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且道長險阻。
這水道沉在珏山山崖以下,數以百年,終形成這道暗河。初冬已至,暗河蔽陰,水流帶潮溼寒氣,很容易透過冬日厚重的衣物,冰到肌膚骨頭裡去——就像陷入冰窖裡,不,比冰窖更難過,水會從襟口、袖口,一汪一汪地灌進你的身體中,用難耐的永恆存在的寒意鎮住你的五臟六腑。
靜默讓人恐懼,長亭瞪大眼睛向前看,可什麼也看不清楚。
前面會不會有巨蟒?會不會有面目猙獰的大魚?會不會有死人骨頭順水飄下來?
水被悶了許久,有腐臭潮溼的氣息,風灌進洞裡,似惡鬼壓抑之後的呼嘯哀鳴。
“呼——”
長亭渾身打顫,背抵在壁上,不敢扭頭回看,就着涼水抹了一把臉,再低頭看長寧,幼妹耷下眼角卻仍在哭,緊緊地貼在她的身上,面色潮紅,渾身抽搐。一個人悲傷就夠了,長亭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阿寧!阿寧!”
長亭壓低聲音急喚,長寧張了張嘴,努力瞪大眼睛,眼淚一串接一串地流,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長亭趕忙騰出一隻手來拿手背摸了摸幼妹的額頭,涼得冰人!
“阿寧..阿寧!你撐住啊!”長亭加快速度,攀在壁上,艱難地將長寧擁在懷裡,拿體溫去暖,水裡太涼了,長寧風寒剛好又突遭劇變,若再熬下去,怕是撐不住了,長亭拿臉貼了貼幼妹的臉,眯起眼佝下頸脖向前瞅,銀光水波前沿彷彿有一黑點。
外頭天正黑,這黑點就是出口!
“阿寧,我們要出去了!”
長亭驚呼,奮力劃臂,暗河之中定有浮石尖峭,手向外一甩,接着手肘就被石頭擦破了,一道血痕劃得很深,一動便火辣辣的疼。長亭一咬牙,將手猛地插進水裡,水下一冰,便什麼知覺也沒有了。
“阿寧,我們要出去了...我們要出去了...”
長亭埋下頭努力向前劃,浮石避不開,那就不避好了,反正一身瘡痍又何懼?尖峭躲不了,那就不躲,以血肉之軀去硬抗天地,才能看見究竟是誰贏誰輸。
“我們要出去了...”
長亭口中一直默唸着這句話,聲音漸低,悶在暗河之中,打了個幾個旋兒不知消散到了哪裡——她雖知,無人可應。
小姑娘還年少,她尚且不知,這世間有一個詞,喚作孤勇。
黑點漸近,長亭手指一用力,便向前猛劃幾米,出去的洞口也藏得很隱蔽,蘆葦叢高冒起,伸展在洞口,水岸就在眼前!
水漸淺,長亭摸索着站立起來,水下泥濘溼軟,長亭身子隨即向下一沉,“啊”地一聲驚呼,趕緊手忙腳亂地扯住蘆杆向上攀。
長寧全身的重量都壓在長亭身上,長亭咬緊牙關,一手薅到一叢蘆杆兒,一手緊緊抱住妹妹,再試探着艱難地將腳從泥濘中抽出來,水被泥一衝,一下子就變渾了,長亭埋頭去看水下究竟是何情景,亦只是徒勞。
長亭心頭暗罵了一聲蠢材,努力讓自己不慌張。
蘆杆兒喇人,沒一會兒,長亭手心被喇得一道一道的,全是細細密密的血口子。
“阿寧...”長亭輕聲喚,還是無迴應,長亭艱難扭頭去看,卻迷迷糊糊看見長寧嘴脣發紫,不由心下大慌,手上一用勁,啪地一聲折斷了蘆葦杆兒,腳總算是抽離出來了,將離了束縛,趕忙朝岸邊一撲,手揪住長草,半邊身子趴在岸上大喘氣兒,歇了不過半刻,長亭手腳並用先將長寧頂上岸,自己再翻身上岸。天兒一直在飄雪,地上積了薄薄一層,長亭來不及喘,捏了捏手掌,讓手指能夠麻溜活動,先麻利地將長寧扶起身來,再脫下外裳,狠狠地擰了兩下,再拍了拍,意圖將水分擰乾,拍乾淨幼妹身上剛沾上的雪粒兒再將外裳蓋了上去,一手把長寧架在肩上,一手捂住長寧的小手,一步一步艱難朝前走。
天很涼,長亭渾身都溼透了,風一吹,不由打了個哆嗦。
她十來年的人生,從未像現在這樣清醒過。
阿寧需要乾衣裳,需要火,需要食物,需要熱水,需要一個避身之所,需要藥,她們首先要活下來,然後再從長計議,是往南走,還是繼續北行。
夜已經很深了,趁月色尚未散去,長亭抓緊時間打量四周環境。
這是哪裡?
夜黑風高,萬籟俱寂,根本看不見路。
長亭閉了閉眼,再睜開,便看得清楚很多了。
四周黑影幢幢,高林雲木聳立,樹叢密集,從樹木之間隔開的細縫中看出去,只能看見一望無際的樹和堆在樹下愈發厚積的雪,地上的雪埋得不算厚,但雪上並沒有有人走過的痕跡。
這是一個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
長亭擡腳想跟着河道繼續向前走,北地雨水不豐沛,民居都聚攏在水源河道之畔,順着河流走,定能走到村莊小鎮裡去,剛一擡腳,隨即放下。
兩個驚魂未定的小姑娘,渾身溼透,來歷不明...
長亭低頭看了看織錦蹙金絲高裾襦裙,腳上這雙沾滿泥濘的蜀繡雲絲羅繡鞋藏都藏不住,兩個來歷不明的富家小姑娘,就像被扔到餓狼堆裡的肥肉,她害怕惡鬼山妖,卻更怕了那人心。
不要輕易將希望寄託到旁人身上。
這是陸綽教導過她的。
長亭胸口一緊,闔眼靜默半晌之後,艱難架起長寧,折身沿河向山林裡走,伸手摺了一支樹杈,邊走邊將身後留下的腳印拂落乾淨,她不知道賊人是誰,可既然說出了趕盡殺絕,斬草除根這兩個詞,那當賊人破洞口而入時發覺只有一具屍首,定會下令徹查陸家的兩個姑娘在哪兒,他們會不會找到那口水潭?會不會順水游下來?她統統都算不到,符氏拿命拖延的時間,她不能因爲自己的疏漏讓事情功虧一簣。
“長姐...”
長寧靠在長亭身上,努力撐起眼睛,輕聲喚道。
長亭險些哭出聲,忙道,“在!我在!阿寧,你怎麼樣!”
“我們要去哪裡?”長寧輕輕眯了眼睛,掙了幾下,有氣無力,“我能自己走...”
“深山老林中定有守林人,守林的屋子一定建在離水不遠的地方...”長亭攏了攏幼妹,不讓她亂動,腰向後頂了頂找重心,邊說邊眯着眼四處尋,腳下一個踉蹌,便順着雪坡向下滾劃幾米,長亭手忙腳亂地撐在一側的樹上,手上的傷被一重摁,長亭本能地倒抽一口冷氣,再一擡頭,眼瞅着便是一間屋頂蒙雪,階已結上了一層薄冰的小木屋。
長亭心頭一振,先將長寧安頓在一處沒有積雪的空地上,再佝下腰,又撿了支木棍,輕手輕腳地朝那間小木屋走去。
階上滑溼,長亭靠着木欄杆走,拿手一擦欄杆,滿手的灰,不由心下大定。
敲門無人應,推門門不開,約是裡頭鎖死了。
長亭繞到窗頭看,窗櫺是拿厚牛皮紙糊住的,風吹得鼓了起來,長亭透過縫隙朝裡看,黑黢黢一片,什麼也看不見,索性一咬牙,使勁將木棍去砸欄杆。
“砰砰砰”三下,木棍中間斷開,能看見上頭參差不齊的木茬子。
牛皮紙被尖利的木茬子一劃,滋滋地被劃出一條光滑的道兒來。長亭趕緊將木棍往旁邊一丟,伸手將牛皮紙撕一把開,湊攏再看裡面,裡頭空蕩蕩的。
“沒有人住!”
長亭喜極而泣,扭頭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