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水下肚,慰藉五臟六腑。
小長寧迷迷懵懵將眼睜開一條細縫兒,艱難擡起手來扯了扯長姐的衣角,長亭睜開眼來,卻見幼妹浮腫着一張小臉,眼睛腫得像兩顆核桃似的,卻咧嘴露出漏風的牙齒衝她笑...
長亭也扯開一絲笑回她,嘴角拉扯得很艱難。
“還要喝嗎?”
“要...”
小長寧聲音拖得老長,尾音綿扯得如同拉舊了的風箱,“快快喝,快快好起來,阿寧與姐姐...才能快快回家...”
回家...
長亭一下子繃不住了,約是昨兒哭得多了,埋下頭雙眼痠澀脹痛,卻發現已經沒有眼淚流出來了。
回家,她們哪裡還有家啊...
不對,她們還有家,平成!
回家,回平成!
平成還有真寧大長公主,小叔母陳氏,二叔陸紛,還有陸家人,她要把陸綽的遺物和符氏的骨血帶會平成陸氏的宗祠裡去,堂堂正正地放在陸家的祠堂之上,活人爭的是一口氣,過身的人爭的是一炷香。她陸長亭驕縱惰懶,卻亦深知爲人子女者,當結草銜環以身心報之。
北行至平成老宅,既然是陸綽的心願,那她定當子承父願,好讓陸綽入土爲安。
這世間向來公道,你向天取一,天定向你索十,今朝是誰向陸家長房痛下殺招,他日她陸長亭定叫他血債血償。
長亭擡了擡頭,輕揚下頜,氣兒向下一順,嗓子眼纔沒那麼生疼得慌了,她活了十幾載,被陸綽嬌養深閨,不知世事,這是這一生中第一次埋下血恨,第一次恨煞瞭如今尚未浮出水面的賊人,第一次想拿刀,想拿起刀來將賊人的皮肉割開,將那人的筋骨抽扒出來,將那人的心從胸腔裡挖出來放在陸綽的墳前。
父親,您且等一等,等着阿嬌用賊人的血與肉,來祭奠您的亡魂。
其實恨,比絕望好受。
長亭猛然發覺,至少濃烈的恨叫人清醒。
頭腦與心,都清醒。
“阿姐...”小長寧渾身沒有氣力,手伸不直,在空中薅了兩爪,將長亭的目光拉了回來。
長亭深吸一口氣,換了副面容,輕俯下身,悄聲,“嗯?”
長寧手哆哆嗦嗦伸進袖中,再掏出來時,伸開小手,掌心赫然有一隻一圈一圈纏繞着紅線的物件兒,長亭愕然,伸手去拿,她想她如今的神情一定很難看——明明眼淚都沒了,偏偏面容上卻是猙獰哀泣的神色。
這是陸綽臨行前哄她頑的那方古白玉扳指,她在馬車上不樂意同符氏講話,便拿了紅絲線一圈一圈地纏着玩。
昨兒夜裡,她換下衣物尋了許久,卻未曾找到,她以爲在慌亂逃竄中已經掉在了深谷裡,或是水裡...
“在洞口...向裡逃時...從阿姐襟口裡落了出來,阿寧順手拾撿起來...是父親的扳指...”
小長寧說一句便咳一句,咳得一張臉通紅,浮腫、漲紅再加之眼眸泛淚光,小姑娘看上去很可憐。
長亭接過那方扳指,緊攥在掌心之中,俯身貼了貼長寧的面頰,張嘴剛想說話,卻兀地被外頭清脆的女聲打斷。
“你們吃兔子不吃?我剛剛刨了昨兒埋下的坑,就有隻肥兔子着了道!”
胡玉娘一手提起兔子的長耳朵,一手抱着一隻大瓷碗很興奮地撞開門,聲兒亢奮極了,“正巧爺爺去年和鬍子換的香料八角還有剩,正好給你們補補...”
話頭截然而止,胡玉娘貿貿然推門而入,卻見昨兒在這處歇下的那兩個小姑娘全都將哭未哭的樣子,當即僵在原地,兔子腳向外猛地蹬了兩下,胡玉娘跟着身子也抖了一抖。
長亭將扳指攥在手心,手往袖中一拂,扭身站了起來,趕忙伸手接過大瓷碗,瓷碗還燙着,裡頭的熱白粥嫋嫋冒着熱氣兒,碗沿旁擱放着兩隻木勺,長寧餓了許久了...
長亭一邊將白粥遞給長寧,小聲說了句,“燙,慢些喝”,再扭過頭來,語氣很有些歉意,“謝過胡娘子!只是我與舍妹近日沾不得葷腥,枉費胡娘子一番苦心...其實有白粥與水就已經很好了...”
“你們在服斬衰?”
長亭輕頷首。
胡玉娘陡升憐憫,她原以爲這兩個一瞅就教養極好的小姑娘是被流匪衝散了來着,未曾想那血淚故事還當真是血海深仇,可流匪求的是財,沒事兒要人命作甚...再想了想,側身一撒手,那兔子便落了地,在木板上愣一愣,等反應過來,才慌忙遠蹦幾下,白絨隱在白雪中,一下子就看不着它了,玉娘邊笑邊拍手上沾的雪,很爽朗,“我也是,我爺爺上月過的身,刨坑是防備流匪的,哪曉得那傻兔子落了坑。”
長亭慢慢擡起頭來。
胡玉娘仍舊在笑,一壁笑一壁手裡頭在捏衣角,“爺爺說他是喜喪,叫我甭哭。我一哭,他的魂兒就走不動道兒了,就不能往生。那糟老頭兒,說他若不能往生,全是我的錯處!”
老齡人過身,莊戶裡是稱之爲喜喪。
想想也對,平平穩穩,活到該活的年歲去見閻羅王,未早夭未客死他鄉,不叫喜事叫什麼?
可陸綽與符氏,風華正茂且死於非命,這不叫喜喪。
長亭心裡這樣想,卻仍詫異於胡玉孃的灑脫,她這樣說,是想勸慰自個兒吧?
“胡娘子節哀,都是痛失親眷,誰也不比誰可憐。”
都是天涯淪落人,何必多加勸慰,揭別人已經結痂的疤來安慰自個兒,長亭自問還做不到。
小姑娘伸手抱拳作揖,擡起頭來,容色平靜,簡而言之將昨日之事再述一遍,“...本是一家北行,卻在珏山遇賊,家父家母爲了護住某與舍妹,不幸罹難身故。老宅遠在豫州,縱道阻且長,某與舍妹都要回豫州老宅,好叫家中長輩知此大不幸。”
平成就在豫州中心,長亭沒說平成,平成陸氏太招眼了。
“回豫州啊...”
胡玉娘默聲低喃。
長亭偏頭看向窗櫺之外,北風疾嘯,她的衣衫掛在窗沿上遮風,如今怕是已經乾透了,雪地埋得更深,從窗櫺的縫隙中望去,卻見昨日那條河上已結成了一層冰,北地夜裡氣溫落得極低,一夜成冰,很常見。
長亭心頭大喜,這處成了冰,那深谷暗河裡呢?
深谷之中九曲玲瓏,多有洞口積攢暗河向外延展,賊人便是一個接一個地試,一時半會也尋不到這處來,更何況這支河道上結了冰,賊人會不會疏忽大意放過這處出口!?
“某與舍妹今日便離開。”
長亭卻不敢賭,想了想,投桃報李道,“某與舍妹逃出生天,賊人怕難死心,胡娘子這幾日最好不要在此處落腳,以免遭受殃及。”
說得不算隱晦,長亭怕說得隱晦了,眼前這位姑娘聽不太明白。
胡玉娘蹙眉凝神想了又想,也不知聽見了沒,長亭仰了仰頭,正欲再言,卻聞胡娘子擊節一聲驚喝。
“你們去豫州!?那我跟着你們去好不好?爺爺一早就留了遺言讓我去豫州投奔叔嬸,是我一直沒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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