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風宴極豐盛,謝文瞻與陸長英舉盞推杯飲完了一壺龍泉,謝詢斯文爾雅獨酌一壺玉螺春,長亭與謝家幾位姐妹溫了梅子酒喝,在碧旖樓擺了兩桌,姑娘家的桌上人少點,真定大長公主便請了胡玉娘上席,笑着向謝太夫人解釋,“...玉娘,救了我們阿寧、阿嬌的好姑娘,性子極豁達,人也聰明。”真定往謝太夫人身邊兒靠了靠,說得極輕快,“你曉得的,現如今寒族強勢得很,庶民裡面也有極好的孩子。”
“百十來個裡總有一兩個看得過眼。”謝太夫人這已然算是賣真定一個面兒了。
謝之燕卻溫笑着微不可見地往旁邊騰了個空兒,衝長亭抿嘴一笑,她一笑,梨渦就起來了,“這位姑娘長得好英氣,若着裋褐,一定更驚豔。”
叫士族小姑娘對玉娘表示親近實屬不易。
長亭當即挽袖給謝之燕親斟了杯梅子酒,梅子酒熱騰騰的,直衝熱氣兒。
夜來風疾,玉娘架不住阿寧大眼汪汪,便偷摸餵了她幾口溫酒,待得長亭發覺卻已見阿寧面容酡紅,一副似睡非睡的樣子,長亭再一擡頭,玉娘當即正襟危坐,肩縮衣裳裡直襬手,長亭撂下一句,“回去找你算賬”便摟着阿寧提早告了罪,真定大長公主笑問,“可是阿玉那潑猴?娥眉去搭把手!你快扶你妹妹回去歇着吧,明兒還有正經事呢!”
什麼正經事?
長亭心頭一騰,過二門的途中總算是曉得了——幾大羣人正在下謝家的禮,後頭的馬隊裝的全是謝家帶過來的禮,鈞窯的幾大對瓷器、綢絲蠶面、還有幾大匣子的古籍。都包着大紅綢,總算還沒來得及寫“囍”字兒...
長亭停了步子偏過首,有些不解問娥眉,“過庚帖還需送這樣大份兒禮嗎?我怎麼沒聽過有這樣的舊俗?”
娥眉笑道,“也是有的。殷實大戶人家總樂於炫耀,白山到平成這樣長一段路,謝家出遊總得浩浩蕩蕩的纔算氣派啊。”
那豈不是天下間都曉得謝陸兩家要聯姻了嗎?
長亭呼了口白氣兒。這下更棒了。謝家浩浩蕩蕩過了這麼些個城池,想賴都賴不掉了。
“明天?今兒纔到,明兒就過庚帖禮。不會太趕嗎?”長亭話裡帶了些僥倖。
娥眉哧地一笑,“若今天能過,大長公主一定要今天過。正巧明兒是二月二龍擡頭,借個勢頭行喜事。哪家都歡喜。謝家主子們一路過來既無風餐露宿,二無快馬加鞭。都是走在哪兒黑就在哪兒歇,不着急不趕路。累鐵定是累,可誰家娶媳婦兒不累呀?在家裡睡個大覺就能把媳婦娶回家嗎?”
長亭婚事一定,陸家上下都喜氣洋洋。
娥眉的打趣卻叫長亭的臉色更黑了。
一夜無好眠。長亭翻來覆去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卻夢見自個兒穿着青衣喜服坐在牀沿,門一開。卻是謝詢那張臉,夢裡頭的她在尖叫。等她被嚇醒了一抹額,一手的汗。等到後半夜,迷迷糊糊睡着了,沒一會兒卻被滿秀的耳語叫喚醒了。
“大姑娘,您快醒一醒...今兒個過庚帖,您得城頭去觀禮呢!”
長亭捂着臉悶聲哀嚎。
蒙拓!
快出來啊!
你家夫人的生辰八字都要放到謝家的祠堂裡去了!
長亭碰碰額頭,極鎮定地扭頭向滿秀交待,“我今兒發熱了,發高熱,起不來了。”滿秀一驚,拿手背摸了摸,說得極鎮定,“您哄奴什麼奴就信什麼,可是奴也很爲難啊,畢竟郎中們沒有奴這麼好哄啊。”
長亭再次捂臉哀嚎。
長亭着急得很,要有個熱鍋放在她身邊,她就身體力行地給玉孃親演了一出俗語,銅鏡裡的小姑娘膚容白淨,眉彎彎的,臉尖尖的,好在年紀輕,就算一夜無眠,臉也像剛剝了殼的雞蛋,長亭盯着鏡子怎麼都靜不下來,索性一狠心掐了掐自個兒胳膊。
“哎喲!”
疼是疼了,可還是一點兒也沒靜下來!
玉娘也着急,要到榮熹院時,悶了許久才悶出句話來,“要不咱也不管長英阿兄了,你穿的啥鞋?”
長亭不曉得玉娘要說啥,趕緊把裙襬往上一提露出繡鞋來。
玉娘直呼運氣,“好好!反正你穿的軟底繡鞋,能走路!咱們今天混出城門去,你往邕州走,一直走一直走,咱們當日能從稠山走到冀州,今兒個也能從平成走到邕州...”
“那就真成婉姬和崔生了!”長亭第三次哀嚎,“可我上哪兒去求個普度衆生的菩薩來幫忙呀!”
榮熹院熱熱鬧鬧的,長亭一到便聽謝家有人大呼,“大姑娘來了!總算是趕在吉時之前!”,長亭眼一閉,心一橫撩開簾子往裡走,陸長英穩坐如山,長亭垂眸斂眉做羞赧狀,輕提裙裾坐到陸長英下首,女眷們仍舊在笑鬧着,聲音不大,可終究有這樣多的女人,聽在耳朵裡還是鬧哄哄一片。長亭一擡頭便見謝詢,謝詢的眼光叫她不舒服,怎麼說呢?好像一個大商賈花了幾吊錢買了一個物件兒,他正審視評判着這物件兒的好壞呢。
謝詢還在考量娶她值得不值得?或許又憶及她是如何如何不柔順了,如何如何悍戾狠辣了,如何如何不像個豆蔻韶華的小姑娘了。謝詢是個好人,可並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好人都可以被湊做一對的。
人齊全了,便往平成城頭走,長亭也鬧不明白爲何過庚帖要在城頭前進行,“鼓舞士氣,外加彰顯此樁婚事的要緊。”真定大長公主如此說道,“陸家也是有過先例,當初姑奶奶嫁人的時候就在古城牆外過的庚帖,全平成的人都觀了禮,夜裡全去放了水燈祈福,嫁人便要承載着許多人的祝福嫁出去,這樣一輩子過得纔好。”
真定大長公主說得很感慨,陸長英亦全力支持。
長亭埋下聲,“阿兄,你若放任自流,阿嬌這輩子也不樂意搭理你了。我是說真的,士家女和離的也不少...”
陸長英看了幼妹一眼,牙頓時有點癢,隔了半晌才咬着牙說句話,“你放心...”
長亭手上的汗一涼,吊了一夜的心可算是落了地。
過庚帖說簡單也簡單,說繁瑣也繁瑣,照陸家和謝家的規矩再簡單的事兒也簡單不了,兩家人站在城牆上,女眷們罩着帷帽,下頭是平成的庶民百姓們,還有一些個逃難逃到豫州來的流民也穿得很齊整,人們的聲音叫嚷得極高,要不嚷着“謝玉郎,讓我瞧瞧你!”,要不叫嚷“大郎君,大郎君!俺給您磕頭了!”,時不時有姑娘家將香囊鮮花往牆頭上扔,大抵七成是爲了謝詢,三成是爲了陸長英的糧食...
一個以貌服人,一個以德服人,長亭覺得陸長英又在咬牙了。
更漏簌簌,一直在往下走。
“咚!”
鐘敲得響亮。
吉時到!
城下已然歡呼起來,鮮花香囊更甚,有的掛在了古城牆的青瓦上,有的在空中曇花一現然後緊接着就墜了下去,有的甚至扔進了牆頭裡,真定大長公主與謝太夫人相對而立,兩個人皆站得筆直,真定大長公主右臂一擡,娥眉雙手捧托盤緩步走了過來,托盤上放着一隻牛皮紙信封,上頭拿朱漆封得死死的。
娥眉走得越來越近,長亭一顆心抓得越來越緊。
長亭一直在抖。
謝太夫人伸手了...謝太夫人要捱到信封了...謝太夫人捱到信封了...
“咚咚咚!”
三聲巨響!像是有人在擂鼓,又像是有人拿重物在敲打城門!
謝太夫人的手鬆下下來,她手一放,臉卻往城門口看去!
“咚咚咚!”又是三聲!
小秦將軍跑得飛快,兩步並作一步走,幾步蹬上臺階,雙手抱拳,朗聲道,“是蒙將軍擂城門外頭的打鼓!大概有戰事要緊!”
長亭雙眸一亮,當即掀開帷帽,雙手攀在城牆上眯着眼睛朝下望!
狗屁戰事緊急啊!
就蒙拓一個人挺身坐立於紅鬃馬上,高束髮冠,大刀負背,馬蹄踢踏來回走動,蒙拓頭往上一擡,正好與長亭對視!
“哐當”,城門大開,蒙拓單手縱馬入城,城牆上數人趕忙到另一處往下瞧!卻見蒙拓仰起頭來,一隻手緊攥馬繮,一隻手高舉了個不知什麼物件兒,他聲音放得極廣,長亭站在城牆上聽得一清二楚。
“冀州蒙拓求娶陸氏嫡長女!先齊國公陸綽婚約信物在此!還望陸家相較真僞!”
長亭張了張嘴,他們隔得有些遠,暖陽有些曬人,長亭將眼睛眯成一條縫也瞧不清蒙拓手上拿了什麼!等等...長亭覺得她腦子裡過了什麼,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便聽城下庶民譁然。
“是一個扳指!是一個...玉扳指!”
長亭當即捂住胸口,陸綽的玉扳指!
陸綽給石猛的那隻玉扳指!
那是一對!一隻在她胸口掛着,一隻在石猛處!
齊國公陸綽定下的婚約信物...
衆目睽睽之下,蒙拓拿出了一個婚約信物!
長亭緊捂胸口,後退兩步,她覺得她胸前的那隻扳指正發着熱,“砰砰砰”地跳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