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5)

儒家的經典,大多我都讀過,無外乎仁義和復古。在我看來,那些觀念多少有些迂腐。先秦諸子,我最感興趣的,是莊周。我喜歡他文章的汪洋恣肆、譬喻大膽。境界之高、眼界之廣,和儒家那些說教比起來,真不可以道里計。

況且儒學還是一門曾中斷過的學問。秦始皇焚書坑儒,儒學在中原大地一度絕跡。直到秦亡漢興,纔有一些老儒憑着自己的記憶,向後生晚輩傳授經典,卻因口音、記憶等各種問題,產生了訛錯分歧。

我不明白,一個鼓吹仁義和等級秩序的學說,有什麼可令統治者不安的?竟至於要用殺人燒書的極端手段滅絕之?

今上獨尊儒術,鼓勵獻書,民間獻書之風大起,各地陸陸續續出現了許多儒學古書,那多是當年焚書令下後,一些儒生冒死藏在牆中地下的。百年變遷,許多簡牘已散亂脫落,面目全非,加上其中又有許多是秦始皇統一文字之前的簡牘,那些已失傳的奇形怪狀的六國文字,不但沒能解開人們的疑惑,反而使那些古老的經典更加雲山霧罩,衆說紛紜。譬如《詩經》便有申培公、轅固生、韓太傅三家;《春秋》有胡毋生、董仲舒等;《尚書》有伏生、孔安國等。這些大儒,或憑記憶,或依古籍,各自傳授自己所認定的“真本”,莫衷一是。我也不明白,這些章句之爭有什麼意義。

這一批孔府藏書,當初又是孔家哪一位學者、爲了什麼藏起來的呢?其間到底隱藏着什麼天大的秘密?爲什麼從皇帝到太醫,都把它們看得無比要緊……

“你看夠了沒有?”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我的腦子裡轟的一聲——是皇帝的聲音!

劍尖抵在我後心。

長水軍營嚴酷訓練出來的身手,使我有把握在彈指間迅疾回身奪下他的劍,將他擊倒制住。可之後呢?

深宮禁地,數萬甲士,即使我挾持了他,也未必逃得出去。就算僥倖逃出宮,不管殺他,還是放他,最終我都難逃一死。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昂貴,也是最危險的人質,挾持他的最好結果,不過就是玉石俱焚。

犯上作亂,挾持天子,一旦被生擒,我必然會被以最痛苦的方式處死。

我不怕痛苦,也不怕死亡,但我確定現在就要走死路嗎?選擇死,便再不會有回頭路可走,而選擇生,總可以有第二次選擇死的自由……

所有這一切權衡判斷,其實都只在我一閃念間。事實上,我在最短的時間內極其冷靜地作出了決定。我的手暗一運勁,悄悄捏斷了手中那冊木牘的編繩,同時轉身跪下,將那散開的簡牘舉過頭頂,道:“陛下息怒,臣只是見這簡牘的編繩斷了,想——”

話音還未落地,皇帝一腳把我狠狠踹翻,喝道:“來人!拿下!”

中都官獄一間秘密刑室裡。

一桶冷水當頭澆下,我慢慢睜開腫脹的眼睛,看着自己身上的鮮血混合着冷水,順着身體滴滴答答往下淌,在腳下慢慢形成一個血窪。

鐵鏈嘩啦作響,獄卒把我從刑架上放下,又被粗暴地一把按跪在一根鑄有尖刺的跪鏈上。沒等我從膝上的劇痛中反應過來,膝彎、腳踝、雙臂、手腕已被牢牢地固定住,我只能這樣跪在鐵鏈上,絲毫不能動彈。

“擡頭。”皇帝冷冷地道。

我擡起的頭。

拷打至現在,這是他第一次開口。

“現在,”他滿意地看着我血淋淋的幾乎已無容刑之處的身體,道,“你可以說了吧?”

我佯裝恐懼地顫聲道:“陛下……要微臣……說什麼?”

我不是一個容易被的疼痛擊垮的人,但我希望皇帝認爲我是。

既然準備求生,我便要盡一切努力使皇帝認爲我只是一個無害的小人物。

儘管我知道,活下去的可能,連十分之一都不會有。更有可能的,是我在忍受了無邊的痛苦之後,依然被處死。前車可鑑,在我之前的那個侍衛,只是試圖偷看,還沒看到,就被處死了。我卻是多次偷進那間密室,如入無人之境,裡面的藏書對我已全都不是秘密了,我還能指望活着走出這裡?

但是,只要有一絲可能,我都不會放棄。

未來不管遇到怎樣的困苦艱危,律,記着我希望你活下去!

皇帝緩步走到食案邊——那裡有侍從給他準備好的精美膳食,他端起酒杯啜飲了一小口,揮手讓所有人離開,才道:“說吧,你看懂了多少?”

我道:“微臣不、不識字。那冊竹簡散開了,微臣只是……”

皇帝擡手將那杯中的殘酒往我身上一潑。此時我身上遍體鱗傷,甚至連一片完整的指甲都沒有,烈酒淋在身上任何一處,都彷彿沸油潑上去一般。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烈酒澆在傷口上的疼痛和刑具製造的疼痛是不同的。鞭子撕開我的肌膚,一次只是痛一下,而這烈酒潑進綻開的皮肉,就像把疼痛猛地放大數倍,並且綿綿不絕,無休無止。

“不知死活的東西!”皇帝怒喝道,“到現在還在裝!我幾次命你傳遞簡牘給我,你沒一次倒拿的!”

烈火焚燒般的劇痛中,我的心卻一下涼到了底。

在他面前,我已刻意不去看那些文字,可多年積澱下來的習慣動作,還是無意間暴露了我的秘密。

“說,”皇帝從樽中舀了一勺酒,擱在我肩上,道,“是誰指使你這麼幹的?”

溫熱的烈酒散發出陣陣濃烈的香氣,繚繞在我口鼻之間。我只覺得渾身每一個毛孔都不由自主地緊縮起來。

“沒、沒有人指使。”我垂下頭道,“臣、臣是胡人,想討個……前程,光宗耀祖。蘇校尉不喜歡識字的胡人,實在……不是有意欺瞞陛下。”

“光宗耀祖?”皇帝手中的酒勺一傾,“那麼你進密室看那些古簡呢?也是爲了光宗耀祖?”

那滿滿一勺烈酒從肩頭淌到我背後,彷彿一條毒辣的火舌一路舔去。我啊的一聲大叫,眼前像突然炸開萬點金星。那種鑽心刻骨的劇痛,使我一時說不出任何話來,只是拼命張着嘴呼吸,背後像萬針攢刺一般,每一寸翻開的肌肉,都在叫囂着、燃燒着。

我喘息好久,才道:“陛下……恕罪。微臣只是……見陛下如此珍而重之,心生好奇,想看看……到底是什麼……”

又是一勺烈酒。

“好奇?”皇帝狂怒地道,“因爲好奇你就欺君罔上?因爲好奇你就監守自盜?朕一開始就跟你說清楚了,擅入密室者死!你沒聽見嗎?你耳朵聾了嗎?從一開始,你就在欺騙朕!朕查了,你在潁川郡考過掾史,九千字一字不差,是那批人裡文字最好的!要不是他們發現你有‘市籍’,只怕現在一個郡的詞訟文書都歸你管!不識字?!呸!你拿朕當癡叟蠢漢……”

皇帝怒喝一句,便往我身上潑上一勺酒。

我從沒想到,皇帝居然是刑訊的好手,如此輕鬆簡單的動作,便給我製造出鋪天蓋地的痛苦。到後來,我已經聽不清皇帝在喝罵什麼了,那凌厲而持續的疼痛已使我幾乎喪失神志、視聽皆廢。我痛恨人間竟會有美酒這種東西,能長時間給人施加這烈火焚身般的痛苦卻又讓人死不了,我寧可是被真實的火焰吞噬,至少可以死得痛快點。

劇烈的掙扎中,我的手腕被磨得皮破肉爛。跪鏈上的尖刺深深地刺進了我的關節,以致此後每到雨雪前夕,我的雙膝就會劇痛難忍,任何藥物都無法緩解。

但不管頭腦裡怎樣混亂昏沉,我始終咬定,自己只是出於好奇偷看簡牘——我不能招出隨太醫,否則他必然把阿妍拖進來陪葬!

那一夜,血腥味混合着御酒濃郁的香氣,瀰漫在刑室中,久久不能散去。那種奇特的氣味,我終生無法忘卻。

皇帝將一樽酒全數傾瀉完後,歇了一會兒,又問是誰給的我鑰匙。

我的嗓子已有些嘶啞,強忍着全身傷口深處傳來的一陣陣抽搐的餘痛,好半天,才道:“什、什麼……鑰匙?”

皇帝反手重重抽了我一耳光,吼道:“密室的鑰匙,只有尚方的工匠能打造,朕的又沒丟,你哪來的鑰匙?說,誰給你的?!”

我嚥下一口帶着血腥味的唾沫,道:“沒、沒有人給微臣鑰匙。微臣只是……把鎖換了。”

“什麼?”皇帝有些沒聽懂,“你說什麼?”

我強忍着全身疼痛,斷斷續續地解釋了自己偷樑換柱的整個過程:

皇帝每次打開密室後,都把鎖鑰隨手放在几案上,臨走再拿起來鎖上。我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在外面找鎖匠仿造了一把外形酷似的鎖鑰。那天他爲“當塗高”的事對孔安國發火,我進去把地上的簡牘拾起來放上几案,趁他震怒分神,把那副鎖鑰換了。

皇帝聽完後,倒抽了一口冷氣,道:“你是說,你把鎖和鑰匙一起換了?”

我點點頭。

皇帝立刻解下腰間那把密鑰,仔細看了一會兒,擡起頭來,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看着我。

“事實上,”皇帝緩緩地道,“這段時間,朕一直在用你的鑰匙,開你的鎖?”

我道:“是、是的。”

皇帝呆了半晌,點點頭道:“不錯,好計謀。誰教你的?”

我道:“沒、沒有……人教,是……微臣……自己想出來的。”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隔了一會兒,道:“在朕面前玩花樣,你是第一個,也是最成功的一個。好,很好。”皇帝說着,手捻着那隻空酒杯,慢慢轉動着。

儘管當時我渾身上下都處在巨大的疼痛中,但神志依然保持着清醒。

該知道的他都已經知道了,他在斟酌如何處置我。

決定我生死的那一刻到了,我聽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狂跳。有生以來頭一次,我切切實實地感到死亡離我如此之近。

如果我知道你已經不在這個世上,我會到另一個世界去找你。

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

猛然間,一個念頭從我心中衝出,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脫口而出道:“那個人……不姓高,姓魏!”

皇帝全身一震,一把抓住我的肩頭,道:“你說什麼?”

我強忍着劇痛,道:“‘當塗高’是指……魏。如果……姓高,何必、何必加‘當塗’二字?當於路途之上的……最高的物體,只有魏闕。所以微臣想,那、那個人不是姓魏,就是……與‘魏’字有……極大的關係!”

皇帝喃喃自語道:“魏,姓魏……”過了一會兒,忽然盯着我,道,“那些古簡,你到底看懂了多少?”

我道:“那些字……微臣從來沒見過,看不太懂,只是陛下和孔先生他們談論時……聽了一些……”

皇帝凝視了我很久,然後便走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有人進來給我鬆綁,清理傷口。我已經無法行走,他們把我架出刑室,安置在一個清靜的地方養傷。

一個月後,當我的刑傷癒合得差不多時,皇帝來看我。

他對我說,從現在開始,我不必偷偷摸摸地看那些古簡了,想什麼時候看都行。我甚至可以先到太學跟孔安國他們學古文,再來研讀這些古簡。

只有一點,我必須把讀懂的部分隨時謄錄出來上交給他。

從那天起,我就以這種奇特的方式,成爲少數幾個孔壁古簡識讀工作的參與者之一,而且是其中唯一一個不是儒者出身的人。

皇帝是不會輕易寬恕人的人,他饒我不死,也許只是因爲這古簡對他太重要了,我對“當塗高”那種猜字謎式的揣測,使他覺得讓一個不拘泥於儒家成見的外行參與進來,或許能有意外的收穫。也許是他早就對原來那種以一二文人秘密研究的方式感到厭倦,我偷入密室的手段,使他覺得我比那些中規中矩的學者更有可能打開新的思路……

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反正對我沒有壞處。我撿回一條命,並且從此以後,還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太學裡,聆聽那些我素來敬仰的學者們授課。

這算是因禍得福嗎?

我不能肯定。

第4章 (3)第9章 (3)第2章 (1)第4章 (3)第21章 (1)第19章 (4)第32章 (2)第18章 (3)第30章 (5)第19章 (4)第27章 (2)第8章 (2)第26章 (1)第8章 (2)第32章 (2)第14章 (3)第15章 (4)第32章 (2)第25章 (5)第15章 (4)第16章 (1)第6章 (5)第20章 (5)第25章 (5)第8章 (2)第7章 (1)第27章 (2)第33章 (3)第25章 (5)第32章 (2)第23章 (3)第14章 (3)第9章 (3)第29章 (4)第16章 (1)第28章 (3)第10章 (4)第33章 (3)第17章 (2)第28章 (3)第26章 (1)第26章 (1)第28章 (3)第6章 (5)第30章 (5)第23章 (3)第31章 (1)第8章 (2)第4章 (3)第28章 (3)第33章 (3)第29章 (4)第1章 引子第10章 (4)第20章 (5)第24章 (4)第29章 (4)第29章 (4)第24章 (4)第30章 (5)第23章 (3)第10章 (4)第21章 (1)第6章 (5)第19章 (4)第33章 (3)第10章 (4)第32章 (2)第7章 (1)第21章 (1)第28章 (3)第7章 (1)第18章 (3)第1章 引子第11章 (5)第13章 (2)第22章 (2)第7章 (1)第32章 (2)第30章 (5)第2章 (1)第30章 (5)第30章 (5)第1章 引子第7章 (1)第15章 (4)第6章 (5)第19章 (4)第16章 (1)第29章 (4)第21章 (1)第1章 引子第18章 (3)第4章 (3)第15章 (4)第24章 (4)第3章 (2)第35章 (2)第13章 (2)
第4章 (3)第9章 (3)第2章 (1)第4章 (3)第21章 (1)第19章 (4)第32章 (2)第18章 (3)第30章 (5)第19章 (4)第27章 (2)第8章 (2)第26章 (1)第8章 (2)第32章 (2)第14章 (3)第15章 (4)第32章 (2)第25章 (5)第15章 (4)第16章 (1)第6章 (5)第20章 (5)第25章 (5)第8章 (2)第7章 (1)第27章 (2)第33章 (3)第25章 (5)第32章 (2)第23章 (3)第14章 (3)第9章 (3)第29章 (4)第16章 (1)第28章 (3)第10章 (4)第33章 (3)第17章 (2)第28章 (3)第26章 (1)第26章 (1)第28章 (3)第6章 (5)第30章 (5)第23章 (3)第31章 (1)第8章 (2)第4章 (3)第28章 (3)第33章 (3)第29章 (4)第1章 引子第10章 (4)第20章 (5)第24章 (4)第29章 (4)第29章 (4)第24章 (4)第30章 (5)第23章 (3)第10章 (4)第21章 (1)第6章 (5)第19章 (4)第33章 (3)第10章 (4)第32章 (2)第7章 (1)第21章 (1)第28章 (3)第7章 (1)第18章 (3)第1章 引子第11章 (5)第13章 (2)第22章 (2)第7章 (1)第32章 (2)第30章 (5)第2章 (1)第30章 (5)第30章 (5)第1章 引子第7章 (1)第15章 (4)第6章 (5)第19章 (4)第16章 (1)第29章 (4)第21章 (1)第1章 引子第18章 (3)第4章 (3)第15章 (4)第24章 (4)第3章 (2)第35章 (2)第13章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