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3)

他是被一支從背後射來的暗箭射死的,由後背直貫前心!除了你李家獨有的箭法,誰能射得這麼準、這麼狠?那一刻,我全都明白了。只是不知道你射出那一箭時,心裡是否有過一絲猶豫?你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可是這個龐大的計劃,不能容許有絲毫紕漏,你只能殺人滅口,對吧!我終於明白你們皇帝那貌似低劣的用兵之道了,他哪裡是不會用兵!他實在是太精明瞭。兩三千吧,配不上你李氏名將的名聲,容易叫人起疑。一兩萬吧,代價太大,捨不得。而且萬一打贏了呢?五千,正是最合適的數字,拿得出,喊得響,打不贏。加上是步卒,深入敵方腹地,想逃都逃不掉,只能死或者降。唯一出乎你們意料的,大概是你所訓練出的這支軍隊,在面臨絕境時竟能迸發出如此巨大的戰鬥力,差點就壞了你們的大事。血戰八日,轉戰千里,幾乎得以安然入塞。如此悲壯慘烈,卻功虧一簣,恐怕千古之後,都會有人爲你扼腕嘆息。只是很少有人會想到這樣一件奇怪的事情:本應半道接應你的路博德,見死不救,嚴重貽誤軍機,怎麼到現在還好好地做着他的強弩都尉?!”

李陵胸口急促地起伏着,被縛在網繩中的手緊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時臉上閃過各種不同的神情:憤怒、疑惑、不安、矛盾……

衛律道:“李少卿,事已至此,我建議你先冷靜一下,那邊既已殺了你全家,就算你回去,皇帝還能相信你嗎?當今天下,能與漢相抗衡的,恐怕也只有匈奴了。你殺了李緒,已經得罪了大閼氏。再來殺我,讓單于知道,你在這裡還有容身之地嗎?你要殺我之前,最好先想一想,不要把自己唯一的後路也斷絕了……”

李陵道:“所有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斷。你有什麼證據?”

啪的一聲,一卷羊皮地圖落到李陵腳下。

“你一天到晚漫山遍野地轉悠,打獵?嗬!”衛律冷笑道,“畫得真夠細緻的,單于庭的地形人馬標得清清楚楚!李少卿果然是個人才。可惜得很,你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單于庭!就算你帶了這份地形圖回去,也派不上多大用場。況且匈奴逐水草而居,單于庭的位置,每年都會變!”

李陵看着地上的地圖,臉色刷地變得異常蒼白,沉默許久,才道:“爲什麼不把這交給你們單于?”

“我暫時還不想你死。”衛律道,“你也許會對我有用。”

李陵道:“我不會爲匈奴訓練一兵一卒,也不會告訴你中原的關防兵力!”

衛律道:“我要的不是這個。”

李陵道:“那你想要的是什麼?”

衛律道:“你到這裡來,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李陵沉默。

衛律道:“你們皇帝要你找到他,把他帶回去,是吧?”

李陵道:“你什麼都知道,何必問我!”

衛律道:“我自然什麼都知道,但你卻有很多事還不知道。比如,皇帝讓你找到他,不是爲了救他,而是爲了殺他……”

李陵脫口而出道:“不可能!”

衛律道:“不可能?西征甫畢,興兵北伐,犯兵家之大忌。五千精兵,當朝良將,冒險投諸蠻夷,只爲了救出一個無足輕重的使節,你覺得正常嗎?區區一個使節,有那麼重要嗎?到底要什麼樣的人,纔會令他如此不惜一切代價?是因爲那人太有用了,還是因爲那人太危險了,以致皇帝必須讓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才能安心?!我再提醒你一點,你們皇帝曾經說過:這世上從來就不缺什麼人才。所謂人才,不過就是一件可用的器物。可用就用,不可用就殺,沒什麼可惜的!”

李陵道:“你扣押漢使,就是辱我大漢!陛下說過,如果此次漢使再陷胡中,以後將再無人願意爲使。國威何存?”

衛律道:“嗬,‘國威’?之前被扣押過的漢使有十幾批,也沒見你們皇帝發瘋一樣非找回不可。爲什麼唯獨這次突然想起‘國威’了?事情遠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簡單。如果你真的找到他並把他帶回去,一入塞你們便會被皇帝派來的密使殺死滅口!我到底是害你還是救你,你早晚會明白。”

“哈……”李陵大笑道,“救我?你說你在救我?”

衛律道:“隨你怎麼想,我沒有必要騙你。爲什麼你出征之時,你全家就被‘請’進宮‘保護’起來?你知道在你之前已經有多少人死在這件事情上了?你要是不信我的話,我可以放了你,腳長在你身上,你回去試試看!”

李陵眉頭一挑,道:“哦?話可是你說的!”

衛律嘆了口氣,道:“你喜歡送死,我還能強拉着你活?我只是看你年紀輕輕,不忍見你自投死地。這件事情裡,包含了太多皇帝絕不想讓人知道的大秘密。三人成虎,孟母投杼,何況他們劉家的人生來骨子裡就有猜忌和多疑!從韓信、彭越到周亞夫,幾個有好下場?解衣推食,尚且不免鳥盡弓藏,你李陵跟他什麼交情?又沾上這麼件要命的事,他除掉你,根本不會有任何顧惜!我在中原的諜報剛剛探知,太史令因爲幫你說了幾句公道話,幾乎被處死!”

李陵驚叫道:“什麼?”

衛律道:“他犯了什麼罪?他只不過無意中說出了真相!他說李陵有國士之風,不像會投降的人,倘若真的降了,必有隱情,或許是爲了尋機報效。爲了這,你們皇帝差點要殺他,後來免死改爲宮刑。想想吧,太史令不過看出一點此事的蹊蹺,就遭此大難,而你就身在這絕大的陰謀之中,你覺得,事成之後,你的下場會比太史令更好?”

李陵臉色慘白,道:“子長……他……他……是我害了他……”

衛律道:“不是你,是皇帝。該是誰的債就是誰的,你不必代人受過。我也替太史令惋惜,我見過他幾次,一個書呆子,人不錯,從不參與官場那些骯髒事,只會待在藏書閣做他的學問。唉,你官運亨通時多少人跟你攀交情,得過你李家的好處,這個書呆子,清高得連酒都沒喝過你一杯。現在皇帝一怒要殺你全家,滿朝文武都不吭聲,連你養活的那些賓客都忙不迭地跟你撇清關係,他倒來做出頭椽子。聽說廷尉府嚴刑拷問,要追查是誰指使他上疏。這罪受得多冤!文人都有幾分清高傲氣,這次奇恥大辱,對他來說大概比死都痛苦吧?”

李陵閉上眼睛,顫聲道:“我……百死莫贖。”

衛律從網繩中拿出他手中的劍,李陵無力地鬆開手。

衛律擦拭着劍上的血跡,道:“你不用死,你還有許多事可以做。我現在放了你,趁大家還不知道,你回去換身乾淨衣服。大閼氏性情剛烈,單于都要畏她三分,你殺了她跟前的紅人,她知道後,早晚會找你算賬,你跟我去北方避一段時間吧。”說着一揮手,示意鬆綁。

網繩鬆開,衛律把劍擲回給李陵,李陵無意識地接住,呆呆地看着那佩劍,一語不發。

“日子總要過下去。”衛律拉過自己的坐騎,道,“你可以恨我,不過,人在世上,只要不死,便有很多顧忌,便要忍耐許多不能忍受的事情。相信我,在這一點上,我也許是這世界上最能理解你的人。”

“不錯,”李陵的目光完全暗淡了下去,低聲道,“託你的福,以後我將變成和你一樣的人。旃裘左衽、椎髻胡服過一輩子。每天飲酪漿,啖牛羊,和一個骯髒的匈奴女人睡在腥羶的旃毯上!每天早晨起來,聽到胡笳吹響,牛馬嘶鳴,滿眼都是陌生的人,聽到的都是陌生的話語……”李陵說着,聲音漸漸低下去,聲音裡充溢着痛楚和壓抑。

衛律卻哈哈大笑起來,飛身跨上坐騎,道:“飲食衣冠語言,都只是外在的東西,幸與不幸,難道在這些上面嗎?漢家衣冠,就一定代表文明;胡服椎髻,就一定代表野蠻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現在你已經無路可退,單于會更信任你。日子長着呢,多往好處想想,也許你以後會感激我的。”說完,便打馬而去。走了一小段,忽又勒馬回身,對李陵道,“對了,有件事你可能搞錯了。那個女人並不骯髒,你沒見右骨都侯爲了她要跟你玩命嗎?你一腦門子華夷之辨,想過沒有,她祖上包括高祖、文帝時的兩位公主,誰比誰高貴呢?”說完又是一陣大笑,率衆人下山去了。

衛律行到半路上,正巧遇到拓拔居次騎着馬迎面趕來,一見衛律,便勒馬焦急地道:“丁零王,今天你看見李陵沒有?”

衛律道:“看見了。”

拓拔居次驚叫一聲,看着衛律,忽然醒悟地道:“你、你拿他怎麼了?”問話時聲音竟微微有些顫抖。

衛律道:“沒事,他好端端的,放心。待會兒你上山便能看見他了。”

拓拔居次鬆了口氣,道:“今天一大早,他像頭髮瘋的蠻牛,提着劍就衝出帳篷,我怕他……會對你不利。”

“對我不利?”衛律微微一笑,道,“暗殺過我的人能有一打了,他們的人頭都被我做成了酒器。你是怕他會對我不利呢,還是怕我會對他不利?”

拓拔居次臉上微微一紅,道:“你們都是我父親看重的人,傷了誰都不好。”

衛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居次,告訴我實話,你喜歡他嗎?”

拓拔居次臉上掠過一絲苦澀又悵然的神情,道:“喜歡,可他不喜歡我。”

衛律注視着拓拔居次的神情,微微一笑,低聲道:“不,他其實很喜歡你——他要是不喜歡你的話,早就要了你了。”

拓拔居次愕然,不禁伸手去摸衛律的額頭:“丁零王,你發燒了?”

衛律一擺手笑道:“不,我很好。不過他不太好。他剛剛殺了李緒,這下肯定把大閼氏得罪了。你跟單于說說,能不能讓他先離開單于庭一段時間。你祖母的脾氣你也知道。”

拓拔居次點點頭,想了想,道:“讓他去哪裡?”

衛律道:“堅昆還沒人肯去,讓你父親把堅昆封給他吧。這麼遠,大閼氏總鞭長莫及了。”

拓拔居次嘆道:“聽說那邊很冷,凍得人手指都會掉光。”

衛律伸出手笑道:“丁零與堅昆比鄰,我手指掉光了嗎?北方有北方的好處,那邊森林多,飛禽走獸一年四季捕不完。你有這麼個神箭手丈夫,天天一起打獵玩,豈不有趣?”

馬隊一天天向北行去,風雪越來越大,天也越來越冷。隊伍不得不時常停下來,等待暴風雪過去。

爲了適應這裡的惡劣氣候,這裡的馬車都比中原的高大,可馬隊漸漸地也變得舉步維艱了。行人一腳踩下去,厚厚的雪直沒到膝蓋,車輪陷在雪中進退兩難。

一行人開始改坐雪橇。

李陵知道陸行乘車,水行乘船,泥行乘橇,沒想到雪上也能乘橇。及至坐上雪橇,才知道這是多麼新奇的一件事。橇以木製,前端翹起,不用馬拉,而用犬拖,行於雪地之上,順暢飛快,全無馬車的滯礙之感。

這樣走走停停行了月餘,這一天,一行人馬來到一片逶迤的大山,沿山而行,一路盡是崇山峻嶺。仰頭望去,有些懸崖峭壁幾近垂直,竟連這季節的大雪也覆蓋不住,露出黑魆魆的岩石。

順着山勢走了約一個時辰,衆人拐進一個山谷,突然,眼前一下豁然開朗,一片無邊無際的大雪原,一眼望不到頭。

雪橇飛快地前進,疾風暴雪撲面而來,逼得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只看到大地白茫茫一片蔓延到天邊,整個世界有如潔白的瓊玉雕成的幻境,沒有一絲瑕疵。

“如何?”衛律在風雪中回頭大聲問道,“這景色在那邊不太容易見到吧?”

李陵冷淡地道:“我年年在張掖、酒泉練兵,看不出跟那邊有什麼不同。”

衛律哈哈大笑,停下橇來,道:“看看你腳下吧。”說着伸足抹開地上厚厚的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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