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拓拿不出話反駁,便扯開臉皮笑了笑。
陸姑娘說得就是有道理。
蒙拓沒由來地喜滋滋的。
前頭有人在喚,“陸姑娘,上車啓程咧!”那人馬鞭一揚,一馬當先,露出了挺身於後,着重盔鎧甲的周通令,周通令將頭盔輕擡起,朝長亭處遙遙致意。
真有夠噁心人的,一副自以爲是的小人做派。
長亭深剜其一眼,攏了一攏大氅斗篷便扶在滿秀胳膊上朝馬車裡走,真定大長公主正立於馬車之外與姜氏輕聲寒暄,長亭再上下打量了姜氏一眼,語氣嫌惡,“如今什麼阿貓阿狗都往陸家竄,也不知道是士族便宜了,還是現在沒長眼的人越來越多了。等到十五祭祖,陸家先祖恐怕在天難安!”
“阿嬌。”真定大長公主臉向下一板,“什麼話都敢說,到了平成,老身叫這不懂事的小姑娘給姜郡君寫信賠禮。”
後一句話是對着姜氏說的。
姜氏莞爾笑開,神色恭謹,“哪裡哪裡,陸大姑娘是快人快語...”
後頭的話,長亭聽得有些模糊。
大概是真定大長公主已將姜氏送遠。
還寫信賠禮?
長亭如今可算明白了那日周通令看陸綽的心情,將死之人何足掛齒,一言一語都是個笑話。寫信賠禮,可以呀,寫完了趁鬼門開的時候,燒給你可好?
玉娘和小長寧也吆喝着翻花繩,滿秀與白春本是聊不起來,可兩個人不知談及何時,白春立馬從木匣子裡翻了副葉子牌來,一張一張地教滿秀打,邊教邊和滿秀咬耳朵,“...這你得學會嘍,學精嘍,世家大族就興這個。什麼時候輸,怎麼輸,都是學問!”
沒到三日,素來有些不對盤的兩個人倒也說得上話了。
所以說呀。人和人的感情都是處出來的,一開始看的不順眼,磨合磨合着你的棱角磨圓潤了,我的拐角也不突兀了,等這時候再一合,就正正好好的對上了。緣分天註定,可相處卻靠人爲。
行路一連五日,皆爲周通令打頭。
大晉官令,不許無事之日,外放官吏擅離職守。故而周通令送到幽州外城邊界即可,是不用送到豫州的,周通令眼見鐸山已近,周通令整個人都繃緊了,真定大長公主話越發少了。長亭卻日復一日地時時刻刻地都在說話。
長亭一緊張,嘴巴就停不下。
胡玉娘是知道緣故的——離鐸山的那片越近,離歷城就越近,就是離陸綽身亡之地越近。
長亭吃得越漸少,胡玉娘再勸也沒法,長寧小姑娘心事淺,日日有事做倒也還好。嶽老三和嶽番因原因特殊殿後出行且輕易不摘盔甲不上前來——被周通令識穿豈不功虧一簣?胡玉娘便只好趁下車散心的時候與蒙拓說起此事,“...阿嬌不吃飯,倒是強撐着一口氣,可我是知道的,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覺,這如何是好啊?”
蒙拓當下沒多說。次日便塞了兩冊書給胡玉娘,“給她找點事兒做,捱過這幾日便海闊天空,凡事多想了是矢志不渝,可難道不想就拋之腦後了?無論到時候。該折磨的都不是自己。”
胡玉娘原話帶到。
長亭接過書冊,展開來一看,是稚童小兒的啓蒙書本《廣韻》,薄薄兩本書冊已書角髮捲,書頁泛黃,在這蒼茫落雪大地,他...在哪裡找到的?
腦子垂在衣襟口,隔了許久,胡玉娘看見月白大氅衣襟處氤氳了一大團水汽。
哭都得悶聲哭,怕嚇到小長寧了。
胡玉娘心疼極了,嘴上輕嗔,“你這個哭包...”
嘴上不饒人,心裡卻暗自起誓,她一定要把那起狗賊剁碎喂狗!
可她不知道,起這個誓的並不只有她一個。
大雪蕭颯,衆人各懷心事,便無心其他,壓路壓得快極了,又隔五六天,便已至鐸山山腳,山谷叢生,兩方山崖陡峭突起,竹林幢幢,林葉隨風動,雲好似都停住。
車簾拂動,長亭福至心靈,輕掀簾帳卻見那人平靜高挺於馬上,許是聽有響動,蒙拓輕提馬繮回頭看向長亭。
“不怕。”蒙拓一壁回首,一壁輕聲緩言。
長亭點點頭,將簾帳放下,手腳交疊膝上正襟危坐。
路滑且窄,山谷凹陷,此爲出幽州必經之路,至此一條,再無別家,周通令強迫自己理智下來,可血液沸騰、心神難安,上一次走這條道兒,他是埋伏在凹谷深處再走出來的時候,腳下的泥都被染成了紅色。
今日再走此路,百感交集。
時至黃昏,前方探路之人已歸,附耳輕語,“前頭有一羣要過路的私貨商販,約莫百來人,看過了,貨是酒,幾大壺,裡頭也有鬍子,做的是幽州城的生意,沒兵器很妥帖。”
百來人而已,就算不妥帖,又成得了什麼氣候?
饒是如此想,周通令仍沉聲問道,“都打發走了沒有?別驚了大長公主的駕!”
“屬下都打發走了!”
周通令手一揮,再想了想,側身悄問身旁的陸家家將領頭,“不知小秦將軍意下如何?是將那羣人打發走就算了,還是治他們一個販賣私貨之罪收押下來?”
小秦將軍鬚髯未動,“周大人的意思就是大長公主的意思,就是臣下的意思。”
周通令嘴一抽,心花怒放。
再前行近百米,峭石奇觀盛行,馬隊漸漸慢了下來,馬蹄一步接一步地向外踏,陡聞帶風箭矢直射入馬隊之中,趁馬隊陣型大破之時,有人從陡峭上拽繩直下,一個接一個地攀着繩子腳蹬山峭,毫無畏懼!
“全部向後退!”
周通令突遭偷襲,腦子裡如漿糊,“全都向後退!舉起盾牌!左翼衝鋒斬斷繩索!”
這他孃的是誰的人馬!?
山賊!?
只有山賊纔會彪悍得從山上拽着繩子下來!
前頭有人舉刀吶喊,似乎意圖震懾來人,“...黑風寨?千旗山?還是宋家寨!?看清楚嘍!這是誰領的馬隊!?是幽州刺史領的馬隊,兔子還不吃窩邊草,要銀子都好說,三百兩五百兩,都隨你——”
一個“你”字還沒說完,那人便朝後一栽,胸中扎着一隻長箭!
周通令一提馬繮,振臂怒嚎,“頂上,都頂上!”再一夾馬腹,朝後方小跑去,“大長公主,大長公主!”
真定大長公主將簾帳輕掀開一個小角。
周通令翻身下馬,撩袍湊近,話急且忙,“前頭有馬匪來襲,通令只帶了不到千人隨行,光靠幽州軍恐怕難得抵禦!還請大長公主讓小秦將軍協領將士與我一同對敵,哦,您召見的暗線家將怎還不見蹤跡!?”
黃昏落進西邊的陰影,前頭刀光劍影,哭嚎鼎沸。
周通令看不清這形勢了!
這他孃的唱的哪一齣!?
現世報?!
真定大長公主眼神一擡,娥眉恭順斂目將幔帳擡得愈高,已燃起火把,真定大長公主身形向前一湊,溫聲安撫周通令,“...不慌啊不慌,老身的家將和死士都來了啊。”
周通令猛地怔愣。
真定大長公主心緒大好,老態龍鍾地慢條斯理靠過去虛扶住周通令的後背,手往山峭陡壁上虛指了一指,“你瞧,那不就是老身家裡頭埋的暗線嗎?除卻平成陸氏家養的猛士,天下恐怕也沒有幾家能訓出這樣強的兵士了,你說呢,周大人?”
火光猛然大盛,就照在了周通令瞪大的眼睛裡!
真定大長公主手一放,周通令手腳僵直地向後栽去,露出了腹間插進一半的匕首與不間斷冒血出來的雪洞。
真定大長公主眉眼絲毫未動,從娥眉手中接過絲帕正反兩遍狠擦了擦手,絲帕上染上了鮮血,真定大長公主看了眼後栽倒在雪地中的周通令再瞥了眼紅彤彤的帕子,“扔了吧。”她口中陡起嫌惡,“可惜了這張帕子。”
周通令攜領的近千人仍在前方殊死搏鬥,真定大長公主雙手向後一揮,殿後數百人拔刀衝向前方!
前有狼,後有虎,近千人如深陷地縫山搖之中!
甚至來不及高聲說降,生命便如草芥螻蟻般被斬殺於刀劍之下!
鐸山的泥壤,今夜又會成爲紅色。
鮮紅、鮮紅的,如同血的顏色。
長亭正坐於馬車之中,斂眸掀簾欲下馬車,蒙拓從暗黑之中輕竄而出,手扣住長亭的皓腕,“你別下來,要做什麼,我幫你。”
長亭便半坐於馬車前凳上,慢慢靜了下來,鼻尖是血腥味兒,濃稠得好像凝成了幾塊堅冰,長亭腦子一片空白,又想笑又想哭,看那樹影幢幢,再見那一點一點停住的流雲與傾天覆地直涌而下的雪,輕輕搖了搖頭,再慢慢仰起頭來,餘光之中盡是殺戮。
“我想要把周通令碎屍萬段,把他的頭砍下來,把他的血放進,把他的指頭一隻一隻地剁下!”
長亭語氣狠戾。
蒙拓手一擡,身後有人應聲而去。
“好。”
蒙拓輕聲道,“你不用去,血很髒,洗不乾淨的,怕髒了你的手。”
長亭瞬時仰頭嚎啕大哭,先是抱着馬車的柱子,再抱着那兩冊書卷,最後也不知道抱着的是什麼了,只記得軟軟的,綿綿的,好像還會動,哦,是蒙拓的手臂...
等等,那是蒙拓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