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騫貴爲將作少匠,一般不會到礦區來督促,然則徐真卻堅持要來,他也無可奈何,可一進到塵霧飛揚的礦區,李德騫就興奮起來,他自己也常外出尋找礦脈,對礦區也不陌生。
徐真在現世只去過非洲的鑽石礦場,然而鑽石開採和篩選跟尋常礦藏有着極大的區別,大唐開採技術雖然已經非常發達,但終究比現代要差好幾十個層次,故而徐真心頭有些壓抑,猶豫了許久才往礦坑處走去。
礦區督軍的首領是一名三十多歲的校尉陳望,跟李德騫關係不錯,聽說徐真只是對正,未免有些輕視,可李德騫附耳私語一番之後,這位陳校尉卻肅然起敬,連帶看許真的目光都變得客氣了許多。
徐真也懶得理會這些,他只是來尋找硫鐵礦,不太喜歡處事圓滑的小校尉,言語上也就乏善可陳,陳望也不以爲意,這一營的兒郎都分散到礦區的各個角落,督促礦奴,以防止暴亂。
陳望一直想要攀上李德騫這顆大樹,倒是熱情十分地親自在前方引路,貼心地命人取來乾淨溼布,諸人遮掩了口鼻,這才進入到礦洞之中。
礦道之內人流進出不斷,更有礦奴往來搬運水桶,用來壓制塵霧,否則礦道內的火把將塵霧引爆,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這是勞苦大衆用性命換來的實踐經驗,倒也讓人心生佩服卻又有着無奈的苦澀。
整個礦洞之中的礦奴一如行屍走肉,衣不蔽體形容枯槁,如牲口一般被使喚着,背後的督軍還不時將鞭子甩到身上臉上,讓人不忍直視。
一路沉默的凱薩低聲冷哼了一句:“僞善的唐人!”
李德騫面色訕訕,也不敢多言,徐真倒是發現西北角有一奇人,此人衣衫整齊,面色飽滿,精力充沛,雖爲穿着軍服,卻有條不紊的指揮着一小股礦工,形成了一個小團隊,工作效率出奇的高。
這一小團隊的精神面貌很好,不似其他礦奴那般了無生氣,連督軍對這人都客客氣氣。
陳望乃多年老兵,察言觀色,心知這小隊正與李德騫關係不菲,看到徐真對這個小團隊感興趣的目光,也是假裝隨口介紹道:“此人名叫張久年,也算是礦區的老人了,脾氣好,學識淵博,又重情義,身手力氣都不差,故而讓他充當奴頭,也算得物盡其用。”
徐真眉頭皺了起來,這陳望並非不識文字的盲流,用“物盡其用”來形容張久年,而非用“人盡其才”,可見他心裡並沒有將這些礦奴當人看,徐真對他的印象又壞了幾分。
李德騫聽到這個名字卻有些訝異,轉頭詢問道:“張蘊古的首席家臣張久年?”
陳望見吸引了李德騫的主意,有些得意地點頭道:“正是張家首席!”
徐真覺得張蘊古這個名字有些熟悉,但他畢竟不是歷史出身,太多旁枝末節也無法熟識,好在李德騫精明,在他耳邊低聲解釋道:“這個張蘊古可是個人物了,自幽州總管府記室,直中書省,聖人即位之初,上《大寶箴》以諷。聖人嘉之,賜束帛,給了個大理丞的官帽子呢。”
“既如此威風,首席家臣何以淪爲礦奴?”徐真饒有興趣問起。
“那時候有河內人李孝德,以風言風語蠱惑人心,張寺丞究其獄,謂癲病不當坐治,然御史權萬紀勘其情縱,聖人大怒,令人斬寺丞於東市,家人自是連累獲罪,流放到了這裡爲奴…”
李德騫身爲李靖長子,對廟堂故事自然熟悉,此言一出,又引來陳望好一番恭維,然則徐真的注意力卻全部集中在了張久年的身上,這個人,不簡單啊…
督軍見到校尉親自下礦,連忙過來招呼,徐真從懷中掏出那鴿子蛋大小的硫鐵礦,督軍皺眉回想了一通,將張久年喊了過來。
張九年正當壯年,身材魁梧,頗有武林高手之風骨,哪怕長年礦奴生活,亦未能使之蒙塵,見得硫鐵礦,不由偷偷看了徐真一眼,而後低頭稟報,說礦區深處確實有一小塊這樣的礦牀。
徐真聞言大喜,正準備讓張久年帶人開採,此時卻有兵士從礦洞外跌跌撞撞衝了進來,拖長了聲音高喊道:“急報!急報!陳校尉,吐谷渾的啊柴們突襲營房,已經衝鋒進來了!”
這兵士渾身浴血,肩頭還插着一根羽箭,陳望臉色卻是難看起來,當衆曝光軍情,這些礦奴一旦趁機暴亂,整個營地可都要保不住了!
李德騫也是冷汗直下,此時他們深處礦洞之中,如地面的營地被敵人佔據,他們可就成了甕中之鱉,一個都別想跑了!
徐真也是心頭大罵,悄悄環顧四周,礦奴們仍舊麻木不仁的運作,但張久年的小團隊卻慢下了手頭的活計,徐真擡頭一看,正好跟張久年目光相觸,後者嘴角竟然浮現出一絲笑容來!
“糟糕了…一會跟緊我…”
徐真隱約推測到了什麼,悄悄扯了扯李德騫,在他耳邊私語道,後者臉色如土,不動聲色就挪到了徐真的背後。
那報信的士兵還以爲自己報信立功呢,卻被校尉大人一巴掌拍飛在地,雄獅一般咆哮道:“這些野蠻的啊柴只知道放羊,你們怕個卵蛋!全部都給我滾出去,莫讓人困死在這裡!”
陳望一聲令下,督軍們毒鞭啪啪啪響起,開始將礦奴驅趕到地面上去,這樣既可以防止他們暴亂,又能夠將這些低賤的礦奴推到前線去當炮灰,可謂一舉兩得的良策!
礦奴早已被督軍毒打怕了,鞭子一響,連忙匯聚成流,順從如羊一般往礦道出口走去,而張久年帶着自己的小團隊混入人流之中,卻有意無意落後一些。
徐真捏了捏凱薩的手心,後者乃是刀尖上跳舞的刺客,如何感受不到礦洞內的血腥?
走到一半,又有十數名帶血士兵衝進來,說偷襲者乃吐谷渾的慕容部,人數不知,儼然要踏平整座礦營!
陳望心頭大駭,督軍們紛紛抽刀,礦奴們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前途,在礦區裡呆着,或許還能夠苟延殘喘,一旦被趕上地面,面對的可就是毫無人性的吐谷渾啊柴了!
徐真一直有意落後,暗中關注着張久年那一撮人的動向,果不出其料,在陳望和督軍們驅趕礦奴之時,張久年卻帶着自己的小隊伍,趁着混亂之際,從閃入了旁邊的礦道!
“想活命就跟我來!”
徐真當機立斷,沉聲朝李德騫說道,後者早已視徐真爲主心骨,眼下形勢混亂,就算出去地面,也只能跟慕容部的啊柴死磕,聽到徐真的呼喚,連忙跟了上去。
從張久年的目光之中,徐真看到的是不甘,是隱忍,是睿智,他的直覺告訴自己,像張久年這樣的人,絕對不會讓自己和兄弟們累死在礦洞裡,更不會死於督軍的毒鞭之下!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爲了這個逃脫計劃,張久年忍氣吞聲這麼久,一直在暗中挖掘密道,就算今日沒有吐谷渾慕容部的突襲,在不久的將來,他張久年也會帶着兄弟們離開這裡!
殿後的三四名督軍正不斷催促那些礦奴前行,礦洞之中光線又昏暗,人流混亂,卻是張久年提前計劃的最好時機!
兄弟們一個個鑽入密道之中,他留在後面清點了人數,十二個人不多不少,都是當年追隨張蘊古的武林好手,歷盡奴役疾苦和疫病之後,能活下來的,可都是精英了。
正當張久年按預先計劃將封石挪過來,打算封住密道入口之時,一張臉卻出現在了封石的縫隙後面!
“放我進去,否則誰都走不了!”
徐真面容冷峻,手輕輕扶着腰間的飛刀皮帶,張久年的右手下意識摸出一柄黑曜石磨成的石刀,但聽到礦洞之中督軍的叫罵,咬了咬牙,終究是將徐真三人放了進來。
“轟隆隆!”
張久年雙手用力,封石終於是掩蓋住了入口,而密道之中的兄弟們也適時點燃了預置的火把子,大半個人高的密道非常狹窄,但想要將徐真三人殺之以滅口,並非難事。
這些張家的家臣都來自於武林江湖,一個個都是刀頭舔血的好漢,能夠在礦區呆上三五年而氣力不衰,可見肉身底子多麼的渾厚。
他們爲了這次逃跑已經密謀了很久,單單挖地道就花費了三年的時間,爲了避開督軍的監視和看管,他們每次只能放一個人進來挖掘,挖出來的泥土則分給其他人散於礦洞的其他角落,可謂神不知鬼不覺。
然而現在,就在他們想要趁亂逃走之時,卻橫中殺出了徐真三人,這三個人能讓校尉陳望和顏悅色地爲之引路,可見在軍中地位並不低,這樣的人跟在身邊,張久年和兄弟們又怎麼能夠安心逃離?
可眼前少郎能夠看破他們的苦心經營多年的計劃,又能夠跟上來,足見這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燈。
兄弟們一個個摸出自備的武器,雖然大多是礦石磨礪出來的粗糙傢伙,但他們一個個身手了得,又人多勢衆,李德騫當下就臉色蒼白,呼吸急促的驚呼道:“爾等居然敢私逃刑罰!”
此言一出,他才省悟過來,如今的形勢之下,他們三人才是羊入虎口,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巴,雙眼之中充滿了驚駭。
然而徐真卻鎮定無比,他直勾勾地盯着張久年,因爲他知道,張久年纔是管事的主導。
“外頭兵荒馬亂,就算你們出得這密道,上了地面之後如何逃脫?”徐真沉聲問道,讓人感覺他不是軍官隊正,反而是跟他們一樣的逃獄囚奴一般。
張久年背後一個兒郎緊握石刀,雙眼暴露出兇光,嘿嘿笑道:“本來不知該如何離開,但現在知道了,有你這個官爺在手上作質,還愁不能離開?”
他們的計劃只進行到了挖通密道這一步,後續計劃還未來得及準備,但慕容部的人前來突襲,顯然是最佳時機,錯過之後又不知要等多久,正愁着外面沒人接應,沒想到徐真卻自己送上門來。
可張久年知道,他從徐真的眼神可以看得出來,對方並非那種自己送死的蠢貨,果不其然,徐真冷哼一聲開口道:“這位兄弟你也太看得起我徐某,莫說我這麼一個小小隊正,哪怕你們抓了陳望校尉,軍中兒郎都不一定會放你們走。”
那漢子聽得徐真如此說道,心頭也瞭然,目光不由黯淡下來,張久年卻將那漢子手中的石刀給壓了下來,正色朝徐真問道:“不知徐長官有何逃生妙計?”
徐真嘿嘿一笑,抓住李德騫的肩膀,將他往前一推,朝張久年笑着道:“這位李德騫官至將作少匠,要作人質,絕對分量十足,如果還不夠的話,他老子是衛國公李靖,就不知道你們敢不敢動手了!”
密道頓時寂靜,李德騫難以置信地回頭看着徐真,他完全無法想象徐真會把他給賣了,然而張久年的額頭卻滑落汗水,他看着徐真帶着詭笑的嘴角,看着對方與年齡完全不相稱的高深莫測,感覺密道變得不再悶熱,反而覺得有點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