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薩未遇到徐真之前,曾隨着族人四處爲奴,顛沛流離於草原之上,對鹽湖並不陌生,見得徐真如此大驚小怪,不由一臉鄙夷。
不過她向來爲人冰冷、沉默寡語,也懶得與徐真作那口舌之爭,而李明達卻是忍不住揶揄起來,她深受正統教育,爲人精怪,對異族番邦民情風俗更是心動,對鹽湖也是有所聽聞,自然看不得徐真這副少見多怪的姿態。
“徐騙子,你沒見過鹽湖麼?別看這些鹽花漂亮,其中多有雜毒,馬兒吃了沒事,你要是吃了,小心爛舌頭哦!”
凱薩聽得李明達對徐真的調笑,不由撲哧笑了起來,李明達與她相互看不對眼,一路上也無甚交流,但她們現在找到了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認同徐真就是個大騙子。
夜色之下,鹽湖映照,處處散發成熟之美的凱薩真真是一笑魅衆生,李明達此時才驚豔於眼前胡姬之美豔,而徐真扭頭之餘,也被對方豔色狠狠在心頭撓了一把,心猿意馬,連忙想在李明達頭上輕敲一記,以化解尷尬,剛擡手就見得小丫頭叉腰怒視,手舉在半空不敢落下,好不尷尬。
哼哼着收回了手,徐真再次望向鹽湖,不敢再回頭,略帶興奮與激動地說道:“你個小丫頭懂個甚,這湖裡,白花花的不是鹽花,而是白銀啊!”
徐真所言並非浮誇,唐朝前期對鹽鐵酒類採取與百姓共之的辦法,國家沒有實行獨佔經營,池鹽的管理或設鹽屯,或招民營種,《唐律》之中更是沒有對販賣私鹽的處置之法。
對於現代人而言,食鹽的提取精煉原理非常簡單,中學課程就有教導,而唐初雖然也有煮鹽法,但卻無法做到高質高量,軍旅基層和低層大衆根本就沒有辦法使用到高質量的食鹽,更不用說塞外這些野虜遊牧部落了。
早在進入軍營之初,徐真就發現了這個問題,無論是涼州大營的軍士,還是薩勒族的牧民,他們所用的鹽,都來自於粗簡不堪的鹽布和醋布(注1),熬煮出來的滷水苦澀難嚥,着實惡劣。
一旦徐真提取出高質量的食鹽來,先不說以後會如何經營壯大,單說眼下形勢,依靠這些食鹽,也就擁有了拉攏其他小部落的原始資本了!
徐真受限於自己的權勢和軍力,無法讓李明達重獲新生,更沒有辦法對抗侯破虜這等小角色的欺辱,故而一直想要建立屬於自己的勢力。
想要建立勢力,在軍中除了經歷戰爭累積軍功,提升官職,別無他法,然而如果將像柔然和薩勒這些部落人收爲己用,卻是貨真價實的硬性資本!
念及此處,徐真心頭火熱,連忙將所有人都召集起來,乾脆將營帳設立於鹽湖岸邊,又命人燒炭以備用,多取細沙,麻布等過濾所用之器物,更當場架設十餘口大鍋,將鹽湖之中的鹽石大塊大塊敲下,粉碎之後才置於鍋中熬煮,一時間熱火朝天,將鹽湖四周夜色全然驅散。
熬煮耗時,草原兄弟們又另生火堆,宰了肥羊,善獵者更是尋得幾頭黃羊,往腹中塞入新鮮茅草野蔥等物,烤起全羊,馬奶酒皮袋子相互傳遞,工作娛樂兩不誤,氣氛融洽之極。
徐真深受氣氛感染,越發喜愛這幫兄弟,情動之時,不由豪邁,三兩口酒下肚之後,心胸全然放開,受不住草原兄弟的邀請,勉爲其難開喉獻唱,思來想去,挑了一首別具草原風味的民謠,諸人靜坐側耳,其中不少草原少女多有歆慕之色。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帳篷都要留戀的張望,她那粉紅的小臉好象紅太陽,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好象晚上明媚的月亮,我願流浪在草原根她去防羊,每天看着那粉紅的小臉和那美麗金邊的衣裳,我願做一隻小羊跟在她身旁,我願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這首西部歌王王洛賓的著名歌謠被徐真娓娓清唱,他的嗓音雖然不算低沉,卻被勾起了許多現世回憶,觸動了心絃,真情投入,動人之極!
凱薩和諸多草原少女一般無二,紛紛被徐真的歌聲所打動,她內心掙扎了一番,最終從靴筒之中摸出一支短短的木笳,手撫三孔,聲音初如春風入夜,細潤無聲,而後慢慢混入徐真歌聲之中,如水中魚兒戲逐水面落花,如風中雨燕跟隨遠天的清雲,而後相互纏綿於一處,水乳(交融,聽得全場死寂,連周滄和高賀術這樣的粗漢子,都爲之沉醉!
徐真完全融入到自己的歌聲之中,聽得凱薩以笳相和,不由側目而視,卻堪堪與其美眸相觸,心中怦然悸動,平日裡互視爲死對頭活冤家的二人,此刻竟少有地含情脈脈,一切盡在不言中。
一曲唱罷,胡笳漸歇,餘音不絕於耳,四周靜謐無比,只剩下柴火噼裡啪啦,大鍋鹽水骨碌碌冒泡,似在爲歌者歡呼。
凱薩慌亂收回目光,心思複雜萬分,自從十二歲開始,她的手就再沒有撫按過胡笳的三孔,因爲她的手都用來握刀與殺人,今夜重操舊樂,竟有着一種靈魂被滌盪一番的清淨感悟,心頭歡喜之餘,對徐真又有了另一番看法。
她已經年近三十,無論在草原還是大唐都算是熟透的老姑娘,但天生麗質,又別具異域妖媚,並不乏追慕之英雄,徐真看着只有二十出頭,然行事不合常理,時而沉穩香醇如老酒,時而青澀如少狼,二人又有間隙在前,而後又被迫在手臂打上了他的烙印,薩勒河畔營帳之中那一番旖旎調戲,不知不覺已然在她心中種下了一個禁忌的種子。
此番與徐真歌樂相隨,確實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徐真並非情場初哥,對熟女也並無排斥,甚至在現世之時就偏愛凱薩這種類型,然而一切並不想再去強求,隨其自然便了,正鬱悶着何以無人喝彩,是否今調不得古人疼,不想靜謐過後,歡呼聲如雷貫耳,諸多漢子更是將徐真拋接連連,場面熱鬧之極。
薩勒族中多有不識唐語者,旋律聽得心醉,遂向胤宗等人追問詞意,那淳樸卻又美好的歌詞就算放到唐時,也頗有切合之處,將少男少女之間的情事心聲道盡,少女們更是個個如花癡,圍着這位善歌又神秘的阿胡拉之子,跳起了熱情洋溢的舞蹈來。
李明達對歌舞的興趣還不如刀劍武藝,但聽完了徐真的歌謠,又看到徐真凱薩眉目傳情,頓時嘟起小嘴,滿懷酸溜溜,卻又暗自鄙夷會唱歌不算本事,等大家暢飲歡歌,她自個兒又嘀嘀咕咕地想要重拾徐真之曲調。
如此盡歡之間,十餘口大鍋已將鹽石化開,徐真連忙招呼人手,有條不紊地指揮着,進行過濾作業,又將過濾之後的鹽水繼續放入大鍋之中熬煮。
衆人看着新奇,又敬佩驚歎于徐真之博學,果不負睿智者葉爾博之名,熬煮過程十分枯燥,徐真也就讓餘人睡眠休息,只剩下二十來人看顧大鍋。
一番歌舞吃喝之後,大家盡興而臥,不多時就傳來如雷鼾聲,徐真卻放心不下製鹽,仍舊守候在火堆邊上。
他斜靠在卸下來的馬鞍之上,將靴子靠近火堆取暖,摸出一顆大錢來,習慣性地在手背上來回滾動,凱薩自是守在旁邊,不知是否心虛所致,距離徐真有些遠,低着頭默默地擦拭着自己的雙刃。
她無意擡頭,卻看到徐真在把玩大錢,見得那大錢如通靈一般在徐真指尖舞動,目光不由被死死吸引,以至於徐真嘴角含笑地看着她,她都全然無覺。
“我教你?”
凱薩聽到徐真說話,頓時扭過身子,表示並不感興趣,眼角卻饒有興趣地偷瞄着這邊。
徐真也不戳破,嘿嘿一笑,拇指一彈,大錢“叮”地一聲飛起,又被他穩穩接住,握在掌心之中,而後朝凱薩說道:“不如這樣,咱們來打個賭,如果你能夠猜中大錢在我那隻掌中,我就還了你自由身,如何?”
凱薩猛然擡頭,臉色並沒有過多喜悅,反而有些慍怒,說實話,她已經習慣了當徐真的奴隸,雖然她明知徐真並沒有把她當奴隸來看待和對待,可徐真將此作爲打賭的籌碼,着實讓凱薩不悅。
但她也是好強之人,剛纔明明看到大錢落在徐真右掌之中,憑着追隨摩崖上師多年的經驗,她推斷大錢絕不在右掌,故而坐到了徐真身側,用刀背敲了敲徐真握起的左掌。
“你確定?”
凱薩堅定地點了點頭,徐真攤開左掌,空空如也!
失望之餘,凱薩心裡剛剛積攢起來的那些好感,頓時又灰飛煙滅,徐真還是那個討厭的徐真,那個狡詐的唐人!
徐真也不在意,嘿嘿一笑,將握着的右掌伸到凱薩眼前來,賊笑着道:“要不要再賭?”
若是尋常少女,必然覺得大錢會在右掌之中,總不該憑空沒了這大錢,但凱薩見識過摩崖上師的手段,沒好氣地答道:“裡面什麼都沒有,還賭什麼賭。”
徐真微微一愕,但很快就輕笑了起來,右掌從凱薩眼前掃過,五指張開,果真什麼都沒有!
“你贏了,裡面還真是什麼都沒有。”
凱薩正疑惑徐真在搞什麼名堂呢,那邊大鍋已經熬出雪白鹽花來,看守者連忙讓徐真過去查看,徐真臨走時還朝凱薩狹促地眨了眨左眼。
凱薩細細回想徐真剛纔的動作,猛然醒悟了什麼,臉色頓時通紅起來,低頭一看,胸衣緊束着的雪峰溝壑之間,一枚溫熱大錢被緊緊夾在其中!
凱薩心頭亂顫,比第一次握刀殺人還要緊張幾分,如做賊一般將那枚大錢掏出來,想着丟進火堆裡,但最終...還是...收到了貼身口袋裡...
多招人恨的唐人啊...
(注1:用醋煮過的布,用的時候,將布放進水裡,醋味就會稀釋出來,古代用來佐料的一種道具,古代行軍打仗,一般比較多用鹽布,原理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