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天漢元年,暮春。

上林苑的栘園林木青翠,鶯飛草長,一匹匹駿馬撒開四蹄,在草場上自由自在地奔跑着,盡情享用着鮮嫩多汁的牧草。這是它們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候。

它們是幸運的,作爲上林苑的馬,能享用御廄和上好的糧草,卻不用承擔血腥的征戰殺伐。唯一被使用的時候,無非是每年的田獵季節,即使那時,也不過作爲備用而已。

自從貳師將軍李廣利西征凱旋,天子六廄——未央、承華、、路軨、騎馬、大廄,便開始大量繁育西域名馬。如今的宗室貴戚,逢到賽馬射獵,以騎乘腿型修長的大宛馬爲上,烏孫馬次之,再次也是那些大宛、烏孫良馬與中原馬雜交的後代。栘園廄這些平常品種的馬匹,便漸漸被冷落了。

棄置不用,於渴望無拘無束的馬而言,是求之不得,而對奉職於這裡的人來說,就不是什麼幸事了。這是一個幾乎沒有任何指望的閒差。

栘園廄的現任長官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常常一個人坐在山坡上,看着草場上那些奔走或休憩着的馬匹出神。他的沉默似乎和他那些不思進取混日子的前任不同,他的眼裡常常有一種無以言說的憂鬱,整個人彷彿被一塊無形的沉重石塊壓着。

栘園廄的小吏們隱約聽說,他以前是宮裡的中郎,如今被打發到南山腳下這處荒僻馬廄來,看來確實不像會當官的人。

此時,他正坐在一截樹樁上,靜靜地仰望着天上那幾只展翅翱翔的獵鷹。

只有在這個時候,隸役們纔會在這個沉默的上司眼中發現一絲偶爾閃過的光芒。他想到了什麼?誰也不知道。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看着那生靈矯健的身姿,心裡有一種莫名的感觸,隱隱感覺到一些平淡生活以外的東西——也許是年輕時那點不甘平庸想要奮發有爲的念頭吧,他想。

他本有很好的家世。父親跟衛大將軍打過仗,封過侯,還做過太守。朝廷有制度,二千石官員可保舉子弟爲郎。父親屢立戰功,先後保舉長子和幼子入宮爲郎,唯獨不肯保舉他這個次子。

天子近臣,機會很多,像他們這樣的功臣子弟,尤其容易升遷。進宮沒過幾年,大哥就做到奉車都尉,三弟也升到了騎都尉,秩比二千石,終日隨御駕出入,顯赫鄉里,榮耀不下於父親。只有他,無官無職,庸碌無聞。家中親友往來,勢利一點的乾脆對他視而不見,只是忙着巴結他那兩位前程遠大的兄弟。

他也曾懇求父親給他一個機會,不是爲了榮華富貴,只是不想在家吃閒飯。在他內心深處,也隱隱希望能有個機會,離開苛刻嚴厲到讓他窒息的父親,到一個新的環境中去闖出點事業。

“就你?省省吧!”父親看着訥訥欲語的他,輕蔑地道,“你是那塊料?少給我丟人現眼了!”

父親不喜歡他,許多人都知道。父親時常因爲一些小事對他發怒,放錯一支筆、打翻一卮酒,都會被父親認定是故意作對,因而大發雷霆,他的任何解釋、哀懇都無濟於事。時間一長,他逐漸養成了沉默退縮的性格,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使他免於責難,父親看着他畏縮拘謹的樣子,反而更加厭惡。他無所適從,不知道怎樣才能讓父親滿意。

但父親並不是生性暴躁。從很小的時候,他就時常躲在角落裡,羨慕地看着父親手把手地指導大哥、三弟弓馬騎射,那份和藹和耐心,是他永遠不敢奢望的。

府裡僕役有傳言,說他不是夫人親出,而是父親過去一個不受寵的小妾所生。

看到那些人私下用同情的目光打量他,他只是苦澀地一笑。

他心裡知道,父親不喜歡他,是他自己的錯。

他是一個與生俱來就有着要命的缺陷的孩子。從他記事起,便三天兩頭要在父親的盯視下飲下那難以下嚥的湯藥。

“你想變成鄰村那個李瘋子嗎?!”每當他因爲藥太苦而喝不下時,父親便壓低了聲音嚴厲地訓斥道,“像她一樣成天見神見鬼、癡癡癲癲、胡言亂語?你還想不想做個正常人?”

他強忍着濃烈的苦澀喝下了那些藥,父親以爲是自己的恐嚇生效了,其實,父親說話時的那種冷酷、憎惡更使他恐懼。他不怕被別人嘲笑,但他怕被父親厭惡。

不知是不是上蒼有意開了一個惡毒的玩笑,他那兩位向來一帆風順、機敏能幹的兄弟,居然會先後在宮中侍奉時犯下大錯,以致自裁謝罪。幸而皇帝沒有深究,還任命他爲中郎,大概是對父親晚年喪子的彌補。

宮中規矩森嚴,許多和他一樣的官宦子弟都感到束手束腳不自由,但那卻是他有生以來最輕鬆愉快的時光。因爲宮裡的規矩雖多,但都是有章可循的,不比在家中,每天提心吊膽、戰戰兢兢,不知在哪件事上會觸怒父親,引來無妄之災。

宮中的那段日子,他過得充實而愉快,還結交了許多朋友。然而,父親卻再三對皇帝聲明:此子才智平庸,不堪效用,實恐有負聖望。沒過幾年,他就從人人豔羨的中郎被調到了這裡,上林諸苑之中最荒僻的栘園,來掌管一個馬廄,整天與一羣刑徒馬奴打交道,工作單調且索然無味。

“沒用的廢物!你是永遠別想有出息了!”父親暴怒的喝罵聲又隱隱在耳邊響起。

他看着天上那自由自在飛翔着的雄鷹,鼻子微微有些發酸。

“沒用的廢物”,這就是父親生前對他使用最多的稱謂。至今一想起,依然那麼刺耳心酸。多年以來,父親最熱衷做的,就是羞辱和貶低他這個兒子。父親厭惡他,他可以理解,可父親時常用最刻薄的語言將他貶損得狗彘不如,神情間那份痛恨,已經不像是面對一個有缺點的孩子,而像在詛咒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這又是爲了什麼呢?

呵,現在追問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栘園的草木黃了又綠,父親已在幾年前去世,而他也已經成爲自己孩子的父親。生活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任何波瀾。

只是到了這寵辱皆忘的年紀,他卻常常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新的想法,似乎想要做點什麼特殊的事情——儘管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來改變這平凡而無味的生活。

也許是被父親壓抑得太久的一些念頭,此時終於得以釋放出來了吧,只是這釋放來得太晚了。他最有雄心和精力建功立業的時間,已經在半情不願的隨波逐流中消磨掉了。現在,他年過四十,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去另外走出一條路來了。

他愛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們是他暗淡的人生中唯一值得寬慰的色彩。然而也正是爲了他們,他無法像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一樣去闖蕩冒險,以求封妻廕子的榮耀。

他嘆息了一聲。

也許他註定只能這樣庸庸碌碌地過完自己的一生,沒有誰會知道,在這個沉默寡言、奉職謹慎的循吏的內心深處,曾經期望過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算了,世界上有那麼多人,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實現自己最初的夢想。

誰知道呢?

也許那些在他眼裡胸無大志的庸常衆人,也曾和自己一樣,有過一些令人激動的願望和想法,只是耽於各種因緣際會沒能實現。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喟嘆呢?況且他有什麼資格自傷不遇呢?

文不足安邦,武不能定國。靠着家世門蔭帶來的機會,不需要從底層苦苦奮鬥,一上來就是常人難以企及的中郎。就是現在,他的工作也可以叫許多平民子弟嫉妒,每月六十斛谷的俸祿,所做的不過就是每天檢查一遍園中的鞍馬鷹犬,修整好那些皇帝上林圍獵時用的弓矢繳繒。

他實在沒什麼理由爲這根本算不上糟糕的命運鬱鬱寡歡了,可這幾年來,內心深處時時生出一種感覺,好像有些事被他遺忘了——一些極其重大的事。有時當他看着那些獵鷹在天上翱翔,這種感覺就更爲強烈,但真要抓住這感覺細想,又不知是從何而來。就好像看着遠方時,眼角瞥到一件龐然大物,可待到收回目光定睛細看,那物卻又消失了。

這使他總隱隱擔心因爲自己的遺忘而導致了什麼不可挽回的災難。他一再自問,天下之大,有什麼大事需要他這麼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來完成呢?以他的現狀,最好的前景不過就是進六廄,可六廄有那麼好嗎?每當看到那些汗出如赭的駿馬,他只覺得那汗血都是人血。當年李廣利西征,用兵十多萬,生還者不足兩萬,加上國內無數因爲此役千里轉輸、橫死溝渠者,御廄那些大宛良馬,哪一匹身上不是揹負着幾百條人命?

他從來就沒有盼望進“天子六廄”。這唯一的升遷之階,他都無意攀登,未來對於他早已毫無懸念,那又有什麼可憂心的呢?那莫名的焦慮,也許只是父親過於嚴厲給他留下了心病吧?或者……是因爲那個相士?

“……伏犀貫頂,日月角起,天!這、這樣的貴相,萬中無一……”相士望着他的臉,用一種近乎敬畏的語氣說道。

“萬中無一?”他懶懶地一笑,指了指外面街市上來往的人羣,道,“這裡是長安!就外頭這些人,富貴過我者,少說也有一半以上!”

相士搖搖頭:“公子,你現在的命運,並不真正屬於你。你的左右手掌紋差距很大,有人扭曲了你的命運之路。你生來不是幹這個的……”

他已經懶得搭理這個拙劣的騙子了,調頭就走。

“何必呢?”李少卿趕上來,拍拍他的肩膀道,“聽聽又沒什麼損失。”

“有什麼好聽的?”他不屑地道,“這種江湖術士,見誰都奉承天生異相,然後再以災厄相嚇,說來說去,無非叫你請他禳災祈福。”

李少卿道:“我知道你向來不信這個,不過,那相士相命真的很靈的……”

他道:“命相之道如果真的靈驗,第一個使用的就是帝王。找個相士爲宰輔,國中還會有什麼亂臣賊子?”

李少卿道:“話不是這麼說。幹這行的,不能入世太深,泄露的天機太多是會遭天譴的。子卿,你別太固執,那麼多人信,難道都是在受騙上當?”

他道:“那他剛纔說我萬人之上,你也相信?”

李少卿微一愣神,道:“人生一世,將來的事,誰知道呢?上官少叔不就是從未央廄令的任上升到太僕的嗎……”

可笑的是,此生唯一一次對他肯定的評價,卻來自一個江湖術士。

難道他的人生竟失敗到要靠一個騙子的謊言來支撐了?

他失笑地搖搖頭。

李少卿是他的好友,卻不瞭解他的心——他從來沒羨慕過上官的好運。上官受到提拔,不是因爲馬養得好,恰恰相反,那次皇帝見到在他自己臥病期間未央廄的馬養瘦了,大發雷霆,上官一句“聞陛下聖體欠安,臣日夜憂懼,意誠不在馬”,言訖而淚下,得以轉禍爲福。

這種話,他是說不來的。

當然,這樣的心思,只能深深地藏在心底。處在他這個位置上,有什麼資格不屑人家的成功之道呢?如今所有人看重的都只是結果,而不是手段。

何況,位列九卿,富貴已極,如果說這都非他所望,他最終的追求又是什麼呢?他之不屑,在別人眼裡只怕都是可笑的矯情吧。

“大人,”一名從吏氣喘吁吁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宮裡來人了。”

他回過頭去,看到了跟在從吏後面的宮中內侍。

“什麼事?”他詫異地問道。按例這個月還不是田獵的時候。

“蘇大人,陛下要見你。”那內侍面無表情地道。

很久以後,栘園廄的總監蘇武才知道,正是從那一刻起,他真正的命運之輪,纔開始緩緩轉動,並將把他拖進一個極其龐大的、離奇到難以置信的事件中去。

昆明池,靈波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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