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燃了一整晚,噼裡啪啦地在窗櫺之外肆意喧囂。
絢爛是絢爛了。
可是,真的特別影響驛館諸人夜裡的睡覺問題啊...
守歲是得守的,可瞧見過哪戶人家當真除夕夜守一晚上?新年初一都辛勞,得祭祀得家宴,當家的更累得顧好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的吃喝寢宿,所以通常都在三更的時候趕緊睡一會兒,好歹也能養養精神。
可幽州民衆太熱情,驛館諸人有些吃不消。
比如如今抱着枕頭睡眼惺忪的胡玉娘。
“你說陸大哥要是一直不醒,你和阿寧咋辦?”
胡玉娘揉了揉眼睛,半夢半醒地發問。
昨兒個周通令走的時辰已近子時,真定大長公主閉門召進了一撥又一撥的人,壓根就沒空看顧幾個小姑娘。胡玉娘便撒開腿找歡兒,蒙拓靠在廊下言簡意賅地將陸長英的情況又複述了一遍,那些話,先頭報信的小兵全說過,可長亭還是一字一句都聽得非常仔細。
是蒙拓手下的人找到的。
在距冀州百里遠的深山裡。
找的時候,冰天雪地,陸長英一頭栽在一匹瘦馬上昏睡不醒,馬是由一個女子牽着走的,女子也不曉得往冀州的路該走哪處,老馬識途,馬兒走哪兒,她就牽着馬兒到哪兒。
陸長英渾身上下都是傷,連指甲縫裡都扎着枯草簽子,脊樑上有刀傷有劍傷有燙傷。
那名女子神容憔悴,遇人便膽戰心驚。
那名女子叫,百雀。
沒錯兒,就是往前長亭房裡的百雀,那夜長亭叫她上前去探聽,事出緊急,回稟時便未讓她上馬車。長亭因爲她身邊的人全都葬身異處,哪知百雀個性機靈,亂兵一起,她便躺下裝死人。誰會在乎一個小小的丫頭死沒死呢?事後清理戰場的時候,通通補兩刀再深埋了就是。百雀便在土裡刨了許久,刨出了一條生路來。
這些都是蒙拓告訴她的,一找到陸長英,蒙拓先遣人快馬加鞭回稟她,再四下尋醫,未曾急慌移至弈城,而是在石家老二的老巢冀南先安頓下來之後,再馭馬獨行至幽州,親口再將事情細細地告知她。
昨兒。兩個人靠在廊下未說久了,娥眉便找來,說是真定大長公主想見蒙拓一面。
長亭只好先行回房,一整夜都再未見蒙拓。
真定大長公主會發現驛館裡多了個生人,長亭並不意外。畢竟幾十年的當家主母不是白當的,可他們說些什麼,真定大長公主會不會就此着疑,甚至他們的談話會不會對之後的計劃產生影響...對於這些顧慮,長亭其實一點把握都沒有,娥眉來得急匆,她甚至來不及給蒙拓交待。她揹着真定大長公主都做了些什麼。
可她就是一點不心慌,且無端端地深信蒙拓一定應付得過來。
他救了她兩次,皆爲千鈞一髮之際,第一次他坐在馬上橫弓巧射,第二次他單手擋刀猙獰對敵...
對了!他的手!
長亭半側坐在牀邊,精神一下子豎起來。昨兒郎中過來看了她的背,看了長寧的耳朵,看了嶽老三的腿,就是沒看他的手!哪有握刀不疼的啊!他問了兩三遍她疼不疼,她倒是忘記問他了!
胡玉娘抱着枕頭快睡着了。陡聞長亭振作高呼。
“滿秀!去市集買兩隻蹄髈,燉上白豆、山藥還有黨蔘!”長亭想了想,“今兒初一,市集不能開張,去問問姜掌櫃的有沒有,買兩隻燉上!”
胡玉娘有點不好意思推了推長亭,“哎喲,人家守孝呢,吃不得葷腥!”
長亭翻個白眼,把胡玉孃的手推下來,“對不住啊,可不是給你燉的。”邊說邊側眸望了望窗櫺,“還有,都日上三竿了。你不起牀,阿寧有樣學樣也賴着不起來,你分明就醒了,再賴牀我打你了哦。”
胡玉娘伸展手臂,邊下牀邊嘴裡頭迷迷糊糊嚷,“撇開蹄髈湯不談...我正問你陸大哥的事兒呢...”
長亭偏頭往內廂瞅,白春正好言好語就差沒給長寧跪下地勸了,先朝胡玉娘擺手,再探出頭去吵幼妹,“陸長寧,快起牀!再賴,今兒沒飯吃!”
“唉——”
長寧約是蒙着枕頭答的話,聲音千迴百轉。
長亭回過頭來應玉娘,“...咋辦?該咋辦咋辦。一直昏迷着,就不是我哥哥了?”胡玉娘抹了把臉,長亭伸手遞香胰,嘆了聲兒靠在銅鏡前頭,“一路艱辛都活過來了,哥哥都這麼硬氣,死撐着一口氣兒就是要頂着!我做妹妹的,還能拖哥哥後腿?只要有我在一日,哥哥就得治下去,再辛苦都不怕。哥哥是英雄,我不能慫了陸家長房的範兒。”
陸長英確實是英雄。
他纔是真正地單手擋刀,拖着一個女子,穿越層層圍追堵截。他還活着,他就贏了。
胡玉娘“唉”了一聲,再換了盆溫水把胰子打出來的泡兒給洗淨了,捂着毛巾憋氣兒道,“聽你意思,咱們還得回冀州?至少得把陸大哥帶回平成吧?你叔父不是個好東西,你哥哥在一天,他個丫頭養的就一天沒法子堂堂正正做上家主的位子,就算你哥哥沒醒,他就不算過了明路!”
“噓——”
長亭趕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在比了比裡間,輕聲,“你可別說漏嘴了!這我還沒告訴阿寧呢!”
話罷,再探身吼長寧,“陸長寧,你起來沒有!我怎麼一點沒聽見你動靜啊!”
“啊...起來啦起來啦...白春,你把我的鞋子穿錯邊兒了啦!”小姑娘睡意朦朧,軟聲軟氣地叫。
胡玉娘嘴再一撇,“你就像只老母雞,你啥事兒不讓阿寧知道算什麼勁兒?一進那大宅門,誰和你最親?不是阿寧是誰?你得凡事和阿寧商量啊,阿寧也不小了...”
“不小纔怪!阿寧才七歲——”
“八歲!”
胡玉娘好心糾正,“今兒個大年初一。”
長亭默了一默,伸手又把乾淨帕子遞給玉娘。“再等等吧,等阿寧再懂事點兒,我再告訴她。”和胡玉娘說話,那話頭就沒正過。從北歪到南,從西歪到東,蒙拓被人叫走了,長亭一肚子沒處說,就規規矩矩守着胡玉娘洗漱,再把話題正過來,“...說起哥哥,我也不預備把這碼子事兒告訴真定大長公主,一是拿不準大長公主的態度,二是如今哥哥尚在昏迷。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人多口雜,一個不主意反倒得不償失。等哥哥清醒過來了,再當作殺招,一擊必殺...”
“陸大哥究竟是爲啥醒不來啊?”胡玉娘洗漱完再折身換衣裳。“山裡頭有的獵戶是中了毒醒不來,有的是餓極了才昏過去,有的是被猛獸撓了一爪,撓出一身血這才倒在牀上,把陸大哥的症找着了纔好下藥啊。”
這個道理,長亭也懂,長亭也相信蒙拓四處求爺爺告奶奶才請到了杏林大能不可能不懂。
“砸傷的。好像也是傷到了後腦勺和背。”
這算不算兄妹惺惺相惜?
胡玉娘猛地一個激靈,“試試用針扎他拇指血!十指連心!人一疼指不定就醒了呢!扎完手指扎胸口,要是這樣都不醒,就扎太陽穴!兩頭一邊兒幾針,這叫民間急救法兒,你以前沒聽說過吧...趕緊試一試!陸大哥能不能醒。就全指着這幾針了!”
長亭頓感幽怨。
昨兒蒙拓說他搬過大石塊壓到陸長英胸口,也把陸長英提起來倒立過,還親手灌過幾個葫蘆的糙米湯...那是她的哥哥啊!是不是習武之人腦子都轉不勁兒來啊!蒙拓那個死傻蛋,還一本正經地美其名曰,“我用這法子把幾個兄弟都救回來過。我只是還沒找到適合陸大郎君的路子。沒事,陸大郎君好歹還咽得進流食,好生生地活着。等我找着,一救一個準兒都不帶緩勁兒的。”
是,長亭清楚蒙拓是在安撫她。
可這些話...並沒有讓她的情緒好轉起來啊...
一想想,自家哥哥不僅沒醒過來,還有人趁他睡着的時候變着花樣兒地搞他,長亭就想借幾把煙火把眼前這個傻蛋炸到天上去。
如今再聽胡玉娘重說舊事,長亭現在比聽了一夜的煙火聲,頭還要大。
胡玉娘還想出主意,餘光裡卻瞥見長寧揉着眼睛趿拉着走出來,伸手攬了攬,正欲說話,門外卻聞有人“扣扣”三聲響,緊接着娥眉的聲音就傳進來了。
“幾位姑娘怕是還沒用早膳吧?真定大長公主吩咐人做了桂花元宵,幾位姑娘再不下去,元宵就涼了呢!”
長亭應了“知道了”,便朝胡玉娘比了個手勢,抖了抖脊背,肩胛骨敷的藥暖呼呼的叫人很舒服,伸手牽了長寧推門下樓去,長亭將下樓卻見有幾位陸家家將還有幾個長亭從來沒見過的人,神色凝重地持刀向出走,長亭蹙眉若有所思。
“昨夜睡得還好?”
真定大長公主氣色紅潤勻稱,溫聲寒暄。
長亭抿嘴笑着點頭,長寧一股氣兒還沒下來,嘟囔着,“一點兒沒睡好,與阿姐的房間正對着河畔,噼裡啪啦響個沒完。”
真定大長公主閉口不談昨夜火災夜襲之事,長亭自然順水推舟接過話頭,“是有點吵。”
“那就換個房間吧。”真定大長公主啜了口茶,“換到三樓來吧,正好我對面還剩了間上房,面光且背對河畔,好歹那聲兒能擋一擋。”
是爲了離她更近吧?
長亭不置可否笑着點頭。
邊點頭,邊想了想,蒙拓的房間...好像也在三樓...好像就在上房隔壁...好像只擱了一堵牆...
嗯,她害羞了,莫名其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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