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是,管叔和蔡叔作爲太姒的兒子,玄鳥族的外家子孫,他們對嫡系的武庚王子有一種特殊的敬意和親近感。他們沒有很好地履行監視者的職責。
監視者與囚徒做了朋友,這不能不讓朝廷感到恐慌,主政的周公嗅到了其中的危險氣息,於是誣稱管、蔡聯合武庚作亂,出兵誅殺了武庚、管叔,流放了蔡叔。
三監之亂後,紂王的庶兄微子啓被封於宋,繼承殷商後嗣。
微子是庶出的王子,和那些殷商貴族女子所生的王子比起來,他的玄鳥族血統要淡得多,對周的威脅也小得多。周對他的冊封只是一個象徵性的舉動。
在這段混亂時期,商遺民中傳出了“受命者”的傳說,周王室也大爲緊張。
周武王,你們是否知道,爲什麼他的諡號被定爲“武王”?
姬發的諡號,是他自己生前指定的。
因爲他也聽說了那句“受命者誰,仲子武王”,而他恰好是次子,自命武王,正是爲了向商遺民暗示,天命已轉移到周家。
很多年以後,當強大的西周走到盡頭,進入王室衰微、諸侯爭霸的東周時代,宋微子的後世子孫裡,出了一個異人,那就是孔子。
孔子從周王室的秘藏古簡中發現了自己族裔的秘密。
先秦諸子,孔子的思想一向被認爲迂腐。
當此羣雄紛爭、百家爭鳴之時,對於天下的歸屬,有人呼籲有德者居之,有人宣揚有力者得之,唯有孔子,不談能力的確認,不談道德的判定,只是一遍遍地強調遵守那些古老的秩序,什麼嫡庶尊卑,什麼長幼有序,多麼不切實際!
孔子一生懷才不遇。因爲他的所有主張,皆出於一個無法明言的觀點:上古那種統一、強大、穩定的統治,靠的就是來自神祇族的血統!
從周王到宗親諸侯,或多或少都攜帶着來自太任和太姒的血統。然而,隨着時間的流逝,維持這血統的成分變得越來越困難,因爲貪圖美色的本能,君王們任意擡高非玄鳥族妾妃的地位,廢嫡立庶的事時常發生。
神聖混跡於泥淖,篡逆高踞於廟堂,這就是天下不安、連年戰亂的根源。
孔子焦急地呼籲恢復舊有的秩序,反對廢長立幼、廢嫡立庶、以下犯上,只是爲了儘可能延續玄鳥族的異能和權威。
當孔子發現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無功之後,便把全部精力放到《周易》上。
《周易》是一部傑出的作品,因爲它,玄鳥族得以在血統已經淡化的西周又延續了兩百多年的統治。可是,再優秀的能發揮玄鳥族預知異能的工具,其效能終究還是取決於玄鳥族人本身的血統。時間是玄鳥族最大的敵人,玄鳥族血統的散失衰落,是一件無可挽回的必然之事。
唯一的希望,只在未來,或者在那散居於千千萬萬芸芸衆生中的玄鳥族後代裡,有一對男女,碰巧各自擁有對方所散失的玄鳥族血統,而他們又碰巧結識、結合,或能重新創造出血統純淨、擁有玄鳥族祖先那樣強大的異能的孩子。就像當年紂王企圖做的那樣。
那孩子就是“受命者”。
當孔子通過易理明白了這一點,他在晚年做了幾件事:他把從王室藏書中得到的那些古老的簡牘進行了刪減整理,三千首詩刪到三百,就是現在我們所看到的《詩經》。
這些貌似歌詠禮樂和古文化的詩文,隱晦地透露了玄鳥族的由來和歷史,更危險和敏感的內容,則被封存了起來,藏進了孔府的夾牆中。
那不是一個適合公佈真相的時代。
但即使是如此隱晦曲折地透露,依然引起了後世統治者的警惕。
嬴氏,一個與商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的家族。在殷商時期,他們做過商王的御者,娶過商的公主,直到商滅亡時,嬴氏的飛廉、惡來父子還效力於殷紂。惡來在武王伐紂時被殺,飛廉因爲正在北方爲紂王辦事而逃過此難。他的後人在西戎逐漸發展壯大,建立了秦國。
因爲這段特殊的過去,秦的祖先傳說和商驚人地相似。他們宣稱他們的祖先是女修吞玄鳥卵而生的。
和商一樣,秦也有從死的風俗。各諸侯國中,秦殉葬人數是最多的,甚至不惜以重臣良將殉葬。秦穆公死,以子車氏三子殉葬。三人都是以一敵百的勇士,秦人謂之“三良”,惋惜不已,乃作《黃鳥》一詩。這種看似不可理喻的暴行,恰恰是秦得以強大稱霸的奧秘。春秋五霸,戰國七雄,大都衰於內耗,唯有秦沒有這一麻煩,爲什麼?因爲秦的國君能預知到那些在未來可能會危害國政的臣僚,並以殉葬這種非常手段防患於未然!
可惜的是,這種能力在秦始皇的時候就徹底消失了。他不具有這種能力——因爲他是呂不韋的孩子!
所以,即使一些秦王室秘書中傳下來的讖語向他暗示“***”,他也不知道那是指胡亥,竟然還以爲是匈奴,特地命蒙恬率大軍北擊匈奴。
也許正因爲自知並非真正的玄鳥族之後,內心深處的自卑加上戒備,使秦始皇不計一切代價,也要毀滅這個神秘而高貴的家族曾經存在過的一切史實。史實幾乎都保存在儒家經典中,所以,便有了野蠻的“焚書坑儒”。
史載秦始皇爲了方士的欺騙一怒之下焚書坑儒,卻沒有說清楚,爲什麼欺騙他的是方士,卻要連帶儒生也坑殺。其實,秦始皇就是在毀滅真相!
秦始皇命李斯在玉璽上刻下“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爲什麼?
四處巡行,祭天封禪,爲什麼?
難道他對上天有着獨特的虔誠嗎?
不,他只是恐懼。
越是自知不獲天命,越是要證明天命攸歸。
同樣,陛下今日種種令人不解的行爲,也是在證明自己擁有天命。和秦始皇不同的是,他相信天命本來就屬於自己。他在遼東設高廟,不是在僞造天命,他打心底相信自己本來就是真命天子。如果“受命者”起源東北,那麼他的祖上必然與東北有某種淵源!他要殺董仲舒,不是因爲董仲舒語涉不敬,而是因爲董仲舒企圖破壞他這完美的幻覺。
其實,僞造天命的秦始皇錯了;製造幻覺的陛下錯了;自以爲“知天命”的孔子也錯了;乃至你,衛律;你,李陵;還有孔安國、董仲舒……都錯了。
真正的“受命者”,對現世的權力並沒有興趣。
不錯,“受命者”可以預知戰事勝負、朝局變幻;可以預知風吹雲動、雨雪雷霆;可以預知對手下一步將走出怎樣的棋局;可以預知誰會成爲未來的勁敵。然而,他不會利用這些去設伏構陷、攻城略地、圖謀天下。
他做得到,但他不會。
因爲他深知,任何對既定規律的改變,都會遭到一種更爲強大的力量的報復。那就是真正的“天命”。
這個世界的權力,本就並不屬於玄鳥族。
你們知道玄鳥族的預知異能是怎麼回事嗎?
在奔騰不息的時間長河裡,身處其中的大多數芸芸衆生,隨波逐流,他們目力所及,只能看見自己所來自的河段,未來會流向哪裡,就非他們所知了。而在玄鳥族眼裡,這長河幾曲幾彎,或急或緩,一覽無餘。因爲玄鳥本就是從“河”的那一頭到這一頭來的,在跨越時間的過程中,玄鳥意外地獲得了這時間段裡的全部信息。所以,玄鳥族有一種獨特的觀測時間的視角。他們看歷史的長河,有如身處高山之巔,俯瞰大地江河。
看得多遠,取決於他們站得多高,或者說,取決於體內玄鳥異能的多寡。
契是有史以來擁有最完整、最強大的異能的玄鳥族人,在他的視角維度,能看得到從上古的大洪水,到未來冰天之戰之間這一整段的歷史。這數千年的時間長河裡的每一點波動、每一絲漣漪,他都歷歷能數,瞭然於心。
如果他要改變這“河流”的其中一段,比如流速,比如流向,使這“河流”變得有利於自己,他都做得到。但他沒有。因爲他看得很清楚,滔滔洪流,浩浩蕩蕩,不管是人還是神,都無法改變它最終的流向,任何阻遏和扭曲都是危險的。他的異能使他動念之間,便可預料到干預歷史之河的惡果。
玄鳥族對這個世界的干預,開始於成湯時代。不是因爲那時的玄鳥族的異能格外強大,恰恰相反,是因爲他們已經沒有他們的祖先那種一毫舉而知事之大動的能力,潛藏在腦海深處的信息已經被血管裡累積的凡人的血液模糊了,有時,他們必須藉助一些工具——比如甲骨、貝殼,乃至周文王發明的蓍草,將這些內容“外化”,才能回憶得出來。
凡人只看到他們占卜精準,百發百中,欽佩萬分,卻不知從未卜先知,到卜而後知,已經是預知力的嚴重退化。
王族用天干地支給自己命名,也是爲了找到一個時間河中的支點,便於推算出自己命運的走勢。即使如此,他們的推算也只能及身而止,不復能知遙遠的未來。
無知給了他們膽量。他們憑藉着預知的異能,一次次輕易擊敗敵人,贏得戰爭,奪取天下,卻不知道,被矯改過的歷史自有一種力量,要恢復原來的趨勢。矯改得越多,那種恢復的力量便蓄積得越大,有如築堤百尺,蓄勢千鈞,一旦決口,大水轟然而下,必然沖毀一切曾阻礙它的事物。
商紂王,就是那個潰堤之時的受害者。
你們知道商紂王是怎麼死的嗎?
他極其痛苦地死於烈火之中。
他預測到了自己的結局,只是不知道那死亡會在什麼時候、以何種方式到來,但他確知,這一切必然會發生!
如果你們早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會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並且沒有任何辦法逃避,你會怎麼做?
他酒池肉林,醉生夢死,用淫樂來麻醉自己,暫時忘卻內心深處的最大恐懼。他炮烙臣下,挖心斷足,用他人的痛苦來消解自己對末日的恐懼。他拼命搜刮天下財富,以四千庶玉、五枚天智玉琰做成一件清涼沁骨的玉衣,以圖在末日來臨之時保護自己少受痛苦。
懲罰終於還是到來了。周軍入朝歌之時,內應引燃大火,躲在鹿臺上的紂王無處可逃。由於有了玉衣的保護,他的死反而變得格外漫長而痛苦——他是被緩慢地炙烤而死的。當武王發現他的遺體時,四千庶玉盡毀,保護五處要害的天智玉琰依然完好無損。
當成湯將柴草堆在自己腳下,用****祈雨欺騙天下視聽,贏得本不該屬於他的權威時,就註定了他的子孫有朝一日會真正罹受他許諾過的犧牲。一代代商王用預知力推遲報應來臨的做法,都是在一次次加強那最後的懲罰。
他們倚仗異能,壓制叛亂,看似暫時獲得了天下太平,然而,叛亂、謀逆、暗殺,這種種行爲,是天下萬民蓄積了極大憤怒之後纔會爆發的最終行動。
堵死火山的噴發口,難道地底的烈焰便會因此熄滅嗎?削去冰山頂尖的一角,難道下面的山體便會因此消融嗎?憑着預知力提前擒殺起事的領袖,難道憤怒和怨恨便會因此消失嗎?
天命,不是一兩個異人掌控的神秘命數,而是這世間億萬生靈呼吸、飲食、悲歡、喜怒、生死……這無窮細微狀態造成的大趨勢。這種趨勢,不是區區一支勢單力薄的玄鳥族能改變的。
商朝滅亡後,我們族裔飄零淪落、只能從事四業之末而飽受歧視,難道是偶然的嗎?今天那些民間的術士相師非孤即殘、子息薄弱,難道是偶然的嗎?我母親婚姻不幸、誕育艱難,難道是偶然的嗎?我九死一生,被你放逐到這荒原上放羊,難道是偶然的嗎?
你一直奇怪,我何以身具異能仍默然忍受種種折辱。那只是因爲,我自知所遭受的一切,是“天命”對我們族裔的懲罰,是對成湯後代的追懲。我的祖先用異能攫取了不該屬於自己的利益,後世子孫必然爲此付出代價。
多少玄鳥族後人,雖能斷人休咎禍福,教人趨吉避凶,自身卻瞽目跛足,潦倒困頓,一生不得志。有人說,這是泄露了天機的懲罰。其實,這是違背了天命的代價。
你看那民間巫卜之流,越是靈驗的,往往多有殘疾,尤以目盲者居多。“珊蠻”一詞,就來源於“商矇”。長期的王族內婚,使玄鳥族的體質比常人更容易產生缺陷,而這缺陷最容易發生在眼睛。
所有玄鳥族人中,“受命者”有着最接近於祖先的預知異能,因此也命定要承受最多的苦難。他從出生那一刻就要承受死亡的折磨,他註定不能得到父母之愛、兄弟之情。他一生不能有所愛者,因爲有了也早晚會失去。他會遠困異國,妻子改嫁,兒女離散。他的絕世異能,不能給他帶來名望和幸福,只會帶來痛苦和絕望。
他深深地羨慕那些對未來一無所知的凡夫俗子,哪怕註定困頓終生,哪怕註定遭遇不幸,不到最後一刻,總還有着一點指望。
衛律,你怨恨命運不公,你拼命追尋擁有異能的玄鳥族。你可曾想到,這異能帶來的是什麼?如果你早知摯愛終將失去,你還能在詔獄中經受住那漫長的苦刑嗎?如果你確知未來只是一片黑暗,你還會甘心忍受宵小的侮辱、權貴的欺凌、生存的磨難嗎?
人世皆因希望的存在,才使最悲慘的命運也有一絲期盼的價值。
而我,“受命者”,卻與生俱來被剝奪了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希望。
我早就知道命運的每一處轉折變化,知道災難會在何處降臨,知道死亡會在何時來到,知道我所愛的人會怎樣死去,我生活的每一時刻,都是在向那最恐懼的一刻接近。世上還有比這更殘忍的折磨嗎?
今天,我告訴你這些,不是想博取你的同情,或爲自己對你的願望無能爲力而作辯解。我只是希望你明白,這世上,未必只有你是最不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