之事,下意識摸了摸手指,觸碰到那鐵扳指的冰涼,才恍然醒悟過來,如那冰水兜頭潑下,瞬間冷到了腳趾頭,慌忙問那契苾何力:“敢問領軍將軍,可曾將...將我那妹子也隨軍帶了來?”
徐真心急,差點就將李明達的身世給說道出來,好險轉了口,只道是自家妹子,諸人也是有些疑惑。
這契苾何力卻不明所以,愣了愣神,這才點頭道:“令妹與祆教老宗師都跟了過來,某已經着人保護在後方,想來半個時辰之內,就能夠趕來了。”
徐真聞言,如那五雷轟頂,也顧不得禮儀,衝出帳篷去,放了命大喊着:“能動的弟兄,全部都跟我來!”
他本只是都尉,操控着自家本部神火營,不敢僭越呼喝其他諸營弟兄,然事關緊急,其又在此戰中賺下了大片大片的好聲望,故而一呼百應,果真是能動的都跟了上來!
契苾何力朝李靖投去疑惑的目光,李靖卻是輕嘆了一聲,點出了關鍵來:“何力老弟,這回你是大意了,那慕容家的軍馬,從昨夜子午時分就不曾出現過,想來...想來是去做那件大事了!”
契苾何力猛然跳起,一巴掌就拍在自己額頭上,兀自跟了出去,劈手奪了馬匹,追隨徐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