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即譁然。
自然是靜悄悄地譁然,靜悄悄地呼氣吸氣再呼氣。
孫氏目瞪口呆地看着長亭,長亭看着五太夫人。
陸五太夫人年歲上去了,數年養尊處優,且無人敢當面忤逆,脾氣也跟着上去,如今遭氣得發抖,胸口一起一伏,身形往前坐照在光影下頭,襯得面色酡紅。
大兒媳婦謝氏眼光沒動,探過身去一邊順陸五太夫人的背,一邊溫聲說着話安撫,反倒成了這內室裡頭一個打破沉默的主。
“母親莫氣,若氣壞了身子骨,便是兒孫們的不是。阿嬌年歲弱,您也莫太怪罪。”謝氏笑一笑,極婉和溫意的樣子,後頭的話便是對着長亭說的了,“將不規矩的下頭人處置了便好了呀,左右是他們不夠聽話,咱們陸家是主家,論誰也不能說個不字兒。可阿耶與母親卻是看着三爺長成的,又做街坊做了幾十年。古話尚且有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故事,那晚上你太叔公那屋子差點沒着了火勢,老人家到底是嚇到了的呀。”
謝氏說話軟綿綿,棉絲絲的,嫁到平成幾十年,倒還是說得一口金陵話。
長亭身邊已經沒有講金陵腔調的人了。
真定大長公主一口官話說得極溜,滿秀與玉娘是北人講話豪《 放大氣,記得往前符氏喜歡說金陵話,想來也是,符家是在金陵起的家,兒孫們兩百年都沒挪過窩,自然一口南人腔調說得極富抑揚頓挫。
“阿寧誒。阿親喂吃藕粉糊糊好伐啦,再吃歹一點?”
——長亭無端端想起符氏說話時的神容,好像是耳朵上蒙着一層紗在聽人唱着舊時光。
五太夫人手往木案上一拍再一摁。張口便再想說話,哪知手腕被謝氏一捉,緊跟着謝氏的後話便出來了。
“是,如今天下不太平,可越是天下不太平,咱們家便越要擰在一塊兒來。三太爺一家子三十四口人如今還未辨得清,屍骨都還沒入棺槨。他們家的喪事要如何辦?什麼時候辦?誰來辦?辦喪儀費事的咧。更莫說三爺一家子是橫死的,便是請阿彌大師來唱唱經,恐怕人都不樂意來的咧。”
草蛇灰線。鋪陳着理。
長亭便聽謝氏直揭紅心。
“明人不說暗話,三太爺家是留下不少家當,趁着功夫,我們家沒少清點打理。可旁的事兒。我們可再沒插手了。都是一家人。又隔着牆背抵背的住了幾十年,我們不打理誰打理?我們不擔上這擔子,真定大長公主又樂意誰來挑這個大梁呢?總不能不辦忌辰,不叫三太爺吃這口人間的香火吧?”
謝氏說話極婉轉,明裡暗裡便把陸繽推出去擋刀子了。
真正的說客就該是這樣。
陸三太爺一門全滅,手上捏着的東西,屋子裡藏着的冊子,平成裡裡外外藏下的好處。既然已經沒人承接着了,何必便宜了旁人?
難不成當真順水推舟讓陸繽接下?
他們肯。真定大長公主恐怕也不會點這個頭。
陸五太叔公大抵便是這樣的想法。
落地的桃子,不撿白不撿。
五太夫人仰靠在椅凳上,不徐不緩地喘氣,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小姑娘不經事總能被哄了去。二夫人陳氏世家子出身,端的是賢良淑德,不好紅塵雜事的清高派,三夫人崔氏倒心眼活,奈何一家子兩個人都是小婦養的種,成不了大事。再算下來,整個平成便只有他們家了。
亂世出英雄。
感謝這場大亂,阿彌陀佛。
長亭看了眼崔氏,卻見崔氏一點意思都沒聽出來,心裡嘆了一嘆,該精明時一點沒用,不該精明時四下耍小聰明,當真是叫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強一弱,一硬一軟。
若繃不住了,流水的物件兒便順了出去,現如今爭的是什麼?自當是誰在平成說得上話。
長亭掩眸吃茶,再擡頭時便衝着謝氏笑一笑,“阿嬌原先以爲高嬸嬸們是來領人的,後來以爲是來瞧病的,現如今才曉得,原是來緬懷三太爺。三太爺一家走得慘淡,阿嬌如今身上一重孝,還得再加一重孝,如今逢流年不利,我陸家遭此大難實在冤枉。”
謝氏一字一句地吃透,卻仍舊不明白長亭想說什麼。
長亭起身朝謝氏福了一福,“高嬸嬸慈悲,阿嬌年歲小,又突逢大難,手段硬些亦實屬無奈。這內室裡頭的人都姓陸,都是平成陸家人,說句扣良心的話,這斷了誰的香火,都斷不了陸家人的香火…”
長亭話到最後當即哽咽。
謝氏作態愈發端容,嘴角朝上翹,逾翹逾高,藹和朗聲,“是啊,阿嬌說得對,這一屋子坐着的可都是陸家人啊…”
長慈下孝,一派和樂融融。
五太夫人沒留午膳便抽身告辭,崔氏這才琢磨過味兒來,合着陸三太爺留下的那塊餅全遭陸五太叔公家叼了!?陸五已然是地頭蛇的擺勢了,這下倒好了,接手陸老三爺的地頭,怎不叫一個勢如破竹。
“…再擡舉他們,怕是要騎到光德堂的頭上來了!二伯平再大的亂,剿再多的殘黨,也架不住背後有人在耍陰把式啊!”崔氏頗爲怪罪長亭,“原想阿嬌話有多硬,遭人這樣一顛一捧再一順,便交了心了!”
陳氏抿抿鬢髮,不耐煩聽崔氏言語,一句話便堵了回去,“立時你怎麼不說?如今卻怪責阿嬌…”
崔氏登時閉口不談。
這兩妯娌的話是揹着榮熹院說的,長亭自是聽不見。
待那一家子走後,滿秀過來悄聲回稟。“…柴房裡關着的那秦四還要不要放?”
長亭反問一句,“你可聽見今日她們提及過他?”
滿秀搖搖頭。
長亭腕間一擡,“沒人來領。便不放人。這是我一早便說過的。”
滿秀頭一點,表示明瞭。
五太公一家將出光德堂,第二日便得意了起來,聽下頭人回稟,五太公當下派了人去環廣德堂丈量了一整圈,再派人往棗莊運種子、糧食,倒還沒着手接手三太爺家裡僕從置下的鋪子和私產。可鞍前馬後地跑,旁人看起來卻也差不離了。
“…昨兒還問人要賬簿子,五太公府上那管事鼻孔朝天。好一副狗仗人勢的面貌。”
珊瑚憤憤不平。
長亭悶在心裡默數數一天、兩天、三天…直至第五天,大抵五太公橫得差不多了,光德堂便遣人去廢墟那處擺置上了靈堂,守在靈堂門口摔盆捧靈、披麻戴孝的那人。面相極生。旁人都不認識。
有好事的去問了那人名字。
那人手一拱,“某名喚陸長重,城東陸七郎的長子,現下年十八,論起族裡的排行正好排十七,叔伯喚某一聲陸十七也使得。”
再有好事者問,“那你披麻戴孝守在三太爺府邸前做什麼呢?”
“自是盡孝。”陸十七再鞠一揖,“光德堂做主叫某過繼給三太爺做長孫上香火盡孝道。今日搭建靈堂,明日出殯入土。十七身爲太爺長孫自當事必親躬,處處留意。”
好事者再回去翻家譜,翻遍了五服圖譜也沒在裡頭找着陸十七的名號,再翻宗祠裡供着的老冊子這才準根溯源到晉孝帝那個時候了,一百年來前是同一個祖宗,與如今住在光德堂的嫡支一家隔了六層的關係,早已出了五服。
再問到城東陸七郎,是走中正孝廉那條道的,可惜沒走通,便索性開門做起了郎中生意。
一個出了五服的旁支,突然躥出來,不僅過繼到了三太爺的膝下,還要承了三太爺的家業!?
那他陸五太公家裡頭這些時日都做了些什麼!?
自作多情地給他人做嫁衣!?
陸五太叔公又氣又臊,當下稱病躺了牀,謝氏遞帖子進來,玉娘撐着腰桿翻了一翻,品評了兩句,“你們家裡頭規矩是多,各家各戶的帖子上頭畫的樣式還不一樣,五太公帖子上的這朵蓮花畫得還蠻好看的…這樣式是各家自個兒定嗎?咋就選了蓮花呢?蓮子心苦的不得了,不是不吉利嗎?”
燭光搖曳下,長亭笑了笑將帖子往回一扣,漫不經心道,“大抵他們家以爲自己出淤泥而不染罷。”
這個巴掌打得狠。
又悍又絕。
再隔兩天,各房間便傳起來陸家長房的亭大姑娘爲人悍氣,性情太烈,掌事手段狠利。
口口相傳,長亭也不知這狠利這個詞兒用的究竟是戾呢,還是厲,還是利。
五太叔公未免太過小家子氣了些。
要打臉,就狠狠打。
長亭吩咐滿秀,“…行了,把柴房裡的那人送回去吧,估摸着這雙腿是廢了,就拿推車運回去,走五太叔公的正門,告訴他們一家子,左右大家都是一家人,你來我往的不必在乎太多——陸十七不也是姓陸嗎?”
如此一來,悍氣的名聲算是做實了。
滿秀咬咬脣,連聲應下。
長亭一手殺雞儆猴玩下來,時光已然捱過了近半月。
正逢月圓,窗櫺緊合,樹影幢幢,清風不興水波未動,卻窗櫺外的竹林裡卻突起“簌簌”之聲,長亭一下警覺,擱下筆來,將窗櫺猛地一推,輕喝一聲,“誰!”
月影半合之下,有一藏青灰影從林中竄出。
蒙拓右手執青釉酒壺高舉,神容清淺,背在光影裡朝閣樓上笑。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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