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把我媽咪揹回來,然後呢,對不起啊,不能請你進屋喝咖啡,媽咪說這樣很危險。”
那人盯着濃霧中泛黃的街燈,深邃黑眸中水光點點,不知道是霧還是其它,“她把你教的很好。”
屋子裡的小人歡暢的點了點頭,“你問我要毯子,你很冷的對不對,那你爲什麼不回家呢?”
“正在找。”
“找什麼?”
“家。”
“要是找不到怎麼辦呢?”
“繼續找下去。”
“你迷路了嗎?”
“霧太大,看不清方向太久了。在霧裡走路,很容易踩進水窪,等我把腳拔出來的時候,家已經不見了。”那人盯着地面,癡癡愣愣。
“真可憐。”
“你願不願意幫助我找到家呢?”
“你家長什麼樣子?”
話題進行到這裡戛然而止,那人突然變得很涼的手攥緊毛毯,重複地問自己,家長什麼樣,什麼樣,什麼樣。
不知道。這麼多年,從未留意過家是什麼樣,興許是他從不把任何一個地方當成家,他的孤傲和特立獨行以及蠻橫霸道讓他成了蘇黎世街頭的流浪漢,這麼想着,覺得真是活該。
眉眼垂下去的時候,手在地板上逡巡,然後一把握住躺在門裡面安然沉睡的她的手,就如同握住了江南水田裡稻草上柔和的光一樣。
夏夏,如果我問你家長什麼樣,你是不是會一腳把我踹飛?
那都算仁慈的了。
汝汝等了很久沒等到回答,她撐起身子小腦袋往門外探了探,卻只瞄到一團蜷縮起來的黑。她又縮了回去繼續蹲着。
“你是第一個叫我小丫頭的人咧,媽咪叫我汝汝或者寶寶,從沒人像你那樣叫過我。”
頓了頓她又問,“小丫頭是你女兒的名字嗎?”
半晌,寂靜,又半晌,從那人脣齒間溢出來的那個字的尾音,更像是嘆息,汝汝幹瞪着眼睛眨呀眨。沒聽到……
今夏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睡在地板上,還是上半身進了屋,下半身擱在外面。
頭痛欲裂。
身上蓋着毛毯,汝汝就蜷縮在毛毯窩裡她的懷中,她抖掉毛毯抱起她,往屋子裡走。
因爲動靜,汝汝睜開了眼睛,揪着她的手臂,“媽咪你醒啦!你敢偷偷喝酒,汝汝要生氣了,要不是叔叔把你背了回來你就睡大馬路啦。”
頭痛,思緒混亂,今夏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麼叔叔?”
“門外的叔叔。”
今夏放下汝汝,蹲下身去撿地上的毛毯,門縫吱吱呀呀的開了,擡眸的一瞬間,雙目幾乎失明。
虛掩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那個瘦得像鬼渾身像乞丐的大眼男人倚着門沿,泛白的指尖緊緊攥住門把,那麼費力,一步一步挪到了她眼前。
他說,“夏夏,我真的很餓,餓到快背不起你了。”
躲在今夏身後的汝汝突然把手指向了半空,歪着腦袋想了半天,“媽咪!他……他好像是……”
今夏嘆氣,渾身無力,面無表情,平視那人黑色棉衣上第二顆釦子,“他是你爸爸。”
……
壁爐生了火,屋子裡很暖和,他卻不敢脫衣服,雙手把左腿搬到和右腿一樣的位置。沒有回頭,卻知道身側有雙烏黑烏黑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小傢伙的目光明亮又放肆,灼得他耳朵以下脖子以上露出的部位嘶嘶的疼。
拐角開放式的廚房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音,他低頭看了看手心裡冒出來的汗,然後把手掌翻下覆在膝蓋上使勁擦了擦。
面前出現一個東西,他稍微側了側,餘光裡瞥見那張粉嫩粉嫩的臉湊了過來,肉乎乎的白到剔透的小手恭恭敬敬的端着抽紙盒。
他抽了一張攥在手心,正襟危坐,“謝謝。”
廚房裡握着刀把的手頓了頓,繼續切菜,動作卻慢了很多。
“你做錯什麼事了嗎?”汝汝雙手託着下巴,短短的小腿盤在沙發上,蜷縮成一團。
他身子僵了僵,手心裡的那張紙又溼了不少,雖然偏過了頭,可目光卻並不在汝汝身上。
“如果你沒做錯事爲什麼一直不敢看我呢?媽咪說做錯事的人才會躲避別人的目光。”她亮堂亮堂的雙眼,表情很認真。
他無言,很大的眼睛閉了閉,再睜開,房間還是那麼明亮,璀璨到他不敢直視,大拇指鑽進掌心,他終於完全地轉過頭,像是反覆練習過無數次那樣把沉沉的很不知所措的目光放在了那兩條歪歪扭扭卻格外可愛的麻花辮上,然後是小巧玲瓏的下巴,再是嚅嚅的某人縮小版的嘴脣,再然後是那雙恰似自己眼睛顏色的瞳仁。
一大一小對視得極爲認真,他到底是心虛得緊,聲音也低了很多,擔心廚房裡的人聽到那般,“對,我做錯了很多事。”
切菜的聲音又停了停。
“比如呢?”小孩子是十萬個爲什麼的化身,並且你還絕對不能嫌他們煩。因爲小,大人通常覺得他們尋根問底沒有什麼意圖,只是想當然。
被戳到敏感的地方,他撓了撓紮成堆的油光光的發,目光卻軟了下來,怔怔的像是在自言自語,“沒有來看過你,沒有抱過你,沒有和你住一起,甚至……還不知道你的存在。”
汝汝聽不懂他話裡的情緒,糾結着他字面上的意思,緩了緩,她歪着腦袋,“那你現在不是來了嘛。”
他點點頭,心裡卻酸澀難當,是啊,來了,還來得及嗎,還要他嗎?
今夏把做好的菜端了出來,雖然那麼可憐兮兮的對着她喊餓,她也着實沒心情辦一桌滿漢全席,就這汝汝吃剩下的瑞士考香腸,又燉了點奶油煮牛肉,把烤好的麪包片堆在盤子裡,管他吃得慣還是吃不慣。
她看了看客廳裡背對着自己的一大一小,想着怎麼開口喊他吃飯,她並沒有做好和他說話的準備。
最後她想了一個蹩足的辦法,用刀叉在盤子上使勁敲了敲,背對着自己的一大一小同時轉身,今夏趕緊低頭裝作擺弄餐具的樣子。
從沙發到餐桌不過五步的距離,他走了很久,走的很慢,以至於步子看起來不會太奇怪。
今夏自動忽略他身上飄來的那股不知道是臭多一點還是菸草氣息多一點的怪味兒,給他盛了牛肉湯放在桌邊,又去廚房收拾了一番。
走到客廳才發現汝汝在擺弄什麼東西,她低頭一看,大聲斥道,“汝汝!快放下!誰讓你玩這麼危險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