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好巫,最忌臣下詆譭方術,連以直言敢諫聞名的汲黯都不曾在這種事上與皇帝爭論,何況此事還關係着皇帝最掛念的李夫人。自己算什麼人?居然說出這麼不知趣的話!他不由得心中有些後悔。
“放肆!”果然,皇帝一頓手中的玉杖,怒道,“是真是假朕看不出來?沒有親歷過的事,就不要妄下斷語!你沒見到阿妍,可朕見到了。不是降神,也不是附體,就是招來了阿妍本人!實實在在,絕無虛妄!朕看着她在帷帳裡來回踱步,看着她輕輕嘆息,看着她回眸凝睇……天哪!朕永遠忘不了那一幕。告訴你,那絕不是朕的幻覺,也不是少翁製造的假象!”
蘇武一愕。
那是怎麼回事?少翁是怎麼做到的?他找來了和李夫人一模一樣的替身?
但現在不是捉摸揣測的時候,皇帝正在盛怒之中,他只能跪下叩首道:“是,陛下息怒,臣死罪……”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才道:“算了,起來吧。”
他不敢站起來。
皇帝皺着眉打量他,又過了一會兒才道:“居然到現在還是一點沒變……唉,真不知道該說你老實還是笨!你、你就從來也沒想想當年爲什麼會被調到栘園廄嗎?”
蘇武一怔,擡起頭不明所以地望着皇帝。
“這十年的馬你算是白養了!”皇帝搖搖頭,嘆道,“人人知道朕篤信方術,就算不信的,至少在朕面前也會裝出一副相信的樣子。只有你,連裝都不肯裝。朕知道你厚道忠誠,可爲什麼偏偏在朕最看重的事情上,就不肯稍微附和一點呢?幽冥之事,信則靈,不信則不靈。一個不信鬼神的人在朕身邊,神明就不會顯靈。讓朕怎麼用你?”
什麼?!
蘇武只覺得頭腦裡再次嗡嗡作響。
十幾年的仕途蹭蹬,只是爲了懲罰他不相信那些裝神弄鬼的把戲?他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這也很好。”皇帝一揮手,道,“現在朕要的就是你這點。如果不是這樣,今天你也不會在這裡了。”
蘇武道:“微臣不、不明白……”
皇帝道:“沒什麼。朕先問你,你知道那個招魂的術士——少翁,後來是怎麼死的嗎?”
蘇武不知道皇帝怎麼突然又問這個,道:“少翁是……誤食馬肝,中毒而死的。”
皇帝盯着他道:“是嗎?告訴朕實話,外面對此事怎麼說?”
他的心一跳,皇帝既然這麼問,想來都已經知道了,只得道:“外面有傳言……說……少翁是……被陛下處死的。”
皇帝點點頭,道:“不錯,是朕殺了他,那個傳言沒錯。那麼,你知道朕爲什麼要殺他嗎?”
蘇武道:“是因爲……他的方術不靈驗。”外面的話,自然要比這難聽得多,說皇帝自知誤信匪人,做了蠢事,怕貽笑世人,便索性殺人滅口。
皇帝道:“不,他做到了。剛纔朕已經說了,他確實招來了李夫人的魂魄。”
他不敢再接口了,因爲他實在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說什麼。皇帝沒有必要在他這麼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面前爲自己的錯誤辯解。
幸而皇帝不再追問,而是自己回答了。
“朕殺他,因爲朕不能容忍一個鄙陋的江湖術士也能把朕的阿妍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皇帝憤怒地揮着手,大聲道,“朕就是不明白,阿妍若泉下有靈,爲什麼寧可聽從一個江湖術士的調遣而從不念朕的苦心思念?!難道朕的感情還不如一個方士的咒語?如果這樣的話,朕寧可忍受思念之苦,也不要看到阿妍沉陷於術士的禁咒控制之下。朕不能容忍這世上有誰掌握這種能力……”
皇帝說得越來越快,神態也越來越激動,目光卻漸漸有些迷亂。
不知怎麼,蘇武看着他,心中隱隱產生了一絲恐懼。
我鴆殺了少翁。
我知道,這是一件失信於天下的事。是我廣招術士爲阿妍關亡,是我許下重金讓他施術,可又是我在他施術靈驗後殺了他。我對外說少翁是食馬肝而死的。
這種事終究是瞞不住的,但我顧不得了!
她是我的女人!誰也別想役使她、操縱她,即使是爲了我的旨意!
我殺了少翁,可保留了他施術的法器。那是一面青灰色的鏡子,約一指厚,質地很怪,非金非玉,輕如毛羽,卻又堅實非常。尚方的能工巧匠無數,可居然沒有一個人說得出那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少翁臨死前曾招供說,那是來自北方深海之中的潛英石所制。
我知道妖術不祥,但我實在不忍毀了這件曾使我見到阿妍的奇物,就決定把它暫時收藏在柏梁臺上,作爲對阿妍的紀念。臺高七十餘丈,又是以結實的柏木造就,我本以爲那是最萬無一失的所在。沒想到,四年前的一個冬夜,一場大火燒光了柏梁臺!
問題是,那石鏡水火不侵,就算遇火,也不可能被燒燬。可我命人篩遍了火場的每一寸灰燼,都沒發現那石鏡的蹤跡。所以,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有人故意縱火,趁亂偷走了石鏡!
我命人搜遍全城,結果發現,就在柏梁臺失火的那個晚上,有一個人曾連夜出宮,不知所蹤。我立刻詔令天下各郡國,緝拿此人,但他卻像從空氣中消失了,再也沒能發現他的蹤跡。
直到第二年,他纔再次出現,那時他已經在匈奴,並且還被匈奴封爲丁零王。
現在,我想你大概猜出那個人是誰了吧?對,衛律!那個叛國投敵、後來還助敵攻漢的逆賊!
他曾和你一樣在宮中爲郎,不知道你是否……認識?
哦,對了,那時你早就去了栘園。
那逆賊在宮中多年,很瞭解宮中的地形、人員職守,也很清楚阿妍在我心中有多重要。
他做得很成功,用這種方式給匈奴人獻上了一份絕妙的見面大禮——直到現在,我還沒完全從石鏡失蹤的打擊中恢復過來。這、這簡直等於把我的阿妍又殺死了一回!難怪他區區一介騎郎,一到那邊居然被尊爲王侯。他太聰明瞭,什麼事最能刺痛我的心,他就做什麼事!
不!我不甘心!他盜走的若是別的什麼金玉珠寶,倒也罷了,可他盜走的是石鏡,關係着阿妍的魂魄的石鏡!爲了阿妍,我說什麼也要找回那面石鏡!
然而這又是多麼渺茫的事!以匈奴與我朝的關係,就算派人去了,也未必能找到那東西,就算找到了那東西,也未必拿得回來。
現在那邊居然主動示好,送回了此前扣押的所有漢使。真是天助我也!我已經宣佈,同樣釋放此前扣押在漢的匈奴使節,並遣使護送他們回去。
我想,你大概已經明白,我要做什麼了。是的,我需要一個使臣,一個負有特殊使命的使臣,到那邊去找回那面石鏡!
這個人很難選。關鍵在於,潛英石鏡不是一件普通東西,它是術士的法器。
我聽說過,巫蠱詛咒不是世間普通的勇武或智慧能剋制的,但它會在兩種人身上失效:一種是修道之人;另一種就是完全不信的人。朝廷裡沒有修道之士,所以我選擇了你,一個完完全全不信方術、不懼方術的人。並且要你完全出於自願同意——做這種與方術打交道的事,內心的意願最重要。
說吧,你願意嗎?
雨勢越來越大。密集的雨點打在昆明池中,已經聽不出噼啪作響的點點雨聲,只聽到一陣陣或疏或驟的嘩嘩聲。池水一下又一下拍擊着石砌的池岸,站在高大寬闊的靈波殿中,也偶爾會被狂風裹挾進來的雨點打到。
他終於明白今天這一切莫名其妙的事爲什麼會發生了:因爲皇帝瘋了!
不,那不是一般的瘋狂,那是一種理智和迷亂並存的瘋狂!皇帝知道發生的一切,可全都用自己那套毫無理性的念頭來解釋。
什麼關亡術,什麼輕如毛羽的招魂石鏡,什麼夜焚柏樑盜竊法器,簡直是白日見鬼!
少翁如果真是能起死者於地下的神仙高人,怎麼會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衛律的叛變明明是起因於李延年的倒臺,此事朝廷早有定論。那年他出使匈奴,回來正碰上李家勢衰,將有大禍。衛律和李家關係密切,當初得以出使,就是延年兄弟出的力,因懼怕株連,這才叛逃的。
這些都是明擺着的事,皇帝怎麼會視而不見?
問題是現在他該怎麼辦?接受那個荒唐的命令?
“陛下,”蘇武小心翼翼地道,“人死不能復生……”
“住口!”皇帝忽然暴怒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別以爲這世上就你一個明白人,別人都容易受騙上當!朕親政治國的時候,你還是個三尺孩童!告訴你,朕腦子清醒得很!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蘇武連連叩首,惶恐地道:“臣不敢,臣豈敢對陛下心存不敬……”
“你不敢?”皇帝一揮手,冷笑道,“你已經這麼做了!你和許多人一樣,別看恭恭敬敬地跪在朕面前,可在心裡,你從頭到尾就沒相信過朕的話!你認爲朕是個瘋子,你以爲朕被李夫人的死弄得神志不清了,以爲朕不知道?!好,朕也不強求你相信。你可以當朕見到阿妍只是幻覺,可以當石鏡的怪異是朕的幻覺,但幻覺不會焚燬一座七十丈的高臺,不會製造出一面石鏡再讓它失蹤!你不是跟太史令熟嗎?待會兒問問他去!他親自鑑定過那石鏡的銘文!這世上有些事你永遠不會了解,也永遠不會明白!”
蘇武道:“是,臣愚昧……”
皇帝打斷蘇武道:“不,你不愚昧,你只是和朕根本不是一類人!算了,朕只問你一件事:到底願不願意去?”
願不願意?
中郎將,秩比二千石,持節出使,無上榮耀,他會不願意?不要說此時局勢緩和,就算明知一去不復返,他也願意啊。被庸碌無爲的生活慢慢殺死,難道就好過驚心動魄地死於非命嗎?
可問題是,他明知這是一個亂命,怎能趁着皇帝一時糊塗,竊取本不該屬於自己的好運?他沒有任何經驗,對那邊一無所知,萬一貽誤國事……
“說啊,去不去?”皇帝看出他的猶豫,有些不耐煩了,“朕只要你說實話,不必勉強,也不用擔心。不管你肯不肯,朕絕不會怪罪於你。”
不,不能這樣。皇帝發瘋了,他能跟着一起發瘋嗎?
可、可過了這一次,恐怕就再也沒機會了。這不正是他暗暗渴盼的命運轉機嗎?難道他願意一輩子就待在那個骯髒的馬廄,永無出頭之日……
“臣願爲陛下做任何事情。”終於,他艱難地道,“可是出使異域,非同小可。臣才具有限,只怕誤了國事……”
皇帝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不,用你是朕的選擇。誤不誤事,是朕應該擔心的事。朕只問你的意願,告訴朕實話,你到底願不願意?”
蘇武道:“臣不敢欺騙陛下,若問臣本心,求之不得。可臣甚至、甚至連一句胡語都聽不懂……”
“你願意就行!”皇帝鬆了一口氣,滿意地道,“準備一下,下個月就出發。副使張勝懂胡語,熟悉蠻夷事務,和匈奴交涉的事,他會辦妥的。記住,朕用你,不是因爲你會和匈奴人打交道,而是因爲你能和一種奇怪的力量打交道!”皇帝頓了一頓,看了他一眼,眼裡有一絲疑惑的神情,“說實在的,朕有時真有點弄不懂你。你父親和匈奴人打過仗,還在邊境做過多年太守,而你居然一句匈奴話都不懂?”
蘇武低頭道:“是,臣是先父最不成器的兒子。”
皇帝搖搖頭,道:“他好像不太喜歡你,從不給你機會放開手腳做事。罷了,現在機會來了,好好把握吧。朕再說一遍,朕不是要你做使節,是要你去尋找一件重要的失物。記住這一點!”
蘇武點點頭。
好吧,盡力而爲,成敗由天。他會盡自己的努力做好一個使節,完成這次出訪。
至於那個什麼招魂石鏡,他壓根兒就不指望能找到,因爲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存在這種荒謬絕倫的東西。當然,他還是會奉命去找的,只是爲了證明皇帝的妄想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