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雲朵輕,風蕭蕭兮月未明,徐真將軍欲襲營;可惜未見屍千里,先聽百鬼吹風鈴。
但說營寨之中早已馬銜枚,人肅靜,只要徐真一聲令下,就往鬆州方向衝殺過去!
只是徐真卻遲遲未見動靜,三千騎兵靜默蕭殺,心胸怒火戰意早已積攢滿溢,只能強行壓了下去,如那暴漲的潮水,不斷擠壓着單薄的河堤,隨時有着暴發的可能!
李道宗也是領軍的老將,深知有些東西,看不見摸不着,卻時刻左右着戰局的勝負,例如鬥志,例如策略,例如士氣。
身先士卒,奮不顧身地衝殺,有萬人不當之勇者,足可爲將;心繫兵士,掌控全局,將兵又能將將者,纔可稱帥。
以徐真此時對己方士氣的掌控和調節,足見其有着爲帥者的潛質,也不枉他李道宗撥付了三千騎兵與他,此舉難免有些超出了徐真職位所能統領的數目,但以徐真一貫以來的功績和作風,也足以讓這些騎兵心服口服。
然而暗自不服氣的也大有人在,除了左武衛將軍牛進達之外,還有左領軍將軍劉蘭這樣的軍中老將(注)。
眼看子午已過,徐真卻丟着三千騎兵於夜風之中待命,四周圍火把熊熊燃燒,照耀方圓,哪裡有半分夜襲敵營的姿態!
果不其然,又過了小半個時辰,諸多騎兵已然顯出疲態來,士氣早已泄了大半,徐真還未見動靜,牛進達和劉蘭等人按捺不住,恨不得將徐真這故作姿態的小人拖下馬來暴打。
守了大半夜,徐真才登上點將臺,仰頭看了看天象,又舔舐指頭,於風中探了探風向,低頭沉吟了一番,終於發了話:“嗯...本將軍心裡頭佔了一卦,今夜不宜襲營,諸位袍澤都去歇息吧...”
徐真此言一出,簡直如一把火炬丟入了滾熱沸騰的油鍋之中一般,在夜風之中抖擻了大半夜的軍中兒郎,恨不得將徐真給生撕了!
反倒是起初對徐真有成見的牛進達和劉蘭等軍中老人,見得徐真此舉才心中暗暗驚奇,雖不明徐真之意,但他們不會認爲徐真愚蠢到要故意挑撥軍士的怒氣,如此做法,對徐真簡直有百害而無一利,以徐真的性子,他又怎會使出這等昏招?
軍士們紛紛歸了營,徐真卻命值守的士兵仍舊點足了三千火把,不得熄滅,一直要燒到天亮。
李道宗雙目發亮,竊以爲徐真果是胸有奇招,待得諸人退散,連忙召見徐真,想要私自問清楚徐真的策略。
徐真到了李道宗的營帳之中,面對李道宗的質疑,也只是苦笑一番,輕輕搖頭道:“李總管,徐真雖精於占卜,但也不敢拿諸多弟兄的性命來做賭,今夜不出兵,皆因有貴人混于軍中,怕有個傷亡閃失,愧對了李總管的厚愛...”
李道宗難免失望,繼而有有些憤憤,這貴人他是見過不少,但混入軍中來,阻攔了徐真夜襲敵營的貴人,他李道宗倒是想親眼見識見識!
“徐真,那貴人現在何處?可否讓老夫見上一面?”
徐真哭笑不得,攤了攤手道:“總管要見,徐真自然不敢不從...”
言畢,徐真拍了拍手掌,卻見得張素靈將李無雙給強推了進來,李道宗微眯起一雙老眼,藉着營帳中的燭火光輝,終於是將男兵打扮的掌上明珠給認了出來,當即氣得鬍子都吹了起來!
“胡鬧!你...你這姑娘,怎地如此任性而爲!”
徐真無視李無雙對自己的怒視,拉着張素靈離開了營帳,背後只傳來李道宗暴跳如雷的責罵和李無雙斷斷續續的辯解。
其實徐真並無出兵的意圖,待得張素靈將李無雙的蹤跡偷偷報上來之後,他就乾脆將責任都推到了李無雙的身上,如此一來,李道宗就能夠徹底支持他徐真了。
解決了李無雙這個麻煩之後,徐真並未回營歇息,而是來到了後方的匠營,其實營中同樣有夜禁,除了當值軍士,其他人等不得擅自走動,警戒軍士見得徐真前來,也不敢阻攔,放入營中。
諸多營房早已黑燈瞎火,只有一處仍舊投射着夜讀的剪影,徐真輕笑一聲,行至營帳前,輕聲問候道:“徐真深夜造訪,可曾打擾了先生?”
營帳之中響起一聲驚訝,又似有用具被碰翻,那人才赤足出迎,卻是一名風流儒士,年約三十,面容俊美,抓住徐真的手腕就往營帳裡引,口中卻不停告罪道:“徐師莫喊先生,這要折煞了姜確也!”
張素靈聽得姜確二字,心頭猛然一震,暗自驚奇道:“此人便是大宗師姜行本?怎生得如此俊俏!”
她久居教坊,對朝中人物自是諳熟,這姜行本滿門功勳,算得望族之後,乃聖人近臣,早於武德八年就官居工部侍郎,於隴州開五節渠,引水通運河。
到了貞觀年,主持修建九成宮與洛陽宮,深受聖上賞識,爲表厚愛,遂轉爲左屯衛將軍,又選矯健敏捷之士,衣五色袍,乘六閒馬,名曰“飛騎”軍,皆隸屬姜行本之下,直屯營以充仗內宿衛,聖上每幸各地,必使其相隨侍從。
這姜行本與閻立德旗鼓相當,皆是沉迷工巧之人,閻立德趕赴萊州建造戰船,準備徵遼之事,聖人也就只好將姜行本派來鎮壓吐蕃這邊。
臨行之前,閻立德只能將徐真所需要打造之物的圖紙,盡數交付給了姜行本,雖心有不捨,但聖命難違,這姜行本得了圖紙之後,果真又如閻立德一般沉迷其中,若非徐真被牛進達推到前線當使者,他早已黏着徐真不放了。
數日來不斷參詳鑽研,姜行本愈發不可收拾,幾近廢寢忘食之地步,今夜得徐真親來,又豈能不歡喜雀躍。
且說徐真與姜行本入了營房,當即開始細細解說圖紙,姜行本如撥雲見月,似那天盲開眼,時不時拍股道絕,對徐真更是推崇備至。
張素靈久聞姜行本大名,見其問道于徐真,恭謹謙遜,將徐真奉爲先生,言行之中多有崇拜,此時於張素靈眼中,只覺自家主公朦朦朧朧,高深莫測,仿似年少的軀體之內,住着睿智而深邃的靈魂一般!
如此商討到了天微亮,徐真纔回營去歇息,而姜行本則招呼工匠,開始將圖紙付諸於現實,匠營頓時一片熱火朝天。
這一夜對於諸多軍士而言,是頗爲氣憤的一夜,對於李無雙而言,是恨透了徐真的一夜,對於徐真而言,是值得期待的一夜,對於姜行本,又是終生難忘的一夜,可對於投敵詐降的韓威而言,卻是難熬的一夜!
且說他帶了十數名親信,夜奔鬆州城下,被吐蕃軍士押送到了器宗弄贊和慕容寒竹前面來,一身傷勢仍舊觸目驚心,本以爲足以騙過敵人,連忙警告說**要夜襲鬆州,不想卻又被慕容寒竹所懷疑,招致拷打,幾近喪命。
到了後半夜,慕容寒竹還是不信,堅持要將韓威等人處死,軍中卻有人來報,說敵營隱有火光,或有夜襲,弄贊連忙帶着慕容寒竹上了城頭,果見得遠方夜空一片紅亮!
慕容寒竹自是多疑,弄贊卻有些動搖,連忙讓祿東贊傳令下去,城下諸營全軍戒備,一時間紛紛動員起來,人喊馬嘶,人心惶惶。
祿東贊又夜審韓威,這廝將**兵力和具體佈置都傾倒出來,祿東贊回去與諸多謀士合議對質之後,證實韓威所言並不虛假,由是信了韓威,解了束縛,好生治療,又款待諸多降卒,上報了器宗弄贊。
弄贊是個胸懷廣闊之人,向來崇拜大漢之將,恨不得將大唐名將都收入麾下,聽了祿東讚的彙報,連忙親見韓威,多有賞賜,善加撫慰,賜了女婢好生服侍,算是對韓威深信不疑了。
然而慕容寒竹卻不容易騙過,他登上了城頭,眺望了一番,竟大言不慚,直言韓威假降,下令諸多軍士各自卸甲,回營歇息去了。
以祿東贊爲首的諸多舊臣認爲慕容寒竹掌控軍權、玩弄贊普心緒,乃善辯之佞臣,昔日推翻了吐谷渾,今次又來禍害吐蕃,對他早已心懷忿恨,今夜又見他專權擅用,雖使了祿東贊到器宗弄贊面前去搬弄口舌。
器宗弄贊自信慕容寒竹,然祿東贊是首輔大臣,初時弄贊登大位也僅有十三歲,國內政事皆由祿東贊等老臣操持,勞苦功高,死忠耿耿,向來親密。
這祿東贊也是個玲瓏心,並不直接說慕容寒竹胡作非爲,反而讚頌王上慧眼如炬,得了韓威,自是掌控**兵力和動向,今後可高枕無憂矣。
器宗弄贊得了祿東讚的稱頌,心裡也是歡喜,正要睡下,卻聽得服侍的女婢竊竊溝通,說道慕容寒竹曾妄言贊普有眼無珠,連敵人詐降都看不出來云云,弄贊心頭頓時佈滿陰霾,就要殺了這兩個女婢。
但沉思了片刻,又忍了下來,只是召來貼身侍衛,使其到軍中打聽,那侍衛也是祿東讚的人,將慕容寒竹私自命令軍士放棄警戒之事回報於器宗弄贊,雖當夜果無突襲,但器宗弄贊對慕容寒竹,已然不喜了。
這才睡下不久,祿東贊又使人來報,說慕容寒竹要趁夜斬韓威,器宗弄贊本就心緒不佳,聞言頓時大怒!
(注:劉蘭,亦作劉蘭成,史料記載不多,但卻是一個兇殘的傢伙,資治通鑑裡也作劉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