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武按了那突起兩下,看着裡面機件的開合運作,讚歎道:“真是巧奪天工,少卿勞苦。製作這件東西花費的時間,不比你勘察北海來得少吧?”
李陵握着劍柄的手微微發顫:“殷紂能絞鐵伸鉤,倒曳九牛。你、你果然是他的嫡裔!罷了,你殺了我吧!”
蘇武搖頭道:“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從想救我,變爲想殺我,只因爲你剛剛發現,拓拔居次有身孕了。你不想你的孩子生在一個異族主宰的世界裡。”
李陵渾身一震,道:“你什麼都知道,你、你還看出什麼?我的孩子……會怎樣?”
蘇武道:“孩子很好,放心,是個男孩。你恥用李姓,又不想讓自己的骨血用單于的家族姓氏,所以,你們約定以母名爲姓。也許是上天對你家族毀滅的補償,你的後代會子孫興旺,繁衍成爲草原上一個強大的部族,有朝一日,他們會重回中原,征服半壁江山,改名易姓,變夷爲夏,實現你內心深處最大的渴望。”
李陵張大了嘴,一時說不出話來。許久,才道:“你到底有多少異能?你的祖先真的是從天上來的?”
蘇武笑了笑,看着遠方道:“許多事,都和你們猜想的不一樣。這樣吧,等你的孩子過完六歲生日,你和衛律一起來,我會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們。”
李陵道:“爲什麼要到那個時候?”
蘇武站起來,道:“少卿,謝謝你的酒食。”說完,拿起身旁地上的一根竹竿,一手從腰間抽出牧羊鞭,向遠處的羊羣走去。
李陵覺得他手中拄着的那根竹竿的樣子有些眼熟,看了一會兒,才吃驚地想起,那其實是朝廷的節杖,只是上面的節旄已經掉光了。李陵道:“將來你還準備回去?”
蘇武沒有回答,只是走到羊羣中,揮動着牧羊細鞭,驅趕那些羝羊向另一片草場走去。
李陵大聲道:“爲什麼現在你不能告訴我?是不是你還沒準備好?還是你算準了那時是你天命所至的時候?”
蘇武沒有回頭。
李陵呆呆看着那個漸漸遠去的孤獨的身影,忽然覺得那背影竟是如此陌生。
拓拔居次找到山谷,發現了正在發怔的李陵。
“咦?怎麼了?”拓拔居次奇怪地道,“你們一頓酒喝這麼長時間?他人呢?”
“走了。”李陵嘆了口氣,又道:“拓拔,幫我做件事,明天送些牛羊衣食給他。”
拓拔居次好奇地道:“爲什麼不自己送?你們不是好朋友嗎?”
李陵看着地上那還殘餘着些許毒酒的酒壺,怔怔地道:“曾經是。但現在……恐怕不是了。”
拓拔居次偏着頭看着李陵:“你們這些漢人,真是奇怪。”
李陵不語,走到拓拔居次身邊跪下,伸手輕撫拓拔微微隆起的腹部,又將耳朵貼了上去。
拓拔居次奇怪地道:“咦,幹什麼?”
李陵靜靜傾聽着,許久,喃喃地道:“如果他說的是真的,拓拔,你知道你在造就什麼嗎?”
拓拔居次沒聽明白李陵在說什麼,但看着自己的男人一臉癡迷地傾聽着自己腹中胎兒的動靜,不由得有一種幸福的感覺。忍不住抱着李陵的臉道:“傻瓜,還不會動呢。能聽出什麼?”
李陵擡起頭來,道:“拓拔,我心裡一直有一個疑問,我曾經冷落你那麼久,你爲什麼還對我這麼好?”
拓拔居次道:“那天慶功宴上,我看見你一個人孤獨地在角落裡飲酒,我父親跟我說過,你打起仗來像頭兇狠的豹子,我很奇怪,一頭豹子怎麼會是那麼一副蔫蔫的樣子?後來右骨都侯向你挑釁,你懶洋洋地站起來,就那麼隨意一箭,立刻把他給壓了下去。我們草原上的女子都喜歡英雄,當時我就喜歡上你了。你不理我,我知道,是因爲你失去了那邊的家,我暗暗發誓,你失去一個家,我要在這裡給你一個家。我只想讓你知道,你不會再孤獨。”
李陵的眼睛有些溼潤,站起來捧起拓拔的臉吻了吻,道:“謝謝你。但願他說的都是真的。”
拓拔居次剛走,衛律來了。“你今天本想殺他,可是沒成功,對吧。”
李陵道:“你早就知道我想做什麼?”
衛律一聳肩,道:“他是我的要犯。你以爲你想動他我真會一無所知?這裡是我的轄區,看守他的人比他放的那些羊還多。你經過的那幾個丁零人的村子,都是我設在這裡的崗哨。我讓你見到他,只想讓你知道,我沒有說謊,他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個蘇子卿了。”
李陵茫然地道:“那麼他究竟……是誰?和我們截然不同的異類嗎?他會做什麼?”
衛律道:“我也不知道。不過,皇帝好像已經知道他還活着,這兩年恐怕會有大的戰事,先應付燃眉之急吧。你最好現在開始備戰,匈奴給你這樣的地位爵祿,不可能一直讓你閒着。好好想想,你到時何以自處吧!”
徵和三年,漢朝遣貳師將軍李廣利率七萬人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率三萬餘人出西河,重合侯馬通率四萬騎出酒泉,奔襲千里,北至燕然。
在這一戰中,李陵第一次率軍爲匈奴出戰,軍至浚稽山,轉戰九日,死傷衆多。
浚稽山,衛律坐在山頂,看着李陵從蒲奴水撤回的殘兵敗將,搖頭嘆息道:“少卿,你這敗仗打得真是……咳,離奇啊。”
李陵寒着臉道:“怎麼了?我說過我是常勝將軍嗎?”
衛律道:“這倒沒有。不過我記得當年也是在這浚稽山,有人曾以五千敵八萬,八天裡殺敵上萬。今日在同樣的地方,以三萬精銳之師,對三萬遠來疲憊之衆,九天下來居然讓人家殺了個手忙腳亂。沙場名將,敗在一個御史大夫手裡……嘖嘖,我只能說,商丘成那草包,運氣太好了——他那些士卒來自隴西的太多了。可是你想過沒有,你不肯殺傷自己的同胞,便會使你妻子的族人流血,想想你的孩子吧!你因私廢公,何以面對他們?”
李陵冷冷地道:“你要覺得我有異心,只管向單于告發。不過,你爲什麼教單于不惜一切代價圍追堵截李廣利?匈奴的打法,向來是利則戰,不利則散,從來不以主力對主力打硬仗。你爲了逼降一個李廣利,夫羊句山設伏佯敗,誘敵深入,左賢王、左大將加上單于和你幾路大軍,合攻他這支漢軍主力,兩敗俱傷,所圖者何?你雖戰勝,人馬死傷遠過於我,到底誰更因私廢公?”
衛律嘆了口氣,道:“你看,人是很容易墮落爲不擇手段的禽獸的。你爲了你的同族,不惜傷害你的女人,我爲了我的女人,不惜傷害我的同族。”
李陵沉默了,過了一會兒,道:“不錯,你我都是罪孽深重的罪人。”
一面青灰色的鏡子,被小心地放在達烏面前。
達烏看了一眼,淡淡地道:“要我做什麼?”
衛律道:“幫我跟單于說幾句話。”
達烏道:“丁零王還有需要託別人進言的事?要我說什麼?”
衛律道:“大閼氏病重,單于必然請你去治病。請你對單于說,大閼氏之病,是因爲先單于在天之靈發怒。先單于且鞮侯在時,出兵祭祀,總是發誓要擒住李廣利,用他的人頭祭旗。如今真的擒住了李廣利,爲何不但不殺,反而奉若上賓?”
達烏注視着衛律,又看了眼那鏡子,道:“你和他的仇深到什麼程度?”
衛律一字一句地道:“不共戴天!”
達烏沉默了一會兒,拿起那石鏡,閉上眼用手輕輕按在那鏡面上,似乎在感受着什麼,過了一會兒,睜開眼,把鏡子向前一推,道:“我可以讓他的頭顱出現在祭壇上,但我不要這個。這面鏡子是寶物,可惜,使用它的人必然會受傷。”
衛律微微一震,隔了一會兒,才點點頭,道:“那……你要什麼?”
達烏道:“答應我一件事:那個牧羊的囚徒,你別再爲難他了。”
衛律心中一動,道:“怎麼,達烏,你在同情他?”
達烏道:“我不是同情他,你這樣做毫無意義。”
衛律道:“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
達烏道:“我知道,在我們的傳說中,‘引路者’是神鷹最忠實的子孫,知曉這個世界最大的秘密。如果他死了,那些秘密恐怕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
衛律盯着達烏,道:“只是爲了這個?”
達烏轉過身去,背對着衛律,淡淡地道:“我說過,他是我救活的,不想看着他再被你折騰死。那種傷勢,能活過來不容易。上天不想讓他死,你非要一再銼磨摧折,對你自己也不利。”
“是嗎?”衛律若有所思地看着達烏,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可以不再折磨他,但也不能放他。你若憐憫他,到丁零來,幫我照料他、看着他,行嗎?需要任何飲食、衣物、器具,直接跟我說,我都會提供。”
達烏猛地回身,黑色面紗後那雙幽深的眼睛裡,有冷冷的寒光一閃:“你知道你在要求什麼?!”
衛律道:“我不敢冒犯達烏,我知道達烏法力高深,心性孤高,向來目無餘子。但在這個世界上,他或許是最配得上你的人。你們是一類人,只有你,能真正瞭解他,也只有他,能真正瞭解你。他與烏爾根家族淵源極深,況且,就算沒有這些,只憑當年那一刀,難道不足以將大多數凡夫俗子比下去嗎?”
又是一個天寒地凍的時節,北海上千裡冰封。天空中沒有一隻飛鳥,海面上沒有一艘漁船。沒有人聲,沒有島嶼,沒有一絲人間的味道。彷彿萬物都靜止了,甚至連時間也停止了。
海邊一處山坳裡,三個人圍坐在火堆旁,默默地烤着火。
李陵注意到,這次蘇武衣裘整潔,鬢髮梳得整整齊齊,只是神態依然恬淡如常。
“我想,我有點明白你爲什麼要等到這個時候了。”許久,衛律打破了沉默,“這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他瘋了,查巫蠱查到自己兒子頭上。李廣利投降時說,皇后、太子都被他殺了,那邊已經人人自危,局勢動盪。是時候了,幫助我吧,拯救這個國家,也成就你自己的功業,光復成湯天下!”
蘇武輕嘆一聲,道:“衛律,我敬重你的執著。雖然你不是玄鳥族,但僅僅靠那些支離破碎的史料傳說,居然能拼合出整件事的大體真相。但是,有兩件事,一直以來你都弄錯了:第一,‘受命者’沒有你想象的那樣無所不能;第二,我的祖先,也不是天外來客。”
衛律道:“你們來自天狼星!你的祖先騎乘着神鳥從天而降,聖山石刻上簡狄指着天狼星,就證明了這一點。”
蘇武道:“簡狄從來沒有說過,玄鳥來自天狼星,她只是指向天狼星。”
衛律道:“那有什麼不一樣?!”
蘇武長嘆一聲,道:“衛律,你現在耿耿一念,就是要找到玄鳥族。可是你想過沒有,當初玄鳥族爲什麼會出現在這世上?”
衛律一怔,道:“我……沒想過。”
蘇武道:“關於世上第一位玄鳥族人,你又知道多少?”
衛律道:“他叫契,幫助過大禹治水。”
蘇武道:“就這些?”
衛律道:“是。”
蘇武道:“但是,上古爲什麼會發生那場離奇的洪水?《尚書》說,‘浩浩懷山襄陵’,水勢之大,竟將大地盡數淹沒,洪濤之中,昔日的山陵成了一座座島嶼。這是怎樣的水勢?!鯀治水九年,禹十三年,如此巨量的洪水,竟然持續二十餘年不退,這是多麼異常的事?!後來治水成功,據說是禹以疏導之法,可疏導總也要有個去處,那些來路不明的大水後來又去了哪裡?你看了那麼多史料,就從來沒有對此發生過疑問?哦,對了,你大概以爲,這跟玄鳥族無關。所有與玄鳥族無關的事,都不在你關注之列。你只關心那個神祇族的來龍去脈,你只是盼望着有一個強大的凌駕於人類之上的力量來拯救一切,是吧?”
衛律道:“那場洪水……跟玄鳥族有關?”
蘇武嘆道:“那場災難,正是你執著寄望的神祇族帶來的。事情的起因,來自很久以後的未來……”
“什麼?”衛律大叫一聲,有些不敢相信地重複着那個詞,“未……來?!”
蘇武道:“是的,未來。你沒有聽錯,我也沒有說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