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路返回。
過草垛,向右拐。
長亭走在夜色之中,膝頭一軟,身形不穩朝前一撲,狠摔了一個踉蹌,掌心被粗糲的地一喇,當下便磨掉了一層皮,電光火石之間,長亭胳膊被人往後一拉,待長亭站穩,蒙拓便一下子放了手。
燈籠的光四下顛簸,兩個人的影子忽短忽長。
長亭渾身的力氣都好像被人抽走了,就像從戴恆腹部涓涓流出的止也止不住的血。
好可笑,明明是她取了別人的性命,自己卻想哭到不行。
無關委屈與辛酸。
只是很想哭。
刀尖刺入*中,挑破皮肉,在人體內奔流不息的鮮紅的血液裡攪動翻滾。
人的肉是軟的,血是熱的,人很脆弱,不像眼中看見的那樣堅不可摧。
長亭伸出手來,掌心被磨破了隱隱約約顯出幾道血痕——就是這雙手,將匕首捅進了戴橫的腹部,就是這雙手,指尖上還殘留着戴橫蜿蜒順着刀柄流下的殷紅的血跡,就是這雙手,結束了一個人的生命。
她殺了人。
長亭由衷地感到恐懼無助,可也莫名地覺得解脫。
“過一會,某讓掌櫃的送壺燒酒到陸姑娘房中。”
蒙拓眼風從長亭手上掃過,小姑娘的白淨掌心破了皮有血跡,手指頭卻是腫的,小拇指紅腫地像一根小蘿蔔,蒙拓喉頭一哽,不由放緩了聲響,“拿烈酒澆一澆手心,軍中都這麼幹,有點疼忍一忍就好了。”
少年聲音低沉穩實,和着疾馳的風,像輕浪拍水岸。
長亭趕忙將手藏在袖中,趕緊訥聲解釋。“是天太黑了...”
因爲天太黑,所以看不見路,所以纔會摔。
蒙拓看了眼燒得正旺的燈籠,一時無言。隔了良久纔開口,“某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是十歲,一刀斃命。殺人的滋味不好受,誰都不是閻羅王,有那個資格隨意取人性命。所以在動手殺人之前,就要先想一想,我有這個資格下這個手嗎?這個人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嗎?如果他不死,我又會處於什麼樣的境地?”
這是長亭第一次聽到蒙拓說這樣長的話。
蒙拓素來寡言,甚至敏行拙言。話裡無百章之詞,亦有鴻儒之道,卻讓長亭緩緩擡起頭來。
小姑娘的臉與眼露在微光細雪間,柔和地映襯着暖光,靜謐地安和着時光。
蒙拓將燈籠打得低一些。光便變得黯了,舉步慢慢地朝前走,一邊走一邊繼續往下說,“這三點,戴橫全中。血海深仇,陸姑娘自然有這個資格下手。戴橫罪有應得,若他不死。必成後患,所以他非死不可。如果戴橫還活着,陸姑娘。某、嶽三爺、以及這百人行伍,都會陷入危難的境地。”語氣沉緩,卻不容置喙,頓了一頓之後。沉聲再道,“所以,陸姑娘根本不需要感到任何害怕或是惶恐。戴橫的命,本就是你的。”
很冷靜的分析,話語之中。並未有一絲慰藉之意,卻沒來由地讓長亭鼻頭一酸,堪堪墜下淚來。
長亭趕忙低頭斂目,偷偷拿手拭了拭眼角,心中默數三下,一、二、三,心下告訴自己不因再糾纏於此,再擡頭時面色已復平靜,仰臉溫聲道,“戴橫已死,線索已斷。某最先說不靠戴橫,某照樣能夠推斷出幕後黑手是誰,並非怒極心上狂妄出言。”
線索斷了,她不知道真相了,石家更不知道。
沒將戴橫活着帶回去,是蒙拓的失職。
長亭自然不可能以怨報德,因自己的一時衝動讓蒙拓陷入遭人詰難的處境。
蒙拓眉梢一沉,輕“嗯”了一聲,示意長亭說下去。
“以某將才所言的時間差來對合,往返十日,戴橫能去哪裡?向東是皖州,向西是邕州,向南是冀州...冀州是石大人轄區自然可以排除,皖州澇災未平,自顧不暇,亦無動機對陸家長房下手。邕州有士家,有手掌實權的寒門將領,截殺陸家長房,平成陸氏人心大亂,自然可以趁機在這一鍋粥裡分上一羹...”
“北邊呢?”
蒙拓神情晦澀地輕聲打斷其後話。
長亭腳下一僵,輕張了張嘴,再慢慢合上。
她們一路向北,終點就是,豫州平成。
而從幽州向北至豫州,若路上快馬加鞭不做停留,十天時間,綽綽有餘。
豫州平成有什麼?
有陸家老宅。
如果蒙拓最開始並未想到要從時間差這個思路發散入手,那經長亭提醒,一個熟讀輿圖的出身行伍的人,是不可能想不到以幽州爲據點,東南西北發散出去五天的時間能夠抵達何處的。
“向北是豫州。”
長亭向前輕邁出一步,斂眸輕道,一字一頓,“平成,豫州。”
豫州是陸家的天下,朝廷派下來的刺史一個接一個,跟過年節換春聯似的,一年一副——沒有一個刺史在豫州能撐下一年的,這就是門閥的力量。同樣,門閥力量也不可能任由戴橫這個跳樑小醜進出豫州如無人之境。
如果。
只是說如果啊...如果這十天往返,戴橫策馬是去了豫州,那陸家長房遭截殺,一定和豫州有關係,一定和平成有關係。
一定...和陸家有關係...
長亭沉默掩目,再未說話。
蒙拓也沒有開口了。
答案就像被蒙上了一層窗戶紙,明明被手指頭一戳,就能透過大洞向裡瞧。
可誰也沒敢伸手捅破。
真想就像火,看着亮,伸手去摸時,自己會被燒
如同來時的路,兩個人都走得靜謐極了,朽掉的樓梯“嘎吱嘎吱”作響,長亭走在前面,蒙拓伸長燈籠柄跟在後面,將上三樓,門廊老長,蒙拓率先開口,“某先叫人留意邕州往來進出的人馬。”
並未提及豫州,也沒率先懷疑是平成老宅出了問題。
長亭兀地升起感激之情,輕頷首,小聲道,“幽州明日即將大亂,手忙腳亂中,周通令會自掘墳墓也不是不可能。”
蒙拓點點頭,“幽州也會置下人手。”再朝黑暗中一伸手,便有三四個雄壯黑影躥了過來。
“世道亂,兩個姑娘在房間裡,不得不有所防備,並未有半分監視之意。”蒙拓沉聲解釋。
這個長亭自然能理解,小姑娘半側身站在門扉前,禮儀到位地向蒙拓躬身福禮,語氣很真誠,“...晨間某心緒不加,再加上有受人算計之嫌,某便將很失禮地將氣撒在了蒙大人身上,還望大人不要介懷。”看蒙拓面無表情,長亭嘆了嘆,身逢亂世,誰都不由己。石家人要打算盤是石家人的事兒,頭兒指哪兒,蒙拓也只有打哪兒,真論起來算計陰謀都和他也沒多大幹系。
長亭再福了一福,“後路艱辛已可知一二,某先行謝過蒙大人一路庇護的恩情,如有機會,定當滴水之恩涌泉...”
“是某的職責,也是上峰的命令,這和恩情沒有關係。”
蒙拓語氣無絲毫起伏地撂下這句話後,便帶着人抽身向西廂房走去。
男人大刀闊斧地走,長亭被那話堵得胸口悶了悶,立在門扉前深吸一口氣,再笑着推門進去。
將一推門,小長寧正穿了素絹綾白褻衣站在窗櫺邊給胡玉娘梳頭,這是胡玉娘第一次將頭髮放下來披在身後,聽門一張一合的聲音,連忙回過頭來,見是長亭,鬆了口氣緊跟着面上便有些羞赧,結結巴巴解釋道,“...阿寧說我頭髮披下來好看...”
長寧放了木梳便撲過來抱住長亭,仰頭咧嘴笑,露出缺了瓣的門牙,“本來就是嘛!等過市集,再給阿玉阿姐買幾隻好看的簪子和絹花吧!別在髻上,好看得很!”
長亭想摸摸幼妹的額頭,手伸到一半,又縮進了袖裡。
手上有血,而她的幼妹還小。
她想極力淡化幼妹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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