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霞島首徒周涵止徒慕天道,心無旁騖,亦不以尋常人情爲意,若說心底仍有一處保留着一絲柔軟,那也是爲了與他自小攜手長大、青梅竹馬一般的靈顰仙子,此時衆人深處禁空法陣中心,其因爲經受不住多人鬥法,真氣滌盪之下,早已搖搖欲墜。
這陣裡陣外流竄的,滿是糾纏錯亂的各道真氣,亂流盤亙其中,若貿然闖出,勢難周全,此刻法陣行將崩解,若是如此,那麼積蓄在其中,糾纏不堪的諸多真氣一通爆發起來,衆人正處在漩渦中心,在眼下無法破空逃離的情況下,必要陷在此地。
心知情勢危急,原本心思謹慎的周涵止再無一分保留,丹田之中生氣流淌,若如驕陽撫照滄海之上,碧波浪濤雲翻浪涌,那黃庭真氣更是源源不絕、升騰流轉,順着他左右兩指,一傾如寫,不斷注入在先前佈置在地上的兩面法旗之中。
只見這一紅一藍兩道法旗,隨着黃庭真氣不斷注入,慢慢罩上了濛濛一道青光,這時先前借真氣所化巨蛇高高托起的墨面客黑袍招展,一聲嘯叫墜落地上,隨之而來的,是大地微微顫動,一道龐大的壓力忽然自空中沉下來,衆人猝不及防,只覺遭此龐然一擊,胸腹之中,一陣滯悶。
那趙東亭扛不住這陣子壓力,只聽啪的一聲,身子被一下被擊在地上,彷彿被那泰山壓頂,竟是分毫動彈不得,這一聲動靜,卻也喚醒了先前沉睡的李渺華,只見她尚不及分辨何事,只將寶劍撐在地上,提起真氣罩住全身,勉強抗衡住這道壓力。
原來先前墨面客功力全開,拼盡一聲道行,全身真氣化作偌大一條黑蛇,堪堪抵住這御空禁止將其送入雲端,此際此老際重又追回地上,將先前與其對抗的禁止之力也一併牽引下來,這才波及到了衆人。
那邊愚癡鍛體金剛的資質,身披此巨力,自是搖晃了幾下,卻是無礙,但那周涵止法力盡出,身子內裡虛弱,卻是比那普通人還不過,此時正處在危急時刻。
他面上不由苦笑,先前衆人幾次遇險,他雖心頭都有盤算,出工不出力,盡做驕傲保留法力之舉,最後卻是不僅用不上,還要徒遭旁人白眼,這次自己終於傾盡全力,在面臨意外危急之時卻是毫無自保之力了,如此怪像顛倒,莫非天命?
都有在那巨力襲身的剎那,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心頭不由浮過絲絲錯亂的想法,如一道道碎片,斷斷續續的,連不成篇章。
雖說修道人徒慕長聲,嚮往羽化登仙,但大部分人或被那權欲名利,俘獲人心,或執着在情感之中,又云天道無常,難以勘破生死悲歡,浮塵憂患,想來天下修者衆多,能登大道者幾息,這萬千生靈,莫不掙扎在慾望的漩渦中。
心知自己將死,周涵止面上浮過一絲悽婉,但他到底自命不凡,這一刻竟不顯慌亂,反而端正的扶了扶額上冠帽,想來他雖然惜命,卻不怕死,惟願能如一個儒家君子一般堂堂赴死,腦海中,這一路上癡心維護師妹,漸漸引自己入這死局之中的過往種種在翻覆涌動,不由令人心生酸楚。
他嘆一口氣,低叫一聲罷了,鄭重擡首,那道龐然巨力正若一道巨大的烏雲,正向其頭頂砸下。
就在巨力接近,只有一扇之隔的瞬間,周涵止耳邊忽然傳來師妹呼喝一聲,只見她提聚真氣,身子成一束閃電,疾向他這邊奔來。
只見七妙發力疾衝,手上動作分毫也不落下,起手時,便有一道水寒真氣藍茫一閃,似水霧揮灑而出,正罩在周涵止罩在其中。
周涵止呆呆望着七妙的眼神,只見這風華旖旎、白衣清麗的女子面上全是一往無前的勇毅,他心中咯噔一下,似有一塊壁壘終於碎了…….
七妙做法之上,周涵止頭上驀地間籠上一道清濛水霧,那墜落的巨力撼動水霧,發出一陣怪響,周涵止只見那七妙只顧施法護持自己,頃刻之間,法陣禁制之力行將加身,他不由急喚一聲道:“師妹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七妙身子伏在地上,順勢向前一滾,竟趁着龐然巨力砸落之前撲身到了周涵止身邊,清濛水汽之下,這周涵止一把將其護住,只聽轟然一聲巨響,這禁空法陣隨着巨力垂落,不安的晃動一陣,終於完全停止住了。
這時周涵止一把摟住七妙,急切道:“師妹,沒事吧?”
“幸得無恙,多謝師兄關心了…….”七妙笑了笑,在他攙扶下站起身子,她望去對方,只覺他面色神情稍稍與平日有異,臉上竟多了幾片緋紅,還有一股說不出的激動。
她見對方心跳的厲害,正想問問,卻聽李渺華哀叫一聲道:“趙兄,趙兄他不行了…….”
幾人心頭一驚,圍過去看時,只見趙東亭原本粗壯的身子被那法陣之中的巨力一拍之下,半個身子幾乎都壓扁了,不消說,那五臟六腑定也是碾落成泥,混在了一起。
再看趙東亭頭臉時,只見他偏着頭,一雙眼睛被擠得爆了出來,唯有口鼻還有絲絲垂弱的氣息。
原來先前李渺華最先聽到他一聲慘叫,目睹之下,雖然其情狀莫名可怖,但情勢緊急,由不得李渺華害怕,她急忙將幾粒彌元丹塞進趙東亭嘴裡。
然而這彌元丹雖然是西崑崙掌門親手製煉,爲天下難得的療傷聖藥,但有形之傷或可痊癒,無跡之傷勢難挽回,她心知此刻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來趙東亭的性命了。
衆人環環圍住趙東亭,相顧也是無語,這時只聽他氣若游絲,掙扎着吐出若有若無的言語:“我……好痛,誰來…….殺了我…….”
這趙東亭並非視性命爲無物之人,此刻大聲呼喚讓人來殺他,可見痛苦至斯,李渺華離得最近,當下面露不忍之色,然而聽趙東亭叫人殺了自己,她心頭又是遲疑,又是害怕,不由退後幾步。
七妙蹙着眉頭,嘆口氣道:“我來吧……”
她手上凝注法力,上前一步,卻見身後周涵止突然握住她的手,淡淡的道:“這些事不該由女子來做,還是我來吧…….”
這凡事從不輕易出頭的周涵止自不是動了什麼惻隱之心,而是爲了迴護師妹,但他尚未動手,卻見一個黑衣人一閃沒入衆人圈子,手中短劍若一道電光,一把擊在趙東亭頸後。
他手起劍落,在閃電剎那,這趙東亭連哼也沒哼,眼睛一翻,就此嚥氣。
衆人錯愕打量,見那黑衣人正是墨君墨面客,他拖着尖細的嗓子嘿嘿笑了幾聲,對着趙東亭屍身搖搖頭道:“這小兄弟,老頭子我一會兒也是要死的,你要怪要怨自可在黃泉路上稍待片刻,老頭子即刻便去尋你…….”
“墨爺爺……”李渺華激動的拽着他的袖子道:“和我們一起走…….”
“渺華…….”墨面客伸出粗糙乾枯一雙手摸了摸明月心的頭道“爺爺我最不喜歡見到的便是離別生死,所以先前纔將你打暈,你不要怪我……”
“不會的……”李渺華跪在地上,緊緊抱住墨面客的衣角,哭着搖頭道“答應我,和我們一起走…….”
“不行的……”墨面客微微笑了笑,輕輕搖頭道“只要我一動,先前打在地上的那道真氣便無人控制,此陣瞬間便會崩解……”
他頓了頓,神思飛馳,往事一幕幕幻現在眼前,末了,他依舊輕聲對李渺華說話,安慰道:“渺華,你長大了,也該走自己的路了……”
這時墨面客牽着李渺華的手,將其送到七妙手裡,後者鄭重接過了,將明月心輕輕摟住,她在望向這黑衣老者時,只見其原本寒光四射的眼中似乎變得渾濁,那一副蒼老的臉,卻是不能顯得再老了。
“謝謝你!”七妙並未言語,老者卻先謝過自己,這一聲謝中有着幾分對未來的期望,幾分對過往的愧歉,卻是任誰也說不出。
這時周涵止鄭重說道:“此禁空法陣已在我和墨前輩聯手壓制下了,一時片刻之間不會再次運行,但也拖不了多久,我們還是快走吧…….”
“爺爺……”李渺華仍不捨央求道。
“走吧!”墨面客背過身子,任一襲黑袍在風中飄擺,那孤獨的身影拖得斜長,七妙狠了狠心,將李渺華摟在懷裡,口中發一聲喊,化作一道藍茫,衝破雲霄而去。
“老前輩,保重……”周涵止抱拳略施一禮,挽住愚癡的手臂,也正要飛身而去。
那墨面客依舊背對着他們,不見動作,亦無聲息迴應,許是先前七妙相救改變了周涵止一貫的心境,此刻他心頭一動,忽然傳音對這墨面客說道:
“前輩,其實家師早在數天前就已經仙逝了,希望你我兩派的仇怨也能隨風而逝……”
傳音一畢,周涵止也不再多講,拽過愚癡,化作一片白芒,破空而去。
“嘿嘿….…嘿嘿……嘿嘿…….”就在衆人走後不久,這墨面客身子忽然一陣抽動,乾笑了幾聲,那笑聲越來越大,彷彿如天邊被撕裂的破曉,綻放出天地黎明,到了最後,老者一人仰首直面長天,一雙渾濁的眼中淚流千行。
這時大地搖晃,濁氣上涌,暫得平靜禁空法陣再也抑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