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蕩並不知道自己的孃親父親有着怎麼樣的過去,同樣不知道他們爲何會被貶爲火奴,更不知道那個身穿三爪銀龍袍的男子究竟是誰,孃親從未和他說過這些,也從未要他去復仇。
按道理說,出生在爛毒灘地之中的方蕩,就像是一張白紙,孃親在上面寫什麼,上面就會有什麼,孃親不願意去寫的,上面自然沒有!
方蕩的孃親選擇在白紙上面書寫無數的美好,無數嚮往,無數追求,唯獨沒有世間的種種惡毒,更沒有仇恨這種叫人會幻化成魔的東西。
或許方蕩的母親覺得,生活在美好之中的人才是快樂的。
但人是有本能的,本能告訴方蕩,一定發生過什麼,父母才被驅逐出那座最美好的城池,墜入這骯髒的石牢之中。
最初這只是方蕩本能的一個念頭,當那一身銀龍袍的男人還有那美麗得無法言述的女子出現之後,這個原本小小的念頭被放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充斥在方蕩心間。
方蕩不是聖人,而是野獸,他肚腹之中至今留下一隻活蟲,還有一串刺入骨髓之中的笑聲。
有些東西需要教才能學會,但有些東西,不用教,就能夠生根發芽,生長茁壯。
還有三十多個日出日落,火毒城的貴人們就要來驅趕爛毒灘地十三歲以上的火奴前往火毒山採藥了或者進入火毒城當守爐奴,方蕩知道自己活不過下一個即將到來的寒冬,更無法在火毒山那樣的地方採藥歸來,所以,他再也不能等了,這是方蕩前往火毒城的唯一機會。
身爲一個火奴男丁,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十三歲之後每年去火毒山爲火毒城的貴人們採集種種藥材,幸運的火奴能夠活着回來,不幸的自然永遠留在火毒山上,變成不知什麼形狀的肥料。
一隻火奴有一半的機率死在十三歲之前,八成的機率死在十三歲時的第一次採藥,然後九成的機率死在十五歲之前,一般情況下,熬過兩次採藥都沒有死的話,基本上活到十八歲問題不大,能活到二十歲的少之又少,十萬之中都找不出一個!
所以,一隻火奴賤狗能夠活到二十歲便是十萬分之一的奇蹟,這樣的創造了奇蹟的火奴會被招入火毒城中,從此不必再去火毒山採藥,甚至有可能擺脫火奴賤狗的身份成爲貴人們的奴僕。
成爲一個奇蹟,成爲貴人們的奴僕,生活在火毒城中,是每一個火奴男丁的最終極最遠大的目標。
爛毒灘地上的女子們被稱爲火奴賤女,不知是傾倒在這裡的千萬種藥渣之中的哪一種的作用,導致這裡的生育率高的可怕,火奴賤女是不必去火毒山採藥的,她們的作用就是生孩子,生火奴男丁。
通常情況下,一隻火奴賤女一次孕育可以生下十隻火奴,並且火奴賤女是從不休息的,十二個時辰全處於發情期的火奴賤狗們也不會叫她們有休息的時間。
她們每年都會孕育一次,這也使得這些火奴賤女們的壽命變得極短,和那些前往火毒山採藥的火毒賤狗一樣,最多也活不過二十歲,十三歲開始生育,一隻火奴賤女壽命長的一生會誕下六十餘個火奴,這生育率高得可怕。
所以雖然火奴們每年都死很多,但數量卻依舊在一天一天的不斷增長膨脹,猶如雨後的春筍一樣,一冒出來就是一窩,以至於火毒城的貴人們每天都要耗費不少時間去琢磨怎麼能夠叫這些火奴賤狗們死得更快一些,更多一點,免得他們從那片骯髒之地滿溢出來。
上火毒山採藥,就成了消耗這些比耗子繁殖還要快的火奴們的最好辦法!
這一個月,方盪出去尋找獵物的時間少了許多,餓了的時候,方蕩就去吃藥渣。
是藥三分毒,更何況是淬鍊了精華後的藥渣,吃藥渣就是在吃毒藥,雖然那碧綠珠子能夠淨化一些毒性,但更多的毒性在方蕩的體內堆積起來。
方蕩覺得自己和那顆碧綠色的珠子之間缺少了一個溝通的渠道,若是能夠找到那個渠道,或許他一身的毒能夠成爲強大的力量。當然,這只是方蕩的一個猜測而已,現在想去問娘,娘卻沒有聲音了。
不過幾天之後,方蕩每天醒來,身邊都會多出一大一小兩塊肉來,方蕩從未吃過弟弟妹妹送給他的食物,但是這一次,方蕩吃掉了。
方蕩將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對着石牢上狹小的窗子說話,說的都是其他火奴聽不明白的瘋言瘋語,然後就是默默地看着那座火焰騰騰的火毒城。
別的時間方蕩就按照自己的夢境之中的線條走向來不住的冥想,方蕩感覺得到,只要他冥想那些線條,他舌根下的珠子就會生出感應,幫助他延長生命,雖然這隻能叫他多活點滴時間,但一點一滴對於沒有多少時間的方蕩來說都是好的。
“爹孃就靠你們兩個來養活了!”方蕩笑着說道。
方氣還有方回兒兩個歪了歪腦袋,對於方蕩的言語並不算太明白。他們的智商有限,雖然方蕩教了他們很多話,但他們還是領悟不了太複雜的言語。
方蕩故作輕鬆的笑了笑,隨後嘰裡呱啦的說道:“我已經到了去採藥的年紀,明天便要走了。”
方蕩這樣一說,方回兒還有方氣瞬間明白了過來,兩人臉上同時流露出驚恐莫名的神情,一左一右拉着方蕩的手,死死扯住他,似乎只要這樣方蕩就不會走了一般。
方蕩說到底也還只是一個孩子,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弟弟妹妹,剛剛故作鎮定的表情瞬間崩潰,嘴巴大大的咧開,一張臉上淚流滿面,繼而兄妹三個抱頭痛哭。
這種感情的表達,在整個爛毒灘地上都是屈指可數的,在這裡原本就沒有這種感情存在。
當天晚上兄妹三個相擁而眠,躺在石屋上面,不知道石牢之中的爹孃現在是不是也如他們這般躺着。
方蕩睜着一雙眼睛直到天亮。
當第一縷朝陽透過天邊的雲彩照射在方蕩的臉上的時候,方蕩覺得,這一縷朝陽和以往的陽光都不一樣,是這樣嶄新這樣富有活力,雖然這陽光照射的是他將死的軀殼。
同一時間方回兒還有方氣也醒了過來,卻都沒有睜眼,兩人都選擇緊緊摟着比他們要瘦小不少的方蕩,就像是孩子不想離開自己的父母一樣。
但這樣終究不能攔阻方蕩的離去,兄妹三個昨天的淚水都流光了,現在已經哭不出來了。
遠處傳來威嚴無比的鐘聲,聽到這鐘聲,所有的火奴都要匯聚在爛毒灘地之中唯一一塊高於藥渣的石臺周圍,聽候火毒城之中降臨下來的貴人們的命令。
這是千百年傳下來的規矩,從未更改過,也從未有火奴敢於違抗過。
對於原始的,智慧未開的火奴們來說,從那座城中走出來的存在都是神。
神的言語是絕對不能違逆的,否則,便會有災禍降臨,和一些虛假不着邊際的嚇唬人的傳說不同的是,這些災禍對於火奴們來說都是實實在在立竿見影,馬上就會降臨發生的。
因爲一個火奴未到,或者遲到,從火奴城中降下一隊騎着猛獸的天兵,直接屠滅一個火奴部族對於那些‘神’來說,根本就是家常便飯。
整個爛毒灘地上到底有多少火奴,這個數字身爲火奴的方蕩是不知道的,那麼多的數字他也不會去數,但是在那些神的手中,有一本死典,上面標註着每一個出生在這裡並且還活着的火奴,據說在這片死地上每誕生一個生命,死典上就多出一個紅斑,方蕩覺得在那本紅皮死典之中也有一枚屬於他的紅斑。
數十萬火奴匯聚在爛毒灘地上唯一一塊巨石周圍,據說這裡從前是一座高山的山頂,被藥渣淹沒後,就只剩下這一塊石頭了,這裡被稱爲是降神壇!
每到接近寒冬,爛毒灘地上開始盛開一種叫做貓鬚子的小黃花的時候,火毒城之中的貴人們就會降臨此地!
身處數十萬火奴之中,方蕩是最不起眼的一個,或者說是連看都看不到的一個,因爲相比在這一片土地上受孕從而誕生的火奴來說,方蕩的身高和體重都實在是最小的。
方蕩站在火奴之中,剎那之間便會被火奴們給淹沒掉,連個頭頂都露不出來。
一隻大手從後面伸來一把抓住方蕩,方蕩感到身子一輕,隨後就穩穩當當的坐在了一個相比於四周的火奴來說要高大出一頭來的方氣的肩頭。
每當方蕩被火奴淹沒,方氣便將方蕩扛在自己的肩膀上,叫方蕩比所有人都高大,方蕩也樂於如此,因爲這是弟弟少有的能夠表達出來的一份心意,也是方蕩能夠心安理得的享受到的弟弟帶來的唯一驕傲!
後面被擋住的火奴不由得大怒,發出嗚嗚叫聲,但被身材高大的方氣回頭一望,再加上嘴中同樣發出更加可怖厲吼的方回兒的吼聲,那些火奴立時沒了動靜,在這裡力量就是尊嚴。
方蕩坐的高,自然看得遠。
方蕩用舌頭輕輕晃動着那顆碧綠色的珠子,遙遙就見數頭兇猛異常的怪獸從遠處疾馳過來。
爛毒灘地和火毒城之間有一條狹長的道路連接,這條道路平時是用來傾倒藥渣的,每日絡繹不絕,在這個時候,也是貴人們降臨爛毒灘地的唯一通道。
那數頭怪獸兇猛猙獰,身上披着厚重的鋼甲,一邊跑一邊發出雷鳴般的咆哮,顯然爛毒灘地上的刺鼻氣味使得他們暴躁無比。
地面在巨蹄之下不住的顫抖晃動着,方蕩卻穩穩的坐在方氣的肩膀上。
這幾頭怪獸跑得極快,一刻鐘的時間,便奔跑到了降神壇,那座巨大的刻有古樸圖案的大鐘前!
從怪獸背上馱着的華麗無比的座椅上走下一位位火毒城的貴人來!
原本嘈雜成一團的降神壇剎那之間寂靜下來,無數的火奴紛紛匍匐在地,方蕩和方氣、方回兒自然也不例外。
和赤身裸體,紋身刺面,雙眼矇昧如同石頭的火奴們不同,這些貴人們身上都穿着華麗無比的服飾,那些寬袍博帶的衣服在爛毒灘地特有的風氣吹拂下微微擺動,一雙雙明亮的眼睛猶如缺月深夜中的星辰一般,在火奴眼中,這些貴人們當真就是神仙一樣的存在。
別的火奴都虔誠無比驚恐無比的以面貼地,方蕩卻並沒有那麼恭敬。
方蕩低着頭卻睜大了眼睛,一雙賊溜溜的眼睛透過一個個光溜溜的髒屁股看着火毒城貴人身上的衣服,看着這些貴人們的面容,可惜沒有他曾經遠遠見過的那一對男女。
母親和他說過許多火毒城之中的故事,母親向來是最討厭方蕩崇敬那些城中貴人,這是孃親少有的討厭的事情。
每當方蕩覺得火毒城的貴人們好厲害的時候,孃親便嚴厲的喝止他,將他剛剛萌發的崇敬踐踏成一堆爛泥。
人先自卑自賤才被人卑人賤,方蕩的那雙明亮的眼睛裡面,自己從未低於那些衣着華麗的火毒城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