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再斂裙鞠了一鞠,“父親尚且能與石猛把酒言歡,石猛亦可爲父親講一把江湖義氣,這纔是名士風骨。”
真定大長公主神容一哀。
長亭微一頓,抿嘴輕笑,“祖母今夜也來看煙火吧?看一看寒門庶民們的快樂…至少他們比我們更快樂。”
夜幕將至,青葉鎮便熱鬧了起來。
一行人馬車“軲轆”向河畔邊去,果不其然真定大長公主婉言謝絕了高鄉紳組織的衛隊,請嶽老三領頭帶隊——青葉鎮已近幽州,而冀州周通令殘餘自顧不暇,如此一來情形倒異常安全,故而滿打滿算也只有不到百人隨行。
因連日大雪寒氣,河面已冰封百里,高鄉紳躬身引路,時不時地折身向女眷介紹,“…今年是百年難遇的大雪,往常瑞雪兆豐年,可今年這雪也來得太急了點兒!豐年沒指望頭,只盼着甭把俺們那幾畝地給凍壞咧!官衙都不頂事,糧食價一起來收都收不住,又得有一城一城的老百姓挨餓受凍…”
高陳氏撞了丈夫一個胳膊肘,高鄉紳自覺失言趕緊閉嘴。
樓上煙花好看,噼裡啪啦地照在冰面上,冰面像面鏡子將天上的亮照耀得更璀璨,真定大長公主安坐於閣樓之上,樓下有小攤販唱賣吃食,麥芽糖、油餅子、暖熱粥,一下一下地唱簡直唱到人心窩窩裡去。
小長寧便眼巴巴地瞅着長姐。
長亭也眼巴巴地瞅着她,眨巴眨巴眼,對不住咧,如今可不是她說了算的時候咧!
長亭揚眉看了眼娥眉,娥眉一個怔愣之後便明白過來,佝身向真定大長公主輕言,“…大長公主想不想下樓瞅一瞅?閣樓上煙花是瞅了個全乎了,可一方一俗全然沒瞅見豈不遺憾?”
真定大長公主看了眼長寧,雲袖大展。“允兩個姑娘下樓瞧瞧,衛隊不許跟丟了,把兩個姑娘圈在裡頭,也被讓人趁亂推搡了。”
隱在角落裡的陸氏家將點頭稱是。
街道不算擁擠。只是很熱鬧,街道兩邊都圍滿了人,賣花燈,賣元宵,賣餛飩,什麼都有,還有賣臉譜的,老老少少提着紅燈籠走街穿巷顯得都很愉悅。
陸家的小白副將領頭,分左右翼護衛,嶽老三和嶽番一左一右走在女眷身邊。
胡玉娘翻了個眼白。“…這幅做派,別人不處心積慮來搶你,還能搶誰啊?”
長寧捂嘴哧哧笑。
長亭也笑,就算是這樣多的護衛,這也是她頭一回在小鎮夜市裡遊逛。在冀州那次不算數,那是石猛處心積慮置下的情景。
耳畔喧囂,吵吵嚷嚷的像處在熱鍋裡頭,身邊的人都是餃子,被水煮沸得一蹦再一跳,很是喜慶。
“他二嬸!咱們啥時候見新媳婦兒啊!娶進門個把月了,人影兒都沒瞅見過!”
“我小子進縣學了!過了正月就是讀書人!”
“那得在城裡頭念學吧?得幾更天就起牀往外走咧!哎喲!管他幾更天。能出個讀書人就是老王家的墳頭上冒青煙!”
老婦人、鄉里頭的農戶人家、大小姑娘都擠做一團吵着話兒。
北地人說話嗓門大,聽起來就兇,可任誰都知道嗓門大不代表有惡意,而溫聲細語也有可能就是軟刀子。
嶽番買了五隻糖人,遞給三個姑娘一人一隻,再遞了只給嶽老三。
嶽老三蒲扇巴掌又捱上了頭。“他孃的,你啥時候看見老子吃這玩意兒!”
嶽老三朝上勁蹦起來,連聲嚷道,“我也不知道你不吃啊!要我全都買了,就單單沒你份兒。你又該扇我了!”
嶽老三再朝前踹一腳,嘴裡頭罵罵咧咧,可邊罵邊笑起來。
長寧歡快極了,一面緊緊拽着長寧衣服角,一面不由自主地身子朝外探,街角處有角落熱騰騰地升起來熱氣兒,長寧扯了扯衣角,瞪大眼睛望向長姐。
嶽番看着好笑,手一指,“小阿寧想吃糯米糊糊?”
長寧笑眯眯地重重點頭。
長亭也笑,“想要什麼便說,嘴巴長在自己個兒身上,你以爲誰都是嶽小哥似的當慣了蛔蟲這碼子事兒?”
胡玉娘手裡糖人一顫,隨即叉着腰哈哈大笑起來,“蛔蟲…哈哈哈哈…蛔蟲!”
嶽老三沒給兒子面子,也笑起來,大刀闊斧領着人往小攤上走,嶽番留在後頭,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伸手朝前追,“哎喲喂!我可沒惹着你啊!”
“可你日日都在招惹阿玉!”長亭也伸長脖子笑鬧着回他,“我們家阿玉不會說話,我替她把仇一下都給報了!咋的!不服!?”
嶽番狠嘖一聲,一邊嘖一邊擡腳跟上。
糯米糊糊是頭一回吃,說是糯米糊糊,其實更像八仙粥,紅豆熬成沙,山藥也熬得軟乎乎的,糯米煮得壓根瞅不見小粒,還有芋頭粉的香味摻在裡頭,又香又濃稠,一鍋糊糊全都熬在一口大鍋裡,一勺就是一碗,手藝人做慣生意的,拿大勺的手穩穩當當地放下來,再穩穩當當地擡起來,湯糊糊一點兒不灑出去,再在上面擱上幾片山楂膏,灑一大勺砂糖,遞到食客跟前的時候,熱氣騰騰叫人無端端就暖和得很。
胡玉娘高聲叫喚,“來五碗!”再扭過頭溫聲問跟着的那十來個侍衛要不要,衛隊正當差,當差不三心二意這是規矩,領頭的小白副將板着臉連連搖頭,胡玉娘便再回過頭扯開嗓門叫,“就先來五碗!不夠再添!多灑點砂糖!”
“得六碗了。”
嶽老三笑得鬚髯翹起來,頭一擡讓衆人朝外看,“來六碗!又來了個人!”
長亭順着嶽老三的目光望出去,蒙拓一襲黑衣,後背負刀不急不緩迎光踏月從東側而來,人潮依舊喧囂,可他卻很沉默。
長亭抿嘴一笑,回首給店家交待,“六碗,拿一碗的糖別放那麼多。”
嶽老三眼風看了長亭一眼,似笑非笑地湊過身來問,“姑娘咋知道阿拓不吃糖?”
她咋知道蒙拓不喜歡吃甜食的?
因爲無論柿子炒蛋擺在他跟前多近,他都不會伸筷子夾,北方的柿子炒雞蛋放砂糖,而飯桌上是不好伸長胳膊去夾遠處的餐食的,一路過來,常做柿子炒雞蛋,而且常常放在蒙拓身邊,蒙拓寧願幹吃饃餅也不伸筷子…
阿寧的麥芽糖,他也從來不吃。
長亭埋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蒙拓走近,恰好糯米糊糊做好了放在身前,蒙拓負刀落座在長亭左邊挨着嶽番坐下,嶽番和胡玉娘還在吵吵嚷嚷,小阿寧專心埋頭喝糊糊,嶽老三不欲摻雜少年的局裡,端起碗便坐到了小白副將身邊,嗯,他在跟小白副將說笑話,張三李四王麻子全說完了,小白副將都沒笑,嶽老三情緒有些崩盤,往地上啐了一口,“你他孃的真是老秦頭帶出來的兵!”
沒錯,小秦將軍的臉上表情也不算很豐富…
小食棚子裡鬧鬧嚷嚷的,外頭夜空裡煙花綻開極大一朵。
蒙拓埋首喝糯米糊糊,長亭便往長板凳左邊挪了挪,笑眯眯地開口,“這麼些天了,今兒個纔像過年。”
蒙拓手上動作一頓,糊糊嗆在口裡,悶聲咳了兩下。
長亭有點想幫他順氣,可再默了一默,還是自己在自己身上比劃兩下,教他,“…嗆到了就從胸口順氣兒順到肚子,欸,對,就是這樣…”
蒙拓順了兩下,纔想起來嘴還沒擦,想拿手背擦嘴,再一想從兜裡掏了一張帕子來,一擦嘴角再拿到眼下一看,有點臉紅——剛纔一嗆,紅豆沙就沾在了嘴角邊…
長亭善解人意,“無事無事,我幼時還沾着牛乳沫兒四處走呢!”
蒙拓默了默,把帕子往袖裡一塞,擡頭輕道,“京都來信了。”
所以他纔過來,他過來不是爲了吃糯米糊糊的啊!
長亭眉間一皺,點點頭,示意請蒙拓繼續向下說。
“拿紅漆泥封住的,我估摸着是秦相雍的手跡,等回去之後,你注意些大長公主的舉止,若我有機會拆開信封,到時再將具體內容告訴你。”
這關係到真定大長公主的選擇!
關係到陸紛會不會成爲棄子的命運!
長亭容色輕斂,很鄭重地點點頭,“若是找不到機會,你也別冒險,早一天知道和晚一天知道其實差別不大,一切以穩妥要緊。哥哥的情形如何了?”
三日前,蒙拓將從幽州回來,是石猛安排下的差事,他不說,長亭也沒問。
問到陸長英,蒙拓這纔想起了另一樁事。
他手伸進衣襟口裡掏了許久,似是掏出了點兒東西便蜷在掌心裡頭遞到長亭跟前,見長亭沒反應,擡了擡下頜,輕聲道,“伸手接。”
長亭手掌一點一點慢慢擡起來,蒙拓將掌心打開,是個很溫潤的物件兒。
長亭低頭一看。
是陸綽留下來的那隻古白玉扳指!
她爲了給周通令設套兒,怕籌碼不夠,一咬牙就送到了周通令手裡的那方扳指!
她本沒想過還能回到她手裡頭的——畢竟如今的她並沒有徹底搜查周通令宅邸的能力!
長亭很激動,飛快擡頭看向蒙拓,“你找到這個了!”
夜色璨光之下,蒙拓好像抿嘴在笑。
“生辰快樂。”
蒙拓笑着說。
話音剛落,棚子外“砰”的一聲,有朵煙花粲然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