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長孫”三字,落得極重。
真定大長公主渾身一顫,嫡長孫,名符其實且名正言順,長房長子長孫,又兼有謝家血脈,是平成陸氏當之無愧的掌舵人!
她應該做出選擇了!
蒙拓微擡下頜,面色沉凝,“不知大長公主是希望石家人將大郎君送回來呢,還是請陸家二爺派人去接?一來一往,大郎君的身子骨估摸着也能好個大概了——兩位姑娘需要長兄,您也需要孫兒。”
長亭喉頭大哽。
蒙拓在婉轉逼迫真定大長公主現在做出抉擇!
要到平成了,若大長公主仍在猶豫不決,她與阿寧便處於兩廂爲難的尷尬境地!請陸紛派人去接!?接什麼回來!?恐怕中途還要遭遇一回山匪!
落草爲寇實在委屈。
張冠李戴百口莫辯!
陸紛已經騙了天下人一次,他還在乎騙第二次!?
長亭飛快擡頭看向真定大長公主,夜來風涼,老人家攏了披風,披風大且絨,老太太好像整個人都陷進了絨布裡,如果不說她是真定大長公主,一定以爲她只是青葉鎮一個居家安康的富家老太。
真定大長公主一向不太有氣勢,可京都建康的夫人們卻沒有誰敢在她跟前造次,皇室符家的身份就是個笑話,京都士族沒有誰將皇家宗族看在眼裡過,她們敬畏的是這個人,和這個人身後的夫家。
真定大長公主轉首看向長亭,再移開。
蒙拓雙手負後,再躬了躬身,似是請真定大長公主早做決定,“若是大長公主一時拿不定主意,那就等世子傷好些了再議吧。冀州雖算邊陲,可南北來往藥材、人才也算便宜,且不急這一時。”
一下子就從大郎君變成了世子!
可不就是世子?
陸綽的嫡長子可不就是陸家的世子!?
陸家未來的家主在石家賴着不走,這算什麼事?
蒙拓還會打言語機鋒!
長亭一向嘴巴利,可今兒她好像什麼話兒也沒說。
兩廂燭火激閃,蒙拓說罷前話之後便再無他言,自在垂手於前綴,微斂下頜靜靜地等真定大長公主的迴應,長亭也不說話了,蒙拓是站在石家的立場完全可以拿這樣的理由逼迫,可她怎麼婉轉地催促都會在大長公主心裡頭留下疙瘩——再退一萬步,陸紛都是真定的兒子,她作爲長孫女去催促祖母放棄幼子,豈非自討苦吃!
“娥眉…”
真定並未正面迴應蒙拓,側過頭去與侍婢交待,“把前些時日從京都加急送過來的那封信拿來。”
是秦相雍寄過來的那封。
真定已有決斷。
長亭手往袖裡縮了縮,下意識擡頭看向蒙拓,恰逢其時蒙拓眼神看了過來,兩人對視,蒙拓朝長亭輕輕搖頭。
不要慌。
無論真定如何決斷,都有後路可走,馬不下海,船不上道,都各有各的法子,最壞最壞的結局無非是真定下死手保陸紛,那都沒關係,就算石猛坐山觀虎鬥,他,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蒙拓眼神向下移,長亭跟着往下看。
蒙拓的手藏在袖中朝她握緊拳頭,長亭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把手握成一個拳頭。
娥眉腳下走得急,氣氛詭異,只能聽見她繡鞋踏在木板上綿匝的聲音,雙手捧着一封信,恭謹地高過頭頂遞給大長公主。
“…冀幽二州爲大患,時令蕭條,上無負天下,掣制於民…”真定大長公主半身斜靠在椅背上,面不改色地背信中的內容,揹着揹着便笑起來,“秦相雍是士子,一身士子臭脾性,寫一封恐嚇勒索信也做出一番三駢九叩的文章來。”
長亭也面不改色地埋首聽。
“只要陸家幫他彈壓幽、冀二州,那本賬冊…”真定大長公主“呼”地一聲朝空中吹了一口氣兒,“便可煙消雲散去。”
信就被她隨手放在小齋案上,真定大長公主眼風掃了眼便趕緊移開。
好像信很燙手。
“秦相雍說他可竭力保持緘默至三月,如果京都的桃花都開了,回信還沒到,他便放任朝中風向自流了。”真定大長公主捂着披風,悶聲輕咳兩下,娥眉趕緊起身幫忙順氣兒,真定大長公主將娥眉的手一把推開,繼續道,“陸家門高位重,天下盡知。人站得高了,腳上有團泥,底下人都看得真真兒的,更何況若放任自流了,陸紛的身上沾的就不是泥了,是墨汁,洗都洗不乾淨。”
長亭心一點一點向下沉。
真定大長公主是什麼意思?!
還是難親手捨棄自己的兒子對嗎?
陸紛身上有泥,有墨,哪怕是沾了糞水,都是罪有應得!
長亭埋下頭,上牙磕下牙,腦子轉得極快,還有哪幾條後路來着?哥哥暫時不能回陸家了,只能借石家的勢捲土重來…還有她與阿寧,應該怎麼做?裝作懂事知事?還是跋扈不遜?還是暫時忍氣吞聲…
“秦相雍的這封信,不用回了。”
真定大長公主一句話陡然打斷長亭思慮。
不用回了….?
秦相雍說三月沒收到回信,就不會再下手彈壓——這只是個好聽的說法,恐怕到那個時候,他不僅不會下手彈壓,甚至還會挑唆旁人漁翁得利!
長亭一蹙眉,將左耳側過去,她覺得自己沒有聽清。
真定大長公主耷拉下眼來,眼白比眼仁多,神情極爲疲憊,“陸紛身上的髒水擦不乾淨了,我只希望陸家不要受到牽連。”
山戶人家被毒蛇咬了手臂,若手臂保不住了,那就砍了吧…
長亭五味陳雜,一時無言。
覺得很奇怪,沒得逞的時候想方設法都想達到目的,可一旦真定表明態度之後,反而束手束腳不知該走哪條道兒。
“等回平成安頓下來再親遣陸繽去接長英,今時今日都先勞煩石大人費心些,如今世道這樣亂,往後咱們兩家人指不定就擱一處了都得相互幫襯着,這纔是正理。”
真定大長公主靠在軟枕上,臉色很不好,長亭從未見她衰老成這個樣子,真定伸手去夠那封信,手伸到一半兒頓時沒了氣力,娥眉趕緊上前幫忙。
“信…”
真定大長公主手上拿着信,伸手向前遞,她不說,誰都不知道這是給誰瞅的。
“小秦將軍拿着。”
長亭一蹙眉,頓感迷惘。
小秦將軍上前去雙手接過,亦是一臉迷茫。
長亭轉頭去看蒙拓,蒙拓照舊沉默寡言一張臉。
“送到冀州去…”真定大長公主有氣無力地交待小秦將軍,“…親手交給石猛,他遲早有一天用得上。”
薑還是老的辣!
長亭幾乎想扼腕叫好!
秦相雍自詡良相忠臣,卻如商賈賤民般與人就忠義道德之大事討價還價!秦相雍以爲真定大長公主必定要保陸紛,哪知事與願違,反倒落下把柄!
如此信件一經公開,陸家大義滅親,端的是一副凜然無畏的忠義樣!
長亭將頭再往下埋了一埋,她還有得學!
小秦將軍先應一聲是,蒙拓緊隨其後應聲抱拳而出,長亭以爲真定大長公主太過難受早歇早好亦起身屈膝,卻被真定輕聲喚住,“阿嬌,你先坐下。”
長亭身形一頓,規矩落座。
她以爲大長公主有很長很長的一篇話要說。
哪知等了許久,真定大長公主仍舊一言不發。
長亭抿抿脣。
“我希望對得起你父親。”
良久之後,真定哀然出聲,“我也希望對得起陸家,對得起阿紛,對得起太爺。可是有這麼多希望,總有一個會落空。”
長亭靜靜地聽。
又是很長很長的一陣沉默。
“你回去吧。”
真定大長公主胳膊微擡,“回去睡上一覺,咱們就該回平成了。”
長亭又抿抿嘴,默不作聲站起身福了一福,折身推門向外走。真定大長公主看着小姑娘單薄的身影,含在嘴裡的謝謝許久沒說出來。
謝謝啊。
謝謝,你告訴我長英還活着。
謝謝,你還肯信任我。
大約這幾句謝謝,一輩子都說不出口了,真定大長公主埋頭苦笑,就像如今的眼淚——無論如何也掉不下來了。
次日便從歷城啓程,走了一連三日,到第三日清晨有穿盔着甲的小兵來迎,說是,“二爺下令於明羊山腳舉全城之力待候主子們!”
明羊山就在平成外。
長亭以爲陸紛至少會在歷城來接,誰知陸紛如今連面子功夫都不願意做了。
夜裡便就近歇下,胡玉娘翻來覆去睡不着便抱着枕頭爬上樓來與長亭閒聊,長亭往裡挪了挪,胡玉娘順勢就睡在了外頭,手撐在腦袋上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嘿嘿笑起來。
胡玉孃的笑聲本身就很好笑,像山羊咩咩。
長亭聽了一會兒也跟着笑。
“我就知道你睡不着。”胡玉娘笑得氣喘吁吁的,睜開眼望向搭在牀上的生絹幔帳,“明日就要見到你叔叔了,心情是不是不太好?”
長亭笑着重重點頭,“一點也不好,我怕我看見他就忍不住想捅他一刀。”
“你可千萬忍住,至少也等着我一起來,我柳葉刀好歹還能掩護你逃一會兒。”胡玉娘又笑起來,咩咩地笑,叫人聽着開心,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來,翻過身去正對着長亭,“嶽番說蒙拓歡喜你”
胡玉娘眼神亮亮的,長亭心跳陡然漏了一拍。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