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數十里以外,他就聽到連綿不絕像雷又像鼓的巨聲,走得越近,聲音越響,當他穿過一道狹窄峽谷,步入一片開闊空間時,轟轟作響的水聲猛然增大了好幾倍,震得他的耳朵幾乎失去了聽力。而眼前是一片水霧瀰漫,透過白茫茫的水霧,隱約可以看到遠處從空中傾瀉下來的“瀑布”。
他呆呆地看着這瀑布,無依無傍,沒有山川丘陵,直接從高空中轟然衝下,那寬度無法想象,連綿一片無邊無際,左也望不到頭,右也望不到頭。
禹驚恐地望着這一切,他懷疑是天上的巨龍在噴水。透過茫茫水霧,他向天空望去,但這巨瀑濺起的水花如暴雨般不停地從空中落下,阻礙了他的視線。這時,一隻身形線條流暢的黑色巨鳥穿越重重水霧出現在他視野裡。
黑色巨鳥降落在他身邊,契從玄鳥體內走出,他似乎對禹的到來一點也不驚訝,坦然地邀請禹登上玄鳥。
契駕馭着神鳥飛回到天上,禹居高臨下,這纔看清整個驚人而壯觀的景象:北海四周,是源源不斷憑空冒出來的巨量洪水,像瀑布般轟然衝下,海底最深處是一個**的巨大凹陷,就像一個吸力巨大的魔洞,將天下洪水吸納進去。
那驚天動地的異象,直到今天還在北海留有殘跡。比如海中那許多奇怪的、來自遙遠的江河湖泊之中的水族;比如海邊許多土地像經過猛烈的洪水沖刷似的,只剩下貧瘠的沙土,三裡之內寸草不生,只有一些最爲頑強的松樹能紮根生存……
契通過玄鳥,熟練地控制着海底的息壤,片刻不停地運作,把全世界的泄洪通道導引來的洪水盡數吸納進去,轉輸到另一個遙遠的空間。
眼前的一切,遠遠超出了禹的認知能力。
他面如死灰。
禹本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十餘年辛勞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不是沒有圖謀。然而此時,面對着這非人間的巨大力量,他所有的雄心壯志盡皆化爲烏有。
契好像能看穿他的心意似的,坦率地告訴他,自己對權力沒興趣。洪水消退之後,他將功成身退。
禹並不知道,契的全知全能,是要付出代價的。
簡狄的死,是因爲孩子那容納了海量信息的頭顱,遠遠超出了母親的承受能力!在契之後的許多玄鳥族人,都是帶着母親的鮮血和死亡來到世間的。所謂先商屢遷,自契至湯,十四代人,八次遷徙,只因爲他們不能在一個地方居住超過兩代。
連續兩代人出生時母親都難產而死,會引起當地部民的警惕,無法找到願意與之婚配的女子。
衛律,這就是你認定能拯救這個世界的神祇族的真相。
這個神祇族擁有異能的代價,是與生俱來犯下弒母的罪行!
你一生最大的恨事,是李夫人的早逝。然而你知道爲什麼李夫人會難產而死嗎?她是狄人,也有一些潛在的微弱的玄鳥族血統,加上舞者的纖瘦身型,所以生產過程異常艱難。即使像我的母親,自身精通醫術,事先做好了足夠的準備,也無法避免那可怕的折磨。
我從進入草原開始,就時時陷入一個雷同的噩夢,在夢裡,總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壓迫得我快要窒息,以至當我從噩夢中驚醒後,常常感到後怕,不知道爲什麼總是重複這個夢。當我死而復甦後,我才明白,踏上了母親曾經居住的土地後,關於母親的最初的記憶復活了——那是我在母親的產道內掙扎求生的記憶!
我的誕生幾乎使母親死去,而我自己也在出生後全身青紫,陷入昏迷。這慘烈的一幕也使我父親永生無法忘卻。後來我的兄弟都死在我之前,他更是認定我是個天生會帶來死亡厄運的孽子。
當我明白一切後,不再自傷於父親自幼對我的種種厭憎。這是身爲玄鳥族,爲自己的原罪必須揹負的代價。
玄鳥族的所謂異能,主要是預知。
商湯敢以自己的生命爲賭注,****祈雨,是因爲他預知那時必然會下雨。他用這種殘酷而震撼的方式,輕而易舉地贏得了天下萬民的信任,鞏固了他的統治。
歷代商王對巫卜的迷戀令後世無法理解,人們哪裡知道,商朝本就是一個靠預知力統治的朝代。
許多商王去世前,會指定一些近臣親信殉葬,這種殘酷的制度一度爲後人所詬病,但事實上,那是因爲商王預知到,這些看來忠誠謹慎的臣子,將會在自己死後擅權作亂,所以在禍亂髮生前就將亂源剷除了。這一風俗後來隨着商亡后王族北奔,也傳到了鬼方。
衛律,你前兩年密託達烏,以先單于發怒爲由,要李廣利的首級祭祀神靈。在你,只是想爲李夫人、爲你自己報仇。可你想過沒有,爲什麼達烏會接受你的請求?爲什麼這種荒唐的殺人方式能被匈奴人輕易接受、不疑有他?
李廣利確非善類,他若不死,終會貽禍匈奴。烏爾根家族有這個特權,指定哪些人必須獻祭神靈,哪怕那人尚無反狀。每任單于去世,都會根據烏爾根巫師的密議,確定一批殉葬的近倖臣妾,有時甚至多達幾百上千人。
這種被中原鄙棄的殘忍習俗,就來源於你一心追尋的玄鳥族。
當年的商王,不僅根據預測殺人,也根據預測用人。在不瞭解內情的後世人看來,同樣是無法解釋的。比如,武丁從刑徒中提拔傅說爲國相,沒有任何理由,只因爲一個夢。而這個占夢而得來的宰相卻果真使天下大治。
沒有諸侯割據,沒有重臣弄權,沒有將軍謀叛,商朝享國六百年,遠超過夏和西周。在這漫長的時間裡,幾乎沒幾件值得一述的事情發生,以致商朝的史書只剩下“沃丁崩,弟太庚立。帝太庚崩,子小甲立”之類簡單枯燥的帝位傳承記錄。
洞察一切的商王族,能將任何謀逆叛亂消弭於無形。但他們有一個致命的問題,那就是他們的異能,來自祖先的血統,每一次與這個世界的凡人的通婚,就意味着異能的一次衰減。要減緩異能流失,只能採取族內通婚,然而,男女同姓,其生不蕃,這是對所有生命都有效的法則,何況他們子孫的繁育還常常伴隨着母親的犧牲。
這是一個兩難的局面。玄鳥族一直在保持異能和擴大族羣的矛盾之間搖擺。早期玄鳥族繁衍緩慢,累十四世方得天下。及至建立商朝,爲了延遲異能的衰減,減少珍貴的玄鳥血統的流失,他們採取兄終弟及的制度,即選擇王室中最年長的人繼承王位。兄死由弟繼承,弟死次弟繼承,所有的弟弟都死後,再由長兄之子繼承。
然而,隨着時間的流逝,王族身上還是累積了越來越多的異族血脈,伴隨着異能的衰退,人性的弱點逐漸超越了玄鳥族與生俱來的理性冷靜。長兄不放心弟弟們的信用,弟弟不甘心死後將王位傳給侄子而不是自己的兒子。
父死子繼,還是兄終弟及,成爲長期困擾商王族的一個難題,最終釀成了商朝歷史上唯一一次但是持續時間卻極長的變亂——九世之亂。
一個擁有預知力的族裔,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是無敵的,真正能威脅到他們的統治的,只有王族成員本身!
這場內亂大傷了商的元氣,直到盤庚遷殷,重新舉起成湯的旗幟,纔再次把王族團結起來……
哦,我知道,你們想說周武王。
是的,商朝後來是被周所滅。後世之人只記住了武王伐紂,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文王武王,本就是商朝的外家子孫!
這也正是他們最終能滅商的重要原因。
周在古公亶父的時代,還只是一個僻處西方的小邦,對高高在上的“大邑商”,向來是抱着一種既敬畏又覬覦的心態的。
古公亶父有三個兒子,長子泰伯,次子仲雍,少子季歷。小邦周命運的改變,正是在這小兒子身上發生的。一次,季歷奉父命至商都朝貢,一位商王室女子愛上了他,爲了愛,那女子不顧族人反對,遠嫁周家。
那女子名叫太任,她後來生了個兒子,古公亶父從這個血統高貴的孫子身上看到了周家繁榮昌盛的希望,給孩子取名“昌”——不錯,那孩子就是姬昌,未來的周文王。
爲了傳位姬昌,古公亶父必須先傳位季歷,這使他的長子和次子成了多餘的人。泰伯、仲雍被迫遠奔荊蠻,此事在史書上被稱爲“泰伯奔吳”。後世爲尊者諱,將周家爲了圖謀大業廢長立幼,說成文王姬昌幼有“聖瑞”,泰伯、仲雍知道父親的心意而主動出走,並斷髮文身以示不歸。
泰伯和仲雍的犧牲沒有白費。姬昌長大即位後,因爲他與大邑商的特殊關係,而提升了周在諸侯中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他還再次與商聯姻,娶到了一位地位極其尊貴的女子——太姒。她是商朝的公主,帝乙的小女兒!親上加親,這場婚事又進一步增強了周家的玄鳥族血統。最終使周家擁有了滅商的實力和威望。
所以,儘管周家得天下後,一直極力貶低醜化商朝,但太任、太姒卻在周王室擁有崇高的地位。因爲正是由於她們的下嫁,爲周家引進了珍貴的玄鳥族血統,周才能最終取商而代之。
這些事,在《詩經》中也有記載。
“摯仲氏任,自彼殷商,來嫁於周”,記錄的是太任與季歷結合的史實。“大邦有子,俔天之妹。文定厥祥,親迎於渭”,描述了太姒與姬昌結親的盛大場面。
儘管周在得天下後盡力淡化商的影響,但他們無法篡改他們的先妣的出處。《大雅》是歌詠先王的音樂,即使要欺騙天下人,也不能欺騙祖先。孔子編定《詩經》時,巧妙地把真相存留在這些周王室也無法抹去的證據裡。
對周的野心,商王族也不是一無所知。
即使血統經過了數十代的淡化,到商紂王一代,玄鳥族的異能依然部分存在。在一次占卜中,紂王隱約預感到了姬昌的危險。爲此,他把姬昌召來,囚禁在羑里,用各種方法測試。姬昌成功地掩飾了自己的能力,甚至佯裝懵懂把長子的肉羹都當着使者的面吃了下去。即使如此,紂依然囚禁了姬昌七年,直到他確信這樣一個即將入土的老人不可能對商王朝造成致命威脅,纔將他釋放。
紂王哪裡知道,姬昌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被拘禁在羑里時,將凡人的智慧和來自母族的異能結合在一起,發明了一種能更有效地發揮玄鳥族預知力的方法。和商王族神秘而難以把握的甲骨卜比起來,這種方法更爲直接簡易,故名之曰:《易》。
從那以後,商周王族之間預知力的差距越縮越小。
姬昌至死也沒有打起反商的大旗,但紂王的預測其實沒有錯。十餘年後,武王伐紂時,中軍大帳中供奉着文王的靈位,因爲文王是商的外孫和女婿,具有雙重的號召力。
孟津之會,諸侯不期而至者八百。八百諸侯所看重和信賴的,不是周家的名望軍力,而是天命所歸。周家擁有可與商王室相匹敵的血統,那是無可置疑的天命的象徵!
商紂王不是一般傳說中那樣的無道昏君。他盡了自己的全部努力來推遲商朝滅亡的那一天的到來。他早就知道,問題的根本在於王族預知力的衰減,引起了諸侯對權力的覬覦。爲了挽救垂死的商政權,他到處尋找玄鳥族的遠支親戚。他要找到一個女人,一個攜帶着商王族散失的那部分異能的女人,和她結合,生下一個擁有完整的玄鳥族異能的孩子來重新承受統治天下的天命。
經過漫長而艱辛的查訪,他終於找到了那個女人。她來自一個古老的部族,那個部族以擁有使人死而復甦的能力而聞名,所以,這個部族被稱爲“有蘇氏”。
和商王族一樣,這個部族的人也習慣以十天干取名,這個女人名叫“己”,她是己日出生的,擁有許多奇特的能力:她能知道孕婦腹中的胎兒是男是女,面向何方;她能看得出人脛骨骨髓的深淺——更重要的是,她很美。紂王瘋狂地愛上了這個女人。
周也預測到了這個女人的威脅,於是,周的細作到處散播謠言,說這女人美得不正常,是九尾狐狸所化;說這女人是上天派來奪取成湯天下的;說這女人插手朝政,教唆君王殘害忠良……
周的謠言成功地挑起了王族內部的爭鬥,從太子到王子,再到貴族宗親,都對這個女人極度不滿。因爲她的出現,打亂了王族的繼承順序。在實實在在的權位誘惑面前,王族分裂了。太子、微子、箕子、比干……被殺的被殺,流放的流放,裝瘋的裝瘋。
武王伐紂,宣揚的紂王的罪行,不用宗親,不祭祖先,都是在挑撥玄鳥族的內部矛盾。
自始至終,武王都是在利用商王族自己的力量,破壞、瓦解這個王朝。他做得很成功,軍事的征服,伴隨着人心的策反,商朝終於被滅亡了。
這個空前強大的王朝,事實上是毀於自己的族人之手。
滅商之後,武王禮遇箕子,祭拜比干,分封武庚,把這些殷商王族拉進自己的陣營,向天下人顯示,他的勝利,不是改朝換代,而是神聖的玄鳥家族內部的一次權力調整。
六百年的商王族畢竟根基深厚,大量殷商遺民的存在,終究是周的一大心病。周武王又封兩個弟弟於管、蔡來輔佐武庚王子。管叔鮮、蔡叔度和武庚王子,被稱爲“三監”,負責監管殷遺民。事實上,真正的監視者是管、蔡,他們被賦予了監視武庚王子這個潛在威脅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