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厲爾端坐於虎皮榻上,皮靴就踩着碩大的虎口,冷眼看着帳中一干將士吵吵轟轟,言辭激烈,肢體誇張,幾乎要大打出手。
而引發這一爭論的,正是帳中肅立着的長身文士,光化天后的貼身幕僚,隨軍謀士慕容寒竹!
諸多兄弟分歧激烈,而引發分歧的卻是一名地道的漢人,這樣的場面實在讓阿史那厲爾無法開心。
作爲東突厥的王族,阿史那厲爾是帶着兵馬加入吐谷渾的,雖然同樣是王將,但阿史那厲爾卻擁有着極大的話語權,這也是爲何王上會將突襲甘州的大事託付與他的原因了。
厲爾痛恨吐谷渾的王族,因爲這些人自詡狼母后裔,無勇無謀,卻整天想着開疆拓土,挑戰大唐尊威,無異於以卵擊石罷了。
他之所以響應諾曷鉢的號召,前來突襲唐境,是因爲相比之下,他更痛恨大唐皇朝,因爲大唐皇帝奪走了他的哥哥阿史那社爾(注),連同那數十萬族人,一同奪了去!
哥哥已經拜將封侯,哥哥帶走的族人們也被唐國安置在了靈州,可謂安居樂業,而他卻流落到吐谷渾,與馬賊牧民爲伍,實在辱沒了堂堂王族的身份!
他要踐踏大唐國土和軍民,但並非爲了吐谷渾那些無腦之人,而是爲了向哥哥證明,當初哥哥的選擇,是錯誤的!
即便大唐國再強盛,城池再高大堅固,也無法阻擋狼血族人的衝鋒,突厥狼族是尊貴而驕傲的,可以向比自己強大的敵人低頭,但必須經過浴血的廝殺,哪怕低頭,也只是爲了積蓄下一次廝殺的力量!
他看不起慕容家族,更受不了慕容葛爾赫的卑微行爲,爲了換取軍情,葛爾赫居然讓他的兒子協助唐人的陰謀,派遣柔然奴到長安去殺人,殺人不成也就罷了,居然連未成年的小丫頭都想抓,結果卻一敗再敗,實在是顏面喪盡!
爲此,他多次排擠,終究是將葛爾赫剔出了軍部核心,然而徒悍這人也是扶不起,居然丟了張掖,卻讓葛爾赫得了便宜,收攏了他的兵馬,又重新奪回了話語權。
特別是他的兒子慕容驍,經歷數次失敗之後,儼然成爲了一員悍勇猛將,每戰必爭先,積累下大量的軍功和聲望,使人不敢小覷。
而慕容家能夠東山再起,眼前這位慕容寒竹,可謂功不可沒了。
光化天后雖然與阿史那厲爾一般痛恨大唐,但縱使如此,厲爾也不希望慕容寒竹干涉自己的軍事,別人或許不清楚,但整個吐谷渾遍佈阿史那厲爾的耳目,他又豈會不知慕容寒竹與光化之間那讓人作嘔的不倫之情?
以慕容寒竹獻上的情報來看,契苾何力已經出兵,即將趕到甘州來支援,對於這個與大哥社爾一樣軟骨頭的契苾何力,厲爾同樣沒什麼好感,但他決不能讓慕容寒竹的軍中聲望高漲起來。
若分兵去攔截契苾何力的援軍,甘州城內的李靖勢必趁機反擊,這接近兩個月的圍困也就變得徹底沒了意義,這樣一來,無異於慕容寒竹的一條情報,就將他阿史那厲爾兩個月的功勞都推翻掉,作爲王將,厲爾的面子也就只能放在自己褲襠裡了。
念及此處,厲爾冷哼了一聲,待大帳內倏然安靜之後,他才緩緩定議道:“甘州城內即將軍糧告罄,如此關鍵時刻並不適合再分兵攔截契苾何力,只需多遣斥候四周遊弋警戒,使之無法偷襲我後營,阻斷契苾何力部與甘州城的聯絡渠道,其他事情也就自然解決,只要甘州一破,國門大開,大唐必定慌亂,正是我等圖謀的好時機!”
“王將!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慕容寒竹連忙諫言道,然而阿史那厲爾卻冷笑了一聲,直視着慕容寒竹問道:“寒竹先生是在質疑我的決定麼!”
慕容寒竹心頭一凜,頓時俯首,連稱不敢,這才散了帳,回到自家帳下,卻是鬱郁不得歡顏,又與慕容葛爾赫父子說道此事,二人皆以爲此乃阿史那擔憂慕容家坐大,才反對發兵攔截,一時間也是讓人極爲挫敗。
到得夜間,慕容寒竹又來到光化的營帳之中,一番火熱溫存之後,纔將今日之事傾訴了一番。
無論是光化還是慕容寒竹,在他們的眼中,一個晉陽公主的價值,必定要比一座甘州城要來得重要。
因爲他們不是想要打仗,打仗的最終目的,還不是爲了報復?如今若得了晉陽公主,那可就是最大的報復了,還需要消耗如此多的人命去打仗破城?
再者,光化與慕容寒竹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屬於吐谷渾,雖然在吐谷渾衣食無憂,高高在上,但他們還是希望能夠在有生之年,再次踏上那片本屬於大隋的國土!
而想要回到大唐,晉陽公主就是最爲關鍵的一環,只要慕容寒竹能夠光明正大回到大唐,就能夠憑藉晉陽公主,攪亂整個朝堂!
這是長安那位幕後之人的意願,是諸多牽連其中的文武官員的意願,更是她光化和慕容寒竹的意願!
二人商議良久,終於咬牙做出了一個決定來,當即召喚慕容葛爾赫父子,密謀了一番,待得三更時分,才各自離開。
回了營之後,葛爾赫又與兒子慕容驍密談了小半個時辰,畢竟這個事情非同小可,一旦失敗,他們在吐谷渾軍中就再無任何根基籌碼,說不得要被追問罪責,落得個身首異處!
然而若真的成功了,那他慕容家勢必要重新回到王將的行列當中,哪怕吐谷渾這次戰敗,他慕容家正好趁機上位,所有的一切都在寒竹先生的預料當中,他父子二人又豈能不冒險一試!
下定決心之後,父子二人連夜召見心腹,細細吩咐下去,本部軍馬進入待命狀態,時刻做好出擊的準備!
契苾何力還不知自己的行軍意圖已經被出賣,軍貴神速,步卒一番急行軍,雖然辛苦了三兩天,但總算是感到了甘州境內。
那一千遊騎四處分散開來,只要方圓之內遭遇到吐谷渾斥候,無一能夠走漏,消息封鎖得極爲嚴密,眼見終於要到達甘州城,前方斥候已經探查到了阿史那軍營的確切位置,這纔將軍馬安頓下來,飽食睡足,只等着殺向敵人的後方。
不過現在最關鍵的就是,如何將自己的作戰計劃,通知到甘州城內,若無甘州方面的配合接應,勢必會像徐真解救張掖那樣,還未等到城內反應過來,城外突襲的軍隊已經被敵人給圍剿大半了。
而且讓契苾何力感到奇怪的是,一路上遭遇的斥候與遊騎數量實在有些過多,讓他有種極爲不安的預感。
但想了一下,除非敵軍能夠未卜先知,否則又怎可能預先知曉自己的行軍路線,沿途設下諸多暗哨與斥候遊騎?
這種不安,也讓契苾何力謹慎起來,越發堅定了要送信入城的想法,當晚就升帳議論起這事來。
雖然契苾何力麾下有不少契苾族人,其中也不乏党項人,但與吐谷渾人之間多少有些隔閡,不似徐真麾下的薩勒人和柔然奴這般親近。
“唉...若徐真在此就好了,他的部下可是順利送信到張掖,沿途安然無事的...”契苾何力不由嘆息了一聲。
左右謀士聽得主將如此姿態,卻是善意提醒道:“那徐都尉麾下,其實還有人留在我軍中...”
契苾何力頓時雙眼一亮,徐真前往甘州之時,將晉陽公主殿下託付給了他,出了李無雙之外,還有一個貼身的女死士,似乎也是柔然人,還有一個隨行的多智異人,想來能夠重用咧!
想到這裡,契苾何力連忙讓侍衛將摩崖請了過來,因爲凱薩要貼身護衛李明達,故而所剩下的,也就這個老頭子了。
他原本的想法只是讓摩崖將吐谷渾兵馬勇士的情況說清楚,好讓手下人知曉個大概,能夠騙到城下去。
沒想到摩崖聽說了任務之後,卻是主動請纓,要孤身一人送信入城!
帳中諸將見得摩崖老態龍鍾,雖目中閃爍智慧之光,但畢竟年老體弱,不由一陣鬨笑,誰知這老頭子的脾氣還挺大,見得諸人嬉笑,怒而轉身,就要離開。
契苾何力卻不是一般見識,知曉摩崖不是那自討沒趣的人,既然他說能辦到,就肯定有自己的把握,但軍情重大,如何能夠信得過這麼一個老頭子?
眼看着摩崖走到了帳篷門口,契苾何力連忙出聲叫住,後者倏然站定,卻沒有轉身回頭,更沒有理會契苾何力,任後者如何寬慰,這倔強老頭子就是不理睬。
一名靠近門口的校尉走到門前,伸手抓向摩崖的肩頭,想要將他扯回來,那裡知道他剛剛碰到摩崖的肩頭,那黑袍子居然落到了地上,卻是不見了摩崖!
諸人頓感一股涼氣從腳底板冒上來,沿着脊樑骨一路掛起一層層的雞皮疙瘩,直衝到頭頂,炸得頭皮發麻,手腳都不自覺輕顫起來,這真真是活見鬼了咧!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帳篷門口,而此時帳中卻響起一道蒼老而戲謔的聲音來:“何力將軍,現在可信得過老朽?”
諸人聞言轉身,卻見得摩崖不知何時早已進了帳篷,此時正站在契苾何力的身後!
(注:阿史那社爾,唐初名將,突厥王族,歸附大唐之後,被封爲左驍衛大將軍,而後與侯君集平了高昌,封畢國公,與契苾何力以及後來的高仙芝,都算是大唐最爲著名的外族猛將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