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天陰大雪,宜出行、嫁娶、破土。
幽州刺史周通令作繭自縛,包庇城中流匪馬賊,誰知月黑風高夜,護送真定大長公主時遭流匪偷襲,與齊國公陸綽遇襲之日相似,幽州軍全軍覆沒,平成陸家女眷在兵士殊死保護下得幸毫髮無傷。
好像舊故事新演。
又好像是重蹈覆轍。
聽在有心人耳裡,這齣好戲心知肚明。
長亭想這通話大概會在十日之內昭告天下,以正試聽。
一有真定大長公主提綱挈領,昭告四方,二有石猛推波助瀾,唯恐天下不亂,三有秦相雍坐收漁翁之利,看戲不怕臺高,三方鼎力,共襄盛舉,周通令這一死,流出來的血都乾淨不了,不僅不乾淨,還會很髒,髒得刷都刷不清楚。
人死了,後事該怎麼了?
人的軀體倒很容易找到一個合適的歸宿——周通令死得很慘,蒙拓不讓幾個姑娘下馬車,打發去的小卒卻繪聲繪色地交待,“...那廝受了一刀沒死透,真定大長公主便下令讓小秦將軍拖到竹林裡去慢慢磨,我隔得老遠聽見周通令的聲兒,‘求求你,殺了我,一刀殺了我吧!讓我死個痛快!’,可是裡頭的嚎叫,嘖嘖嘖,俺跟在二爺身邊十幾年就沒聽見過一個男人的聲兒能尖成這個樣子!”
約莫也是蒙拓不許那小兵細說,怕“太過血腥嚇到姑娘家”。
長亭便覺得又有些窩心又有些委屈,她再血腥都是看過的了,好像這有點辜負了蒙拓的保護,可當一個人以高大的姿態小心翼翼地保護着小姑娘乾淨而稚嫩的內心,長亭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是歡喜的。
真定大長公主的憤怒與怨恨並不比長亭少,如此泄憤,尚在意料之中。
軀體有了結果,人的名聲、地位與遺留下的種種矛盾。雖虛無飄渺,可這纔是至關重要的。
幽州怎麼辦?
周通令長子不過十二、三,縱然有人輔佐,也坐不穩管不順。
和陸紛協定怎麼辦?
已流傳出去的賬冊怎麼辦?
秦相雍徹查齊國公陸綽身亡一事的結果。又該何去何從?
一串問題留下來,可這都不是長亭應當關心,哦,她也無力關心,一石激起千層浪,陸綽之死是一顆小石子,激起了各方爭雄之心,而周通令之死又是另一顆石子兒,落在聰明人眼裡,完全能夠藉此事吞併整合一舉上位。
比如。沉在水面之下的石猛,再比如晚石猛一步的秦相雍。
周通令身死消息自然是傳到冀州比傳回京都更快,初七塵埃落定,初十石猛遣兵調將團團圍住幽州城,打着“徹查、清肅”的旗號以雷霆之勢握住幽州糧倉與通北向南的城牆口。反應極快。之後真定大長公主再遣人返冀,冀州早已塵埃落定,更別提遙遙趕來的秦相雍了,石猛可謂是年前年後最大的贏家。
長亭做到了當初給石猛的承諾,“只需百人,便可搶佔冀州。”,以回報石家盡力搜尋陸長英的恩情。
可是。長亭做到這個承諾的基礎是,把陸家當槍使。
是的,石猛只頂了百人,可陸家卻耗損近千人,且以暗線暴露、平成陸氏名譽受損爲代價,拔掉了周通令。長亭亦可以想象在周通令身死之後,那本賬冊重見天日之時,真定大長公主會立時反應過來的場景。
大約是氣急敗壞的吧。
暖光高窗之下,長亭平靜地看着同樣平靜的真定大長公主,實乃意料之外。
同樣在意料之外的是。真定大長公主一開口並未談及前朝之事,探頭看了看內廂額上擱着涼水帕子,滿面潮紅的小長寧,語氣極爲溫和,“阿寧好些了嗎?郎中說她中邪盜汗,這山野赤腳的話留一半聽一半就好,中邪一說可謂無稽之談。”
鐸山山腳於正月初七黃昏夜,大火盛起,山中獵戶一定很詫異,這積得這樣厚的雪上怎麼就能燃起來這樣大的火?若有鼻子靈光的老江湖嗅上一嗅,一定很大嘆,拿陳年的好酒來放火,手筆不可謂不大!
全都付之一炬了。
那夜的竹林、陡峭的山石、枯木、枝葉全都在火海中葬身了,當然周通令也在其中,火光沖天,嶽番口咬長草,痞裡痞氣地單腿跨在馬車前座上,討嫌嚇胡玉娘,“小時候聽老人家說人要是被燒得只剩一掊灰,那閻羅王都是不收的,說是帶了塵世間的火氣和怨氣,就只能當個孤魂野鬼,幾輩子都投不了胎。”
胡玉娘哧一聲沒被嚇到,倒把阿寧嚇得夠嗆。
一路都沒生病,安定下來了反而一下子發起熱來。
初七那夜一過,初八長寧就病了,夜裡時常尖叫醒來,真定大長公主擇大道通行,在外城一間小鎮縣裡暫時落腳,後請郎中來看,那江湖郎中滿口胡話說長寧是中了邪要拔邪氣出來,真定大長公主手一揮便將他趕了出去。
長寧就是急火攻心,兼之一路身心俱疲,小姑娘撐不住罷了。
“夜裡還是會哭鬧,熱倒是退了,用了幾幅藥白日裡也精神了很多。”長亭斟茶雙手呈給真定大長公主,真定大長公主不言明,長亭自然樂得輕鬆,“只是這時候阿寧還在睡着,要不晚上我帶阿寧來給您問安?”
真定大長公主搖頭,“太麻煩,讓阿寧好好歇下來。”低頭啜了口茶,再擡眸凝神目光極爲平靜地與長亭對視,“你是個好長姐,是個好姑娘。”微一頓,“是個好女兒。”
長亭展眉淺笑,當作默認,她受之無愧。
真定大長公主將茶盞輕輕擱下,手搭在木案邊緣之上,指節一下一下地極其規律地敲。
這個動作,也是陸紛的習慣。
長亭掩眸,情容溫順。
“秦相雍於三日之前將陸紛和周通令的賬冊在早朝上披露於衆,早朝之上無人出言,大家皆心知肚明卻無一人挑頭爭先。”真定大長公主靠在椅背上,頗顯老態,嗤笑一聲,“可是誰都知道,這只是開始,衆家權衡利弊之後不可能悄無聲息。”
長亭脊背挺得筆直,恭順聆聽。
“阿嬌,你什麼時候知道的?我到冀州的時候?回冀州之前?還是一開始就知道了?”
真定大長公主漸收起嗤笑,打了長亭一個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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