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冰屋裡靜了很久,李陵纔開口道,“你認爲他就是‘受命者’?”
衛律道:“不錯。”
李陵道:“是什麼使你認爲是他?”
衛律不答,只從火堆中抽出一根一頭燃着的柴棒,在地上撳熄了,然後用那燒焦的一端在地上畫寫起來。
李陵站起來走過去看,只見衛律在地上寫道:
維天有漢,監亦有光。
有客南來,紹續成湯。
受命者誰?仲子武王。
起死回生,乃知玄黃。
言旋言歸,復我家邦。
北冥其深,見事何廣。
冥水湯湯,天命茫茫。
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李陵道:“這是什麼?”
衛律道:“這是你們皇帝費盡心機要得到的天機,是古簡中關於‘受命者’最直接的記載。我在那邊時就已經完全識讀出來了,我相信我的老師孔安國也讀懂了,但我們都沒說。其實,這首詩在現今流傳的《詩經》裡也有隻言片語,但已經被拆散打亂,隱藏在不同的詩中,完全認不出原文了。比如,第一句‘維天有漢,監亦有光’,在今天世傳的篇章中,成了描寫銀河星漢的語句,託物起興而已。其實,‘維天有漢’,不是天上的河漢,而是指‘受命者’出現的時間……”
李陵道:“漢朝?”
衛律道:“我一開始也是這樣想的,結果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彎路。‘有客南來,紹續成湯’。客,是指使者。接替成湯大業的,是來自南方的使者。玄鳥族起源北方,商亡後又歸於北方。所以,這裡說的南方來使,就是中朝使節。爲此,我鼓動單于扣押了一批又一批漢使,查看他們中是否真的有‘受命者’。”
李陵道:“這些年你們頻繁扣押漢使,就是爲了這首詩?!”
衛律道:“怎麼了?”
李陵嘆道:“沒什麼,你繼續說吧。”
衛律道:“其實我還是沒完全猜對,直到你們皇帝突然心血**改年號爲‘天漢’,我才明白,‘維天有漢’,是指現在天漢年間。過去扣押了那麼多人,實在是白費工夫。”
李陵道:“就算如此,這批天漢來使,使團上百人,你怎麼能肯定,你要找的‘受命者’就是他?”
衛律道:“其實最初我最懷疑的,是副使張勝,因爲你們的這位蘇欽使的表現沒有一絲一毫符合‘受命者’的特徵。他身爲正使,卻一句胡語都聽不懂,對匈奴事務無知至極。我本就對這類尸位素餐的權臣子弟十分厭惡,加上他的父親就是我過去的長官蘇建,我對蘇建絕無好感,所以對他便有了雙重的憎惡。而張勝精通胡語胡俗,也頗有心計,最碰巧的是,他奉皇帝之命,暗中監視正使,詩中的‘監亦有光’一語,使我疑心張勝就是我所要找的人。說服他歸降很容易,我基本沒費什麼勁,他就投了匈奴。我很滿意,又有些疑惑。這期間,出了一個意外:那個看起來最不起眼的正使,居然在我要拘捕他時拔刀自盡!我對他的觀感一下就變了。我立刻請來最好的巫醫——達烏給他療傷。他傷勢嚴重,達烏都認爲他絕無治癒的可能。
因爲他那一刀,刺中的是心臟!即使是生命力最頑強的野牛野馬,受了這樣的重傷也絕無復原的可能。在我執意懇求之下,加上他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氣息沒有斷絕,達烏才答應試一試。而施術之後,他居然真的甦醒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我猛地想起,他在那邊原來的官職是‘栘中廄監’,‘監亦有光’同樣說得通。他名武,在家中是次子,不正符合‘仲子武王’?從達烏那裡,我還得知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排出的淤血裡,有亡靈草的成分!亡靈草不是毒藥,但有矇蔽神志、泯滅異能之效,烏爾根家族用這種藥物懲罰行爲不端的巫師,消減他們的法力!亡靈草是烏爾根家族的秘藥,外界絕少有人知道。因此達烏懷疑他跟烏爾根家族有關聯,建議我查查他的底細。爲此,我不惜動用匈奴付出極大代價潛入長安的密諜,調查了他的過去和他的家人,而結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衛律說到這裡,頓了頓,臉上浮起一絲難以捉摸的表情,道:“蘇武——你的老朋友,有一半胡人血統。他的生母,是一名胡巫!”
李陵差點跳起來:“不可能!蘇太夫人是長陵梁氏,我來前她剛去世,還是我代爲送葬的!什麼胡巫?你白日見鬼了!”
衛律道:“那不是他生母。你想想,他重瞼直鼻,頎長白皙,跟梁氏有哪一點相像?他真正的母親,是一位極有名的胡巫。這件事,蘇建瞞得很成功。蘇府只有幾個老僕知道這件事,而且口風都很緊。要不是我碰巧在匈奴爲王,恐怕也永遠沒法查出這件塵封多年的往事。而我之所以能查知此事,是因爲當年爲蘇建生下孩子的那個女人,不是一般人,是這百年來烏爾根家族最具神通的達烏——烏爾根?靈珠。呵,真巧,現在救了他的,又是一名達烏。也許冥冥之中,註定了‘受命者’的生命會受到母族的庇佑。”
李陵拼命搖頭道:“不!不可能!蘇將軍生平最反感胡人,怎麼會……”
衛律道:“不錯,蘇建是厭惡匈奴人,那正是與他的這一段經歷有關。當年他從軍北伐,受傷被俘,淪爲奴隸,給他療傷的正是靈珠達烏。兩人在療傷過程中產生了感情,他傷愈之後,靈珠達烏就嫁給了這個戰俘奴隸。此事在匈奴掀起了極大的波瀾。烏爾根家族本是草原上一個神秘而高貴的家族,很注意維護血統的純淨,不輕易與外族通婚。達烏更是被視爲主宰生死、溝通人神的異人,甚至可以對單于的廢立產生影響,在匈奴具有極高的威望。許多達烏終身不婚,如有婚娶,必然慎之又慎。這次,靈珠達烏竟然下嫁一個異族俘虜,許多人都無法理解她的選擇。這樁婚事維持的時間果然極短,僅僅兩年之後,蘇建就帶着孩子偷偷逃回了中原,靈珠達烏因爲他的背叛,憂憤成疾,鬱鬱而終。我詢問過一位見過蘇建的老牧人,他說,蘇建和靈珠達烏的感情本來很好,但蘇建心裡一直深以自己曾經的奴隸地位爲恥,而他的妻子在草原上卻身份貴重,時常有貴族前來探訪求醫,這使蘇建感到十分壓抑。這大概就是他們夫妻裂痕的開始。
靈珠達烏對丈夫的自卑一直好言安慰,所以沒發生什麼大的矛盾,但生下孩子後,他們卻發生了激烈的爭吵。蘇建按照中原漢家習慣,要孩子從父姓,而靈珠達烏要求孩子從母姓。因爲匈奴習俗,貴族常從母姓。烏爾根家族更是重視種姓的保存,尤其是歷代達烏,無論男女,子孫都必須姓烏爾根。所以,靈珠達烏別的事能順從丈夫,唯獨這事卻不肯依從。在蘇建看來,妻子在孩子姓氏上如此要求,就是因爲自己地位低微,妻子輕視自己。而靈珠達烏認爲丈夫這種說法是污衊自己,她根本沒有輕視丈夫的意思,只是堅持自己一貫的觀念。爭吵嚴重傷害了他們的感情,並且完全沒有任何緩解的辦法。因爲孩子的姓氏,在他們看來是比性命還重要的事,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結果,在孩子一歲多時,蘇建帶着孩子偷偷逃跑了。他回到了中原,回到了長安。蘇建在中原本有妻室,他身陷匈奴兩年,家人日夜懸心,不知他是生是死。
他回來時,卻帶回了一個有着一半胡人血統的孩子,你認爲他們會怎麼想?會怎樣看待那個孩子?少卿,你和蘇武交往多年,你不覺得他在那個家裡很不得志嗎?他的‘母親’冷淡他,父親厭惡他。他在那個家裡彷彿是一個多餘的人。而事實上,他並不比別人差。他所受到的冷遇,只因爲他越長越像生母。他的相貌,時時提醒着他父親,那一段人生中最落魄、最卑微的時光。蘇建因爲內心的自卑而痛恨兒子。他的心已經被扭曲了,他認定匈奴人都看不起他,把他看做一個靠了女人的庇護而活命的懦夫。這種無理性的疑心隨着時間的推移不減反增。蘇建後來任長水校尉,苛虐胡卒,其實正是在用一種畸形的方式尋回自己的自尊。整個事件裡,最倒黴的就是他這個兒子。蘇建並不愛他的兒子,當初他把兒子帶回中原,是爲了贏得和靈珠達烏的那場戰爭。現在再沒人能阻止孩子跟他的姓,他贏了。不知是出於內心深處殘餘的感情,還是對靈珠達烏強大的法力的忌憚,他在孩子的名字裡,還是留下了一點孩子生母的痕跡:武——烏爾根的諧音。只是蘇建沒有想到,他無意中用的這個字,卻暗合了真正的原意。烏爾根一詞,本就是武庚……”
李陵驚得幾乎跳了起來,道:“等等,你、你說什麼?武庚?那個商朝王子武庚?”
衛律點頭道:“烏爾根這個巫醫家族,在匈奴出現的時間,正是在西周平定‘三監之亂’之時。三監之亂中,武庚被誅殺,但有一個王孫在箕子的保護下逃亡到了鬼方,不知所終。後來,周多次討伐鬼方,就是爲了那條漏網之魚。只是一再勞師遠征,卻仍舊一無所獲。武庚的後人隱藏得實在太成功了。北方本就是他們的母族所在地,商朝稱犬戎爲‘鬼方’,後世還以爲是蔑稱,其實,‘鬼’就是‘歸’,那裡是他們歸家的地方。他們果然迴歸到自己的發源地,潛藏在那裡,小心地保留好祖傳的異能,耐心地等待着‘受命者’的降臨。千年之後,時機來臨了。靈珠達烏不是無緣無故對一個戰俘奴隸動情的,是來自她內心深處玄鳥族累積了近千年的尋找同族、締造‘受命者’的衝動,促使她愛上了這個異族男子——其實是同族人:有蘇氏妲己的後代!”
“妲己?”聽到這個詞,李陵只覺得自己頭髮都要豎起來了。他開始懷疑,眼前這個正在對自己說話的人,是不是一個瘋子?
衛律平靜地道:“妲己是紂王最爲寵愛的妾妃。不要去管那些九尾狐之類的野史逸聞,她的名聲被敗壞,是西周惡意詆譭所致。牧野之戰前夕,妲己爲紂王生下了一個孩子,因爲預料到亡國慘禍即將來臨,妲己輾轉託人把孩子藏在了民間。爲逃避周人追殺,那孩子不再用商王的子姓,而以母家的姓氏‘蘇’傳世。在商朝滅亡千年之後,冥冥之中同族血脈的召喚,使玄鳥族最重要的兩支——有蘇氏和武庚王子的血統,最終在一個孩子身上重新合併,這個孩子,就是商朝遺民傳說中的‘受命者’!他的姓名,就是父母兩族的合稱!”
李陵道:“蘇妲己……武庚……天!你到底在說什麼?不!不!你一定搞錯了。我和他交往了十幾年,從未見過比他更厭惡巫術的人。他全身上下沒有一絲一毫異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