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瀝——淅瀝——”耳邊傳來清冽的水聲,溫燙的水從露出水面的肩頭灑落,暖暖的滑入水裡。董紫楓睜開眼睛,木桶水面上滿滿的漂浮着紫色的花瓣,隨着盪漾的水波,載沉載浮,蔚爲壯觀。
董紫楓回眸,看見身後的紫鳶抿着澹然的微笑,一雙纖白細嫩的手,優雅地鞠起一捧含着花瓣的水,灑落在他肩背。
“我以爲你離開了。”董紫楓猶如再一次逃離,撤走了目光,重新落回到搖漾的花瓣水面上。
“紫荊花浴有助將軍醒酒祛寒。”她的手分在兩側,拂水輕鞠,澆在他的肩頭。
“我園裡沒有紫荊花的。”董紫楓斂了目輕言,似在無言接受。
“我去別的園子裡採來的。”她自顧自輕語,掬起的水落在他肩上那一處久遠的傷疤,“將軍的左肩受過箭傷嗎?”
“十幾年了,這個傷痕居然還沒褪盡。”董紫楓悻然回答,那一年在匈奴中的箭傷,曾經也有人這般關注呵護過的傷。
“是因爲這褪不去的傷,你才這麼孤獨嗎?”紫鳶的纖指拂過那一道突起,輕柔地猶如一根羽毛,或是一口如蘭的香氣。
董紫楓心底一股莫名酸澀,強噎口中津液,無奈嘆息:“傷——就是傷了,不是我想捨棄它就會不見的。”
紫鳶輕輕將手掌貼上他的傷痕,用掌心去觸碰那份磨礪,明顯地感覺到他虎軀微震。他的右手從水裡擡了出來,帶着淋漓的熱水,撫上左肩想要拂開她的手。
而她靈巧地在被他捉住之前,翻腕躲開了,卻衝着他落空的手心貼了上去。
十指相扣,交握糾纏。
“紫鳶——”他的聲音黯啞,像是一種拒絕,又像是在邀約,他的手竟忘記了抽開。
“也許微不足道的我,並不能改變什麼。可是,我只想陪着你,願意爲你做任何事,希望你能夠在身邊給我留一個小小的空間。就算不被你接受,我也願意陪着你到永遠。”
董紫楓側了身子,幽幽的深瞳再次印上她楚楚麗顏,心湖的漾動已然無法再次忽略。看着溼漉的青絲聚成細綹,印水的紫衫貼在身上,即使捧掬過溫水的手,依然指尖清寒。
“冒雨採花,全身都溼了,你快回房換件衣服吧。”他的言語竟有些許柔柔的深意,是憐惜,抑或是不捨……
她主動鬆開了手,也許她要求的並不多,不想牽扯到屬於或者是佔有,哪怕只有一瞬間心的碰撞,她也足夠。
紫鳶彷彿在將自己墜入一個愛慾糾纏的漩渦,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完身而退,愛上他究竟是因爲使命,還是她那顆綻放的心……
端着來時的托盤離開他的書房。
輕闔門扉,轉身看見了蔣何鳳。
“你怎麼來了,有事嗎?”紫鳶兩頰的紅暈殘留,亮麗的眸裡還有絲絲羞澀。
“我進去找本書。”蔣何鳳無怍回答,伸手欲推木門。
“呃——等等。”紫鳶急忙阻止,“你現在不能進去,將軍在裡面。”
換來蔣何鳳不以爲然地說:“他在就在,我取了書就出來。”
“他、他在沐浴。”紫鳶無奈只好說出實情。蔣何鳳瑕淨的黑眸微斂,雖有一絲震驚卻稍縱即逝。斜斜地看着她,取而代之是一抹厭惡和輕蔑,漠然的轉身離去,留下一聲極輕極淡的“哼——”
屋外怔忪的紫鳶,猶被一陣冷風吹過,不禁打個寒顫。
屋內盡知的董紫楓,迷茫與和愁緒像極了簾外稠密的雨滴,縹緲無實。他默聲哀嘆,身子仰面滑進水中,攪亂了隨波盪漾的花瓣,淹覆了他的俊顏。
傍晚時分,細雨初歇。盎然春意在雨後愈加崢嶸,處處青翠欲滴。
每月初一十五,是四子齊聚的家庭晚宴。
早已醒了酒的董紫楓神清氣爽,素衣黑衫,銀色的繡鳶一直是他的標誌。踏入父母主房的餐室,爹孃兄嫂已經在座。他一一揖首請安。
“哼!”董嚴爲白天的訓斥仍在生氣,理也不理。老夫人招呼兒子兒媳開動用餐。
一頓食不知味的晚飯,在沉默壓抑的氣氛下結束,等到董嚴率先離開,衆人才舒了口氣。
“爹還在生氣唉。”三子董拓嘆息,一邊抱有同情的心態看了看弟弟。
“沒事,明早爹一覺醒來氣就消了,再不然叫晟兒他們幾個在他身邊轉轉繞繞,他保證喜笑顏開。”董紫楓品茗着餐後香茶,率性而言。
老夫人斜暱四兒,滿臉不悅地說:“要想讓你爹徹底高興,你只有儘快娶蕙辰長公主回來。”一句話嗆得董紫楓準備拔腿逃跑。
“站住——”老夫人眼尖,發覺他的意圖,一聲輕喝,將他輕移的腳步止住,剛要開口,被董紫楓打斷:“娘,我求您老了,別再逼我結婚了。再逼,我該剃度出家了。”
話已出口,老夫人明白再說無益,遂換了話題:“皇上已經決定與匈奴和親,這戰事也得消停消停了。明天讓你爹發個調令,你回京城來按個職位,不用再長年累月地出征打仗了。”
聽出被弟弟揶揄,兩個人面面相覷,心底是承認他說的沒錯,可是嘴上可不願意輕易服輸。
“怎麼京城的治安和皇宮的安全就不重要嗎?”董碩反駁他。這個弟弟向來是被寵溺慣了的,如果真讓他調離了戰場留職京城,恐怕爹的白鬍子都要被氣成黑的了。
“治安?二哥,我是聽說最近長安城發生了不少命案,你這個左馮翊抓到一個兇手了沒有?”董紫楓想起了他白天時說的話。
“呃——兇手確實還沒有歸案,不過快了。今天夜裡就有一場行動,我們收到情報,兇手將在東南的赤水街附近出現。在那裡我已經安排了天羅地網,諒他插翅難逃。”董碩意志滿滿,想着今夜兇手即將落網。
董紫楓心中激靈,回憶起昨夜跟蹤江緋炎,見她與老者會面,在一邊竊聽到的消息:一共有兩件,她昨天完成了一件,是否今夜是她完成另一件的時機?
想到此,他決定今夜無論如何也要親眼目睹,這個嬌生慣養的尚書千金,是怎樣輕取性命。
子夜,萬籟俱寂。暮雨初歇,盎然春意愈顯滌淨,青翠可人。
董紫楓端坐書桌邊,閒散地翻着古冊。
一聲悶雷響過,看似夜雨復來。今晚她會不會有所行動,是否有了警覺?這樣的一個雨夜,或許不是取人性命的良好時宜。
忖思間,窗外樹影驟晃,驚起一陣飛鳥。董紫楓暗笑:她終於還是按捺不住,習慣地從“展園”方位出府,如若不錯,當是五里外那座廟庵。
耳邊傳來一陣響似一陣的驚雷,他隨手穿上披風,取過寶劍,躍窗而出。
烏雲蔽月,涼風肆虐,眼前一個身着黑色夜行衣的瘦小身影,快步流星,未曾注意已經被人跟蹤。
依然是五里,她毫無戒備地閃進廟庵。董紫楓遠遠地停下腳步,今日目的是要跟蹤江緋炎,如果靠得太近,難免被她那個武功深不可測的師傅逮到。
等待的時間,較昨天漫長了許多。董紫楓耐心細算着,差不多有一柱香功夫,纔看見江緋炎從裡面出來,隨後戴上面罩。
他在跟隨她離開之前,意外地發現,從廟庵出來,與她折往相反方向的並不是那個半百老者,而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男子。
來不及細想,江緋炎的輕功,令董紫楓不敢怠慢,悄悄跟着她夜色中急行。
穿巷越橋江緋炎行走的方向正是赤水街。一滴、兩滴,天空開始下起雨。江緋炎的腳步愈加急促匆忙。
董紫楓看着她躍進了一座高樓宅院,於是也跳上了屋頂,猜想着今夜的目標是什麼人。突然院內火光四起,近百名手持火把,刀棍槍劍的侍衛,將深夜來犯者團團圍住。暗處的董紫楓一驚,莫非這就是二哥所說佈下的天羅地網?但是——這些侍衛絕對不像保護京城治安的禁軍,充其量也不過是一羣江湖人士,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拿下她!”一個遒勁的男子號令。四周武士一擁而上,刀光劍影,拳來腳往。董紫楓站在高處,冷靜的注視着戰局的發展。心中在思量着這是一起失敗的暗殺。
而殺手明顯的落入別人的圈套。
究竟是誰要害她?
雨開始變得又密又急,漸漸成了滂沱大雨。斬殺的呼喝聲,刀劍交錯的清亮聲不絕於耳。
即使雙拳也難敵四手,何況一個弱小女子?且不問這其中有什麼陰謀,單就這麼多人圍攻一個姑娘,竟讓董紫楓急欲出手。
“受死吧!”一聲粗喝,體態肥碩的光頭大漢一刀砍向江緋炎。她的衣服似乎浸透了雨水,令她已經遲緩的行動更加力不從心。勉強避開迎面砍來的狠刀,手中長劍劈斷一人手臂,飛濺的血水混着雨水落了她一臉一身。
董紫楓看出,被圍攻的江緋炎已顯疲態。而敵人卻要將她逼入死地。
“不跟你們玩了。”雷雨聲中,董紫楓居然聽見江緋炎一聲嬌喝,腳尖輕踮飛上牆頭,向西北撤離。
“追,別讓她跑了。”領頭的男子揮刀下令。衆人紛紛躍身飛牆,追到院外。在雨夜清冷的街道上,窮追不捨。
且戰且退,遠遠在暗處相隨的董紫楓,察覺到她已無心念戰卻無法脫身。大手已經按上劍柄,隨時準備出手。
此時,街道的兩端隱隱傳來大批腳步聲。圍攻江緋炎的人中不知道誰叫了一聲:“大哥,有官兵!”
“撤!”爲首的精壯男子一聲令下,周圍的人立刻停止攻擊,趁着雨夜紛紛逃逸。江緋炎似乎沒殺過癮,仗劍刺向其中一人。他來不及躲閃,大腿被劃開一道裂口,噴涌的鮮血順着褲腿流到地上,混合着雨水成一灘紅色。
他轉身惡怒,右手飛出一根鐵索,纏鎖住江緋炎的手中長劍,令它失去威力,左手的鐵爪飛索也衝着她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