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五十七歲的皇帝站在殿中,手拄一根玉杖,面朝着三百多頃幾乎望不到頭的昆明池水,目光有些迷茫。他身上隨隨便便披了一件淺黃色茱萸紋曳地長袍,沒有戴冠,神情蒼老而疲憊,完全沒有了平時在朝堂上那種令羣臣震惶的迫人威勢。

天開始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牛毛一樣的細雨隨風飄灑,給三百頃昆明池蒙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輕紗。平日裡鳳蓋華旗、鼓樂不絕的龍首樓船現在一片寂靜,和高高的豫章臺一樣,無聲地矗立在水汽瀰漫的池中,石雕的大鯨靜靜地臥在水底,彷彿也怕驚擾了這微妙寧謐的景色。

在這一片靜謐中,樂府歌伎的淺吟低唱從遠處隱隱傳來:

美連娟以修嫮兮,

命樔絕而不長。

飾新宮以延貯兮,

泯不歸乎故鄉。

慘鬱郁其蕪穢兮,

隱處幽而懷傷。

釋輿馬于山椒兮,

奄修夜之不陽……

略帶哀婉的歌聲瀰漫在漠漠的春雨裡,在高大的殿宇中若有若無地飄蕩,令人徒增一種孤獨傷感的意味。

蘇武沒空去細細體味那縹緲的歌聲,只注意到眼前那些奇怪的東西:

一襲嶄新的雲紋錦袍疊得整整齊齊,袍服上放着一頂鶡尾武冠。旁邊是一隻漆盤,盤中盛着一枚銀製官印,一丈七尺的三彩青綬盤繞在鋥亮的銀印四周。

他跪在地上,看着眼前這一堆東西,又擡頭看看皇帝,迷惑不解。

“從現在起,朕加封你爲左中郎將,佩二千石印綬。”皇帝道。

嗡的一聲,他腦子裡一陣眩暈。

錯了!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皇帝弄錯人了,或者內侍傳錯人了。

一時之間,他心裡來來去去閃過無數念頭,唯一沒有的,就是升遷的狂喜。

因爲他知道,這種事絕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

“你大概在想,朕一定是弄錯了。”皇帝盯着他,低聲道,“不,沒錯,朕封的就是你,栘中廄監——蘇武。”

什麼?!

真的是他?

爲什麼?

他離開未央宮已經十年了,他幾乎懷疑皇帝是否還記得這麼一個當年侍奉左右默默無聞的中郎。如今突然之間被召回來,就爲了擢升他爲宮中人人豔羨的中郎將?宮裡那麼多人,有戰功的、有能力的、會逢迎的、精算計的……不計其數,爲什麼獨獨是他?

爲了獎勵他馬養得好?

不是他瘋了,就是皇帝瘋了!

“你不必因這意外的超擢感到疑懼。”皇帝銳利的目光像是能看到他心裡去,做了一個手勢,左右侍從依命退下。

皇帝緩緩地,用一種低沉而鄭重的聲音道:“因爲這是一樁交易——升你爲中郎將,是要你辦件事。朕要你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做一件事情。事情也許很容易,也許很難,朕也不知道。你可以選擇接受或拒絕。放心,不管是什麼選擇,朕絕不會爲難你……”

蘇武驚愕地看着皇帝。皇帝今天說的話,怎麼聽起來那麼古怪?

一件東西被皇帝輕輕放在官服上。

那是一根長長的竹竿,一端繫着白旄。

漢使旌節!

皇帝要他做使節?

朕要你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他忽然明白了!

“陛下是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擡起頭來,努力說出了那個詞,“匈奴?”

“正是。”皇帝注視着他,點點頭。

他恍然大悟:這就是他這個栘園廄監無緣無故平步青雲的真正原因——二千石的高官厚祿,換他一條命!

從元封年間的路充國以來,幾乎每任漢使都是有去無歸,被扣爲人質。

那邊態度強硬,堅持只承認俸祿是二千石以上的官員的漢使資格。然而官至二千石,誰還願意將自己尊貴的性命扔到那種蠻荒之地去?於是就有了把普通郎官加封爲二千石高官派遣去匈奴的慣例。這幾年邊事不斷,戰況激烈,即使是升遷無望的郎官,願意受命出使的也越來越少,甚至重金懸賞也應者寥寥。

他淡淡一笑,伸手拿起那漢節。

這就是他的命運——永遠不要指望有什麼罕見的好事從天而降,碰巧落到自己頭上。像他這樣的小人物,必須有自知之明,自己唯一的價值,只是可以作爲一枚被犧牲的微不足道的棋子罷了。

不過,即使知道這一點,他也不會心存怨念。以他眼前的境遇,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呢?無聊的生活,沉悶的工作,過一天就知道一生。他本來就對這一切感到厭煩了,生活中任何超出常規的改變,他都是樂見的。

也許皇帝正是看出這一點,纔想到找他來做漢使的吧?

皇帝的手按住了他拿起的漢節。

“且慢,”皇帝道,“你是否知道,朕要你去幹什麼?” щщщ● TTKΛN● ℃o

他詫異地擡頭。這還需要問?

皇帝道:“你認爲朕是叫你去送死?”

他垂首不語。

皇帝冷冷一笑:“如果那樣想的話,你就太小看你自己了!”

小看?他又有什麼值得別人高看的地方呢?他垂下眼瞼,道:“臣不敢。”

“你現在對於朕,有遠比送死更大的價值。”皇帝說着,啪地扔過來一卷木牘,“有兩件事,你必須清楚:第一,從現在開始,那邊不會再扣押漢使了。你看看這個——”

蘇武詫異地看看那木牘,又看看皇帝,小心地拾起那捲木牘打開,觸目即見卷首上書:“匈奴大單于敬問漢皇帝無恙……”不由得吃了一驚,擡頭向皇帝看去。

“是國書,今天剛到的。”皇帝道,“以往擡頭都是‘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用一尺二寸的簡牘。這一次卻恢復了文帝朝舊制,一尺一寸牘,用詞也恢復了舊稱。知道爲什麼嗎?呴犁湖單于死了,現在即位的是他的異母弟左大都尉。五年時間死了三任單于,每一任單于都有許多兄弟子侄,蠻夷之人無宗法禮儀,有實力就能當頭領,想爭奪單于寶座的大有人在。所以現在這位新單于怕朕乘他立足未穩,給他來個裡外夾攻,便釋放了以前扣押的所有漢使,藉此對我朝示好。”

蘇武恍然大悟。匆匆將那簡牘瀏覽一遍,果見文中辭氣謙卑,居然有“漢天子,我丈人行也”、“我兒子,安敢望漢天子”等語,心下暗暗舒了一口氣。匈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連年攻伐,居然有如此態度的一天。隨之心中又茫然起來,如果是這樣,皇帝何必選自己做漢使呢?

“你也許在奇怪,既然如此,眼前這個漢使,誰不能做?何必非選你呢?”皇帝道,“這就是朕要說的第二件事。朕要你到那邊去,不是爲了跟那邊禮尚往來——這種官面文章誰都能做,朕是要你藉着使節的身份,去做一件特殊的事——找一件東西。”

找東西?蘇武愣住了。

皇帝深吸了一口氣,聲音開始變得有些猶疑起來:“這幾年,宮裡發生了一些事,你可能不太清楚,大概也不會相信,但它確實發生了……四年前,柏梁臺大火,你還有印象吧?就是在那場大火中,有一件東西,一件很重要的東西……不見了。朕不知道它是否還在世上,但如果在,就一定是在匈奴……”

皇帝的話很亂,蘇武聽得一頭霧水,道:“陛下,臣……不太明白。”

皇帝也像是感到了自己的話有些沒頭緒,便停了下來,手按着前額,像是努力要理清一條思路。“你先起來,讓朕好好想想。”皇帝揮了揮手,緩步向殿外走去,在殿門口的玉階上站定,向遠處眺望着。蘇武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茫茫雨絲中,昆明池邊站着兩尊石人。

許久,皇帝忽地一頓足,像是下定決心道:“罷了,還是從頭說起吧。”皇帝向那兩尊石人一指,“你知道,那是爲誰造的嗎?”

那不是牽牛和織女嗎?放在那裡好多年了。爲誰造的?好像是……是……

靈波殿裡寂靜一片。一陣微風吹來,風裡混合着殿柱所散發出的桂木香味,還夾雜着幾絲飄灑的春雨。遠處歌伎的歌聲,也像那絲絲春雨,縹縹緲緲,若斷若續:

……去彼昭昭,

就冥冥兮,

既下新宮,

不復故庭兮。

嗚呼哀哉,

想魂靈兮……

歌聲一唱三嘆,終於漸漸低了下去,最後完全消失,一切歸於徹底的寧靜。

猛然間,蘇武腦中靈光一閃。

李夫人!

是的,你猜對了,是李夫人,那個世間獨一無二的女子。

牽牛與織女相隔的,不過是一條淺淺的河漢,我與李妍相隔的,卻是陰陽的界限。

回想起來,當年的一切依然歷歷在目,如在眼前。

那天在長公主府上,她二哥延年唱她“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我還以爲是故作驚人之語,及至見到她本人,我才知道那形容得簡直太貼切了。這世上再也找不到那樣一雙眼睛了,顧盼之間,真能把世間一切化爲齏粉。

並不是說她的眼中有很多內容,恰恰相反,她是我所見過的唯一一個看着我時眼睛裡乾乾淨淨的女人,這正是我對她恩寵殊異的原因,只是許多人不明白這一點。

記得那次我隨手從她頭上取了根髮簪搔了搔頭皮,結果第二天後宮的女人們全去買來玉簪插上,以致長安玉價一夜暴漲。真是可笑,我愛的難道是那根玉簪嗎?

阿妍是個獨特的女人,從不爲自己要求什麼,我也就忽視了。我以爲以後早晚會有機會的,卻沒想到死亡會來得那麼快,把我心中的默許化作了永遠的遺憾。而她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卻突然害怕失去我的寵愛了。爲了讓我記住她最美的時候,說什麼也不讓我看到她的容貌。那時她氣息奄奄,太醫說她再也經不起任何刺激了,我不忍給她帶來傷害,便依了她,卻因此留下了無盡的憾恨。

在她死後,這憾恨如附骨之蛆,時時咬噬着我的內心。從未央宮椒房殿的畫像,到這昆明池畔的牽牛織女石像,處處都在提醒着我,那個曾經存在過的獨一無二的女人。

我再也見不到她了,這就是我痛苦的來源。

我擁有這世上最大的權力,我能使河水斷流,我能將山川夷平,我能讓千萬人活着或死去——只要我願意。可我爲什麼就不能主宰我心愛的人的生命?爲什麼就不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

我一生順暢,沒有達不到的目的,沒有辦不成的事,我痛恨這種無能爲力的狀態!

我也知道死者不能復生,知道我的企望不切實際,但又感到自己的要求並不奢侈,我只求再看阿妍一眼——哪怕就一眼,不是死氣沉沉的畫像,而是真真實實有血有肉的阿妍,以彌補她臨終前我沒能看到她的容貌的遺憾。

我渴望發生奇蹟,我要用帝王的權勢製造奇蹟!

我開始發佈榜文,重金懸賞,許下令人咋舌的高官厚祿,只求找到一位能讓我與阿妍再見一面的奇人。

然後,你知道,我找到了,那就是少翁,一個方士。我封他做了文成將軍。

我知道,外面不知有多少人在竊笑非議。自古以來,還從來沒有一個帝王昏聵到封一名方士做將軍。但是,那天夜晚,他在甘泉宮通天台施術,真的、真的招來了阿妍的魂魄!

天哪,這就夠了!

不要說封個將軍,就是封王封侯,又怎麼樣?自古以來,世上的王侯將相有多少?真正會招魂術的高人有幾個?

……

雨絲漸漸變得綿密起來。皇帝停下一會兒,扶着玉杖微微吁了口氣,因爲激動而加速的呼吸才漸漸緩和下來。

昆明池的池水卻開始不安地攪動起來,雨打風激,水中那巨大的石鯨的首尾看起來像在微微擺動,給人一種變成了活物的錯覺。放眼遠眺,長安萬間宮闕,都已隱遁在白茫茫的雨幕之後,只有巍然高聳的豫章臺,還在層層雨霧中時隱時現,彷彿凌空出現的蜃景。

眼前的景物,和皇帝說的故事一樣不真實。

“陛下,”蘇武忍不住道,“方士之術,十九欺妄。招魂引鬼、神靈附體之事,實不足信……”話未說完,蘇武猛地住口。

今天自己是昏了頭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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