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老大,秋老虎咬人。
誠然,長亭還沒見過還有到了九十月份仍舊時不時熱上一頭的天氣,她大約明瞭爲何一連幾朝的都城都不約而同地選在了建康,建康城小山流水,古城小巷,盤絲細腕小篆垂簪,春來秋去燕入來暮間,很有一番風-流。
“建康城怕是毀了。”長亭語聲平緩,幫玉娘選了張字帖,“謝宗卿的字好學,橫平豎直,下筆有力。你既要入門,描一描他的沒壞處,你看喜歡不喜歡?”
玉娘攬着小阿寧,頷首,“隨你,啥顏色我不在意。”再緩聲一嘆,“不至於吧。到底是都城呀,要被毀得一塌糊塗了,後人上哪兒去定都?”再想想,又覺得對,“...這麼多兵士進城駐紮,鐵定得亂,毀與不毀也不好說...可惜了了,可惜了了,爺爺還說過建康是仙人住的地方,銅錢在裡頭都發着臭。”
所以纔會這麼不堪一擊。
連銅錢都臭,更別提利刃了。
設防都設在建康城外,城內只有皇家的衛隊,故而符稽接手得這樣順暢。
“城池毀了便毀了,大晉疆域廣闊,再築一座也無妨。只可惜建康城中手無寸鐵的平民商賈。”長亭頓了頓,“只可惜這全天下的庶民商賈,局勢一亂,遭殃的便是他們。”
長亭手上的字帖,字帖泛黃滑膩,她心裡也有些發膩。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平民被一逼,避難的避難。遷徙的遷徙,總得給自己找個出路,找來找去幾羣人集合起來又是一樁禍事,將局勢攪得更亂。長亭一路過來,真真切切見過庶民有多難的,一個幹饃掰成兩半吃喝,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廩實尚且未飽足。何以知禮節。故而陸長英將豫州城門大開,難民流民,只要拿着路印。只要是正經人,不管來自何處,皆可領兩袋糧米與半畝田地安置在稠山山下,進豫州城的每日限制在百人。若是未能進城便再多發兩袋糧米以此援助。
拿的全是陸家糧倉裡的屯糧。
陸家廣而告之,崔陳謝氏緊隨其後。想借機搏一個好名聲的人家都開了廩倉。
無論是爲了搏個好名聲,還是真心實意想做點兒事,只要肯拿東西出來便是好事。
長亭着手裁減用度,各房各院的吃穿用度都裁了一半。感謝長亭悍氣的名聲聲名遠揚,無一人置喙,陸十七家的聶氏進光德堂來同長亭說話當下開了原先陸三太爺的庫房糧倉。美其名曰“助綿薄之力”,之後各房各家或是意思意思。或是忠心上表,大概都有些表示。
“姑娘,三夫人與百雀姑娘來了。”珊瑚揚起聲兒在外通傳。
哦,除了光德堂西苑三房,三夫人崔氏什麼也沒出,也什麼也沒說。自陸長英回平成之後,三房親眼看長亭脅迫二夫人陳氏,變得極爲寂靜,好似前些時日蹦躂得很厲害的人家不是他們,陸長英未曾爲難三爺陸繽,甚至還託陸繽泰半庶務及管家,陸繽戰戰兢兢地接了,卻沒不敢太管。三夫人一下子也不往長亭跟前湊了,只能時不時地在晨昏定省時見她一面,再見面都是匆匆而過,未曾多話。
借三房清理陸家,長亭一點不覺得對不住他們,
第一,三房並未有任何損失,第二,若三房不起這個心,長亭餌放得再長,也勾不住魚蝦。
只不過,三夫人怎麼和百雀一道來了?
長亭尚未回過神來,門簾便被撩開了,三夫人先行,百雀躬首在後,長亭笑着迎上去,喚了聲“小叔母”,百雀行了個大禮,長亭笑了笑,“百雀怎麼和小叔母一起過來了?可是湊巧?”
長亭的態度叫三夫人落下心腸,半坐了椅凳,溫笑言,“...在廊口遇見的,便索性與百雀一起進來。許久未見百雀,長得愈發俏麗了。往前阿嬌屋子裡的丫鬟,百雀便是獨一份,如今到了大郎君房裡更是獨一份,可見運道好。”
三夫人崔氏一向會說話。
可這些話,長亭卻不是很喜歡聽。
“哪裡就叫到了哥哥房裡了呢?”長亭笑起來,“百雀如今是服侍着哥哥,可房裡人聽起來可不大好聽。不過是服侍端茶送水,說是大丫鬟不也是因着哥哥如今身邊沒丫鬟婆子服侍嗎?小叔母可別想偏了。說出去不僅百雀名聲不好聽,哥哥的名聲更不好聽啊。”
什麼叫房裡人?
通房叫房裡人!可別忘了如今整個光德堂都還在孝中!
三夫人蔑了眼百雀,輕笑擡頭應道,“是我不會說話,一下給說岔了去!”三夫人崔氏身形向前探了探,溫聲問道,“百雀姑娘,你將才說來研光樓是作甚的?”
百雀站在堂下,眼神飛快地看了看三夫人崔氏,幾乎要咬碎了一口銀牙。
如今崔氏倒將包袱拋給她了!?爲何每個人都怕陸長亭怕得不得了!陸長亭說要將她討回去,長英便要將她討回去。陸長亭說要將她送出去,長英便打算將她嫁出去。陸長亭說她規矩不好,沒做到位,長英便叫陳嫗來敲打她。她顏面全沒有了!爲什麼誰都要聽陸長亭的!陪着長英出生入死的人是她呀!長英待她分明與旁人不同啊!她快不行了,長英冒着生死危機都去給她抓藥,她纔不信長英不會看顧她!長英是個重情義的人,她一定可以走到最後,只是爲何每次陸長亭都會來搗亂!爲什麼每個人都要遵循陸長亭的意思!
三夫人崔氏雖是庶出不得寵,可到底是長輩呀!長輩都說出房裡人這話來了,她陸長亭爲何不接!爲何不接!她崔氏探了陸長亭的口氣,便打算撒手不管了?那之前又是百雀姑娘長,百雀姑娘短的作甚?!逗弄她好玩嗎!?
百雀手攥得緊緊的,咬得腮幫都在疼。
長亭再輕“嗯”一聲,百雀方回過神來。
“回大姑娘,奴來是...”百雀微微擡起頭,看長亭的神容,終究心下一滯,當即聲量向下一落,“大郎君遣奴來瞧一瞧大姑娘...”百雀眼神落在桌上的字帖上,“看大姑娘還需要字帖描紅嗎...無字齋剛收拾出了一批...”
“不用了,玉娘和阿寧剛入門,用謝宗卿的字帖剛好,再狂再草的也用不着,”後一句是在跟三夫人笑着寒暄,長亭再衝百雀一笑,溫聲道,“陳嫗正幫你相看好兒郎呢,等定下來了,便給你脫了奴籍,好好當太太、奶奶。嫁妝也給你備齊整了,晚間我讓人給你送個單子去,內宅里正裁減用度呢,哥哥說他從私房裡出了一百兩,那我也從私房裡拿了一百兩,兩百兩銀子的分例,你看看嫁妝單子上還需得着什麼,同白春說便可。”
兩百兩,都夠大商賈嫁個女兒了。
三夫人崔氏坐得巋然不動。陸長英身邊沒別人,就一個百雀,她以爲陸長英與那百雀處出感情來了不放,百雀順理成章是陸長英身邊的姨娘,她身份在那裡,一開始又行錯了路,她賣百雀一個好舉手之勞罷了,收到的卻是陸長英枕邊人的親近,怎麼說都是她賺。誰曾料得到,陸長亭連自家哥哥房裡的事都要管啊。她可沒要和陸長亭爭個高下的預備。
百雀一斂眸,眼淚浮上眼底,深做了個揖,當下告辭。
長亭與崔氏拉拉雜雜說了許多,崔氏論起當下的用度裁減,話說得很委婉,“陸家興旺幾百年,靠的可不是這點名聲。咱們內宅裁減用度能裁減到哪裡去?八個菜變成四個,這能省下多少銀兩?大郎君才當家,莫就此寒了大傢伙的心,光德堂現在也就是小叔母能同阿嬌說這些話頭了,一門心思全爲陸家好。”
因爲這麼想,所以西苑仍舊日日八個菜,冷淘加熱湯,素絹加十六條幅裙?
“一日即能省下近三百兩,尚不論脂粉、衣綢、交際擺宴省下的銀兩,單單光論吃食便能省下三百兩。”長亭神情淡淡的,“衣綢,飾物、擺件,小叔母想用多好的,阿嬌都不管。但是吃食上必須省下來,這世道缺的不是那點銀子,是米糧。西苑如今加上陸長慶與陸長平,主子不過四個人,僕從上下不過五十餘人,按例做這樣多的吃食用得完嗎?用不完的還不是挑去倒掉。拿庶民的命來充士家的排場,我們家做不出來。”
三夫人仍張口欲言,長亭笑着擺擺手,“各房各院若有異議,便叫她們來尋我。我悍氣的名聲早傳出去了,小叔母也當真看見過,阿嬌有的是時間——同他們一一說通。”
三夫人憶及長亭逼迫陳氏時的猙容,決心閉口不談,當即離去。
三夫人一走,長亭沉吟半晌便讓娥眉去請陳嫗,問及百雀的婚事,陳嫗看了眼長亭,語聲沉吟說得含糊,“...城中倒是有好人家,可都害怕百雀是大郎君的人不敢奪愛,便再有多少嫁妝和名聲也不幹。奴後來查這話的源頭,便查到了府內,原是百雀姑娘自己說出的口。”
長亭到底沒嫁人,陳嫗說得很含糊。
長亭卻一下明白了。
百雀自毀聲譽,叫旁人看上去是生米煮成了熟飯,陸長英枕邊的女人,這豫州平成裡哪戶人家還敢要!倒不是厭棄百雀不是完璧,而是害怕陸長英舊情復燃秋後算賬!
長亭當即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