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庾氏什麼也沒說,至少什麼也沒明說。
如果她是庾氏,她能一番話從鋪墊、深入再到拋出所求之事,一應順理成章嗎?她不能,第一她的教養決定了她不可能以自家家事爲開頭算計求人,第二她說話行事無法像庾氏這般周全。
真定擡眸睨孫女一樣,笑了起來,“那是你未來婆家人。議論慣了,等嫁了人,仔細蒙拓生你的悶氣。”
長亭也笑起來,“您可甭將話兒岔開。”長亭再道,“您一貫不愛攬事兒,今兒卻順着庾郡君說,誠然是她手段高杆,可您若存心不接招,她不也沒法兒?可見,您心裡頭大約是樂見其成,所以纔會推波助瀾吧。”
“不接話怎麼辦?一拿陸石兩家的顏面來說事,二來我也覺得她說得有道理。”
馬車顛仆,真定臥在軟竹蓆上,喝了口茶,神情顯得很慈悲,“維繫兩家關係的那根繩還沒繫緊,既然你哥哥看好石猛,我便全力支持便是。更何況庾氏說的話也確實說到了我心坎上,無論她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心的,她叫我感同身受,我便投桃報李。再者說來,既然我們阿嬌註定要嫁到石家去了,那難不成我眼看着你的妯娌們一個是東市商賈,一個是西市武人?好歹崔家的姑娘教養沒有問題,和長輩們相處不來,和妯娌總得處得好點兒吧?更何況,既然老二媳婦兒是庾家人,庾氏當然會自不自然就偏心,到時候你與老大媳婦兒一合計,什麼招都有了。”
用慈悲的口吻說這些話...
長亭抖了抖。果然真定大長公主吃的鹽比她吃的飯還多啊。
這連吉日都還沒定呢,真定腦筋一轉就想到了內宅鬥法了。
其實真定大長公主還有很要緊的一點沒說出口,石閔魯莽卻娶了個家教嚴謹的媳婦,石闊精明卻娶的是小家子氣頗重的庾氏女,俗話稱妻好福一半,這都是有道理的。她,甚至陸家都希望看到石家兄弟勢均力敵。只有勢均力敵了。他們的專注力纔會集中,集中在把對方摁下去,而不是張望着尋找下一個對手。對手都是有限的。陸家會不會排上號又有誰知道?
真定再啜一口茶湯,這盞茶湯煮得很好,桃花當綴,參茶湯打底。入口有回甘。
兩兄弟勢均力敵些好,總比一個恨毒了另一個。恨得都把自家兄弟當成了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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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定呷舌,參茶湯回甘之後不覺涌上了一股子苦味兒。
真定一聲令下吩咐下去,白總管便尋了幾大匣子的物件兒來,遠的從豫州光綢到茶葉。近的便是大個兒大個兒的梨子和乾製山楂,都是極家常的東西,可一旦放進了紅漆木大匣子中被打上陸家的封條之後。價值一下子高了許多許多。
庾氏辭行向清河去的時候,便帶着這麼幾大個匣子和極大的滿意走了。
庾氏一走。陸長重也帶着人手往安元謝家去,一來一往八月間,陸十七帶回來了兩個消息,一是陸長英的婚期終於定在了臘月初十,二是安元的亭長揭竿反了,帶了千百兄弟把謝家給圍了,謝家只守不攻,好賴謝家大宅裡還屯着夠吃一兩年的米糧與菜肉,便很有些巋然不動如泰山之勢。
嗯,因爲第二個消息,所以第一個消息讓真定大長公主非常不滿意,奈何小秦將軍尚在外追擊符稽舊部,黃參將要鎮守豫州,想來想去派遣了秦堵帶了三千輕騎往清河去,不說別的,只爲了要在臘月初十的時候將謝之容接出府來。
陸長英聽聞此消息,當即又加派了三千人馬,湊了個六六大順去接媳婦兒順便去掀翻亭長。
“爲啥謝家自己不出兵?”玉娘蹙眉。
“因爲他們沒有。”長亭回道,“謝家統共三千私軍,往日舅舅自恃士家身份,不欲擴充私軍,加之離開建康便以爲避開了鋒芒,可誰曾想小小亭長亦敢揭竿而起,與羣雄並列...”長亭嗤了一聲,“他卻不知古往今來,只有一個劉邦,多的人都成了項羽。有這個膽子反了,卻只有去圍謝家的腦子,若他志在中原便應當避開謝家,從臨近的縣鎮入手。”
玉娘吸了口氣,“可安元是他起家的地方,他當然想紮根在家裡頭再往外走啊...”玉娘悶聲想了想,“決心把謝家清理乾淨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嘛——畢竟人家想做大事。”
“可沒有任何一個做大事的人會連家門都還沒出就被門檻絆了腳。”長亭毫不客氣地回道,“舅舅託大直接導致謝家無還手之力,可百年謝氏豈非淺薄無根基之輩?謝家在清河紮下的根,聯下的厲害姻親,謝家的聲望...哪一條是他惹得起的?那小小亭長想一口吃成胖子,更想一舉揚名,卻未能權衡利弊,憑一腔熱血行事最終反而誤了卿卿性命。”
玉娘聽得腦仁疼,小阿寧卻若有所思。
陸家鐵騎歷經磨難,其中三千兵馬在石猛麾下磨礪近一載,如今世道不太平,將士們雖稱不上身經百戰卻也算鐵血行軍。
小小亭長反了就反了,刀一揮再拿戰馬一衝便沒了,將士們壓根便沒費多少功夫便平定了清河之亂,謝之容順利地穿着大袍從清河出來,歷經近一月的行程方至豫州,陸長英大手一擡留了三千人馬隨行,經來往商賈放出話來,“現今世道是亂,可誰敢耽誤陸家娶媳婦,誰便先做好亡命天涯的準備罷。”
故而謝之容至豫州一月的行程裡,除卻遭了一兩次流民侵襲,便再無他事。
益王符稽倒是想將這樁姻親攪渾,奈何手沒這麼長,邕州舊部又被陸家與蒙拓攜手追得如喪家之犬,建康城內舊勢力如春草一般被風一吹又囂張幾分,整個山河看上去是益王坐莊,殊不知暗流涌動裡究竟是誰會陰溝翻船。
謝家並未讓謝詢送親,許是怕路途中有何閃失,繼承人便沒了。故而派遣的是謝之容的另一位堂兄來,來時剛好臘月初八,暫居別館以休養生息——這算是遠嫁,一路過來馬車顛簸,姑娘家身子骨又弱,被磨得個黃皮寡瘦地去嫁人好看吶?故而若姑娘遠嫁,多半都會早個三兩天到,住在夫家的別院裡好吃好喝地休養一下,爭取到正日子時皮相已經達到了巔峰狀態。
謝之容提前了兩天到,長亭奉命捧着碗臘八粥站在城牆下去接人,至於奉的是誰的命...
陸長英不是人!陸長英有了媳婦兒忘了妹!陸長英假公濟私!陸長英道德敗壞!
長亭頂着漫天的風霜,無語凝咽,心頭暗暗怒罵自家兄長,其實再一想想,她當然明白這樣最好,如今的一樁婚姻是契合還是貌合神離,多半在於郎君,女人家沒那麼多的話說,若郎君看重,女人自然活得好,若郎君嫌棄漠視,那女人的日子便不會太好過。
陸長英看重這樁親事更好,至少這樣他們日子過得和滿的可能性更大。
長亭心裡頭這樣想,臉上便閉了眼睛,如女壯士一般去迎接挨在臉上的風刀。
遠遠看過去,一溜紅色,沒一會兒那紅色就近了很多,長亭便見謝之容一身紅狐毛大氅,面罩帷帽搭在身側丫鬟的手背上下了馬車,長亭迎了上去笑着福身,“阿容阿姐好呀。”
謝之容將帷帽輕輕掀開,朱脣抿嘴也笑着還禮,“阿嬌辛苦了。”
長亭一見,便知她氣色不大好,面上的香粉縱然糊得白,卻亦能隱約見到她眼底的倦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