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信,卻不代表旁人不敢!
陸五太夫人瞥了崔氏一眼,神容淡漠地再開了口,“…如今的小輩,一個兩個全都沒規矩,長輩尚未開口,小輩便胡亂接腔。建康的規矩老身不懂,只是老身在這平成幾十年,卻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不知禮數的小輩。”
建康的規矩,真定說了算。
那平成的規矩,誰說了算?
她陸五太叔公一家?
鳩佔鵲巢久了,便以爲那是自個兒的窩了。
長亭訝異於陸五太叔公一家的反應力與觀察力,也驚訝於他們一家沉得住氣更找得準由頭的敏銳與膽量,當然,最讓長亭敬佩的便是陸五太叔公一家的厚臉皮和死纏爛打的功力。
他們也好意思站在陸三太爺的立場喊話叫屈?
他們也有什麼顏面妄圖擠走嫡支,入住光德堂呢?
不論血脈親近,陸五太叔公這一輩子的無功無過,可不能爲他成爲陸家家主添一匹磚,加一片瓦的呀…
“若論輩分,老身在五太夫人面前都只能算作小輩,是不是若五太夫人不發話,老身也張不得口,開不得腔呢?”
真定大長公主出言打破沉默。
長亭仰眸看向真定,真定不說話的時候便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甲子老人,這麼些年了也沒得太震懾人的氣勢,可只要真定一說話,她便氣勢大盛,殺伐果決多年積攢下的氣度像漿玉一般將內裡包裹起來,看上去溫潤極了,可任誰也明白那層水頭極潤的漿水卻不是易與之輩。
“要論長幼,咱們便仔細論一論長幼。要論尊卑。咱們便按着地位順下去。要論是非對錯,咱們便將真相掰扯開好好地理一理。”真定手撐在椅背上,以正身形,“總要選一項。咱們再仔仔細細地認真論。論尊卑,老身出身皇家,是當今幼帝符瞿的姑婆,是大長公主,若以夫家論,老身便是齊國夫人。一品官妻爲國夫人。若要以是非對錯來論。五太夫人信口雌黃,混淆黑白,莫說三夫人可以開口。便是如阿嬌、阿寧一般的稚兒幼子亦可開腔糾正!”
陸五太夫人靠在椅背前,仰眸看向真定,神情莫測。
真定大長公主話到此處堪堪停住。
內廂寂靜。
柵欄中的蘭芝花逢春綻開,更漏簌簌向下落。
真定大長公主眼神從在座之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了陸五太夫人的臉上,真定脊背慢慢挺直,手扶在酸梨木座椅把手上。無意識地來回摩挲。
“這把椅子,老身坐了二十年了。先國公爺去得早,老身孤兒寡母在這陸家大宅中苦苦掙扎。大郎君陸綽爲歹人所害,命喪黃泉。二郎君陸紛爲肅清匪人身先士卒。三郎君陸繽剛過而立,長平長興尚未知事,這世道風波瀾起。若這把椅子光憑長幼輩分便能與人坐的。那想坐的儘管來坐!”
“啪!”
兀地一下!
真定單手拍在酸梨木椅把手上,騰地一下起了身。手掌在椅背上,氣勢大盛,老人面容雖溝壑縱橫,一雙眼卻如同鷹隼般直勾勾地盯着陸五太夫人,“五太夫人,你當真想拿長幼來輪資排序嗎?”
像是從喉頭裡發出的氣聲。
五太夫人久久未曾說話。
長亭卻見她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後一靠。
回答,是,還是不是呢?
五太夫人微動嘴角,眼神看向大兒媳婦謝氏,腦子裡過得極快,她不能回答是,若回答了是,她從道理上便站不住腳了--從大禹、商周春秋至今,天子聖人擇順位者都不曾照年歲輩分來蓋棺定論,若回答不是…那她今日突起發難作甚!?吃飽了撐的!?
等等!
不對!
她被真定牽着思路在走!
明明是她在發難的!
明明她纔是有備而來的那個人!
“大長公主話說岔了,現今說的是那場火。光德堂的椅子還得等日後再敲定誰坐得上去呢。”五太夫人氣沉丹田,“那日爲何起火,火勢爲何如此蹊蹺,甚至…”五太夫人沉下聲調來,細長眼眸一擡,“甚至,當天夜裡,大長公主身在何處,所做何事,見了何人都是個謎…那夜城門好像大開了,之後小秦將軍就不在平成了,那小秦將軍在哪兒?他與廣德堂失火一事有無聯繫?”
五太夫人重佔上風!
長亭眯了眯眼,平成的古城門是誰在管!?
是長房的人嗎!?
長亭將人名在心裡過了一遍又一遍,可終究抓不準握住平成古城牆命脈的究竟是誰。
還是太淺了。
她的眼界還是太淺了。
長亭心下扼腕!
掌控住一座城池,應當從兩個方面入手,武力及財政,時逢風雨飄搖之際,守一座城池,最最要緊的是什麼?自然是兵力!她眼界單單放在後宅女人堆裡,卻忘了外頭的事——比如,陸五太夫人是怎麼知道那夜城門大開,小秦將軍離開平成的呢?自然是有人同她說,誰又會同她說這番話呢?自然是鎮守城門口的陸家兵士。
鎮守城門,這個職責擔負的使命有多大。
衆親心裡非常清楚。
長亭看向真定大長公主,她還小且未曾受過這把磨礪,可真定大長公主不應該想不到,更不應該回了平成卻忘記收回豫州的兵力與民心。
“老身身在何處,所做何事,與五太夫人有何相干?小秦將軍從正門出的平成,帶着的是近百人陸家的家將,這一點有什麼可疑惑的?”真定笑起來,笑中帶淚,“現如今匪類橫行,我記掛我那出門在外的幼子,想一想再想一想終究不放心,叫小秦將軍前往幽州一探究竟,老身如此行事,竟不知也遭了五太夫人的厭棄與揣測。你們偏安平成一隅,享天倫大賞,吃穿用度都是從哪裡來?當然是從我陸家家業田產上來,你們靠的是平成陸家的家聲纔可漿酒霍肉!那究竟如今的家聲,是誰在護着端着?是我們呀!是我們長房呀!阿綽選擇從建康北遷回平成,爲了誰?爲了陸家!阿紛死在匪人刀下,是爲了什麼?爲了我陸家!”
“五太夫人,竟然敢問老身,小秦將軍夜出城門所爲何事!”
“那麼老身便明明白白告訴你,老身不放心自己的兒子!小秦將軍吃的是我光德堂的糧餉,老身何錯之有!五太夫人未免欺人太甚!”
長亭仰了仰頭,努力讓自己堵在喉頭的那口氣順下去。
倒打一耙。
這是真定大長公主說完這麼長一段話,長亭腦子裡浮現出的第一個詞兒。
混淆視聽。
這是緊跟着出現的第二個詞。
我不回答你的前兩問,我抓住制高點上,只回答你的最後一問,再從中進行討伐,重新佔據主場。
情緒往往比真相更能打動人。
一個喪子不久的老母,面對旁人黑白不分的非議,卻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
真定大長公主老淚縱橫,提及陸紛,陳氏偏過眼去拿帕子拭淚,崔氏想乘勝追擊再將話放得狠一些,手腕卻被人猛地一叩,隨後便聽身邊人泣不成聲,語聲憤懣好似蒙受了天大冤屈。
“五高祖究竟想說什麼?您口口聲聲指向三太爺家的那場火是我們放的嗎,若您當真想指證,儘管拿出證據來!咱們以白對白地將事情說清楚!且不論,是不是大母縱的火,您自個兒想一想,大母站在什麼立場上放那把火!大母是長嫂,三太爺是幼弟,若站在長嫂容不下叔伯的立場上,阿嬌是小輩,阿嬌今朝便僭越一番說句實話,若大母當真容不下三太爺,早在二十年前便動手了,哪裡會等到今日!蹊蹺的火勢,大母的行蹤,甚至小秦將軍的去處,您句句話話無非這是想將髒水往大母身上潑罷了!”
崔氏一擡眼,卻見長亭哭得滿面酡紅。
陸五太夫人猛地起身,鯁直頸脖,“說得天花亂墜也敵不過當真去查證!老三的死有問題,真定你認不認!你若認,這燙手山芋我便接下,廣德堂的廢墟還沒來得及休整,若真要查,總能查出個一二三來!”
經不起查啊!
長亭心裡明白得很!
真定潑的是油,是油便一定會沾在木料上,油與水,一摸便知!
廣德堂在平成喧囂熱鬧的西北胡弄裡,放了火造了勢,真定當晚能全身而退不被看見,已然可算作是長房掌控力極強了——甚至陸三太爺還未下葬,初初接手廣德堂的陸長重就算有心修繕,也不可能在百日忌辰內大動土木!
若要查,真定首先要避嫌,避了嫌,查出來什麼便由不得他們了!
長亭埋下頭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眸光向外一瞥,便見似是滿秀的輪廓立在窗櫺外面,滿秀身後跟着一個人,人影窈窕纖長,站立在窗櫺後,縱然是隔着堂紙看她人影,也能瞧出幾分安靜恬淡來。
“篤篤篤——”
娥眉的聲音在外響起。
“重大奶奶過來同大長公主問安啦。”
娥眉聲音輕輕脆脆的,隔着窗戶,打破了內室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