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不,他要透一口氣!

他拼命掙扎,要掙出一道呼吸的縫隙來……

沒用,手腳不知何故都動不了,那力量還在無情地增大,一點一點,越來越大……

他無法呼吸!

他要窒息了……

“啊,不!”他痛呼出聲。

“大人,醒醒!大人,你怎麼啦?快醒醒!”

蘇武睜開雙眼,張勝焦慮的臉出現在面前。

“大人,怎麼了?”張勝道,“被魘住了嗎?”

蘇武長出了一口氣,疲憊地點點頭:“好像是的。”雖然醒過來了,但依然心慌得厲害。剛纔夢裡那股巨大的壓力,那樣真實,那樣強大。不知道要是張勝晚來一會兒,他是否真會被那夢中的力量扼死?

張勝發現蘇武的表情有些異樣,道:“怎麼了大人?”

“剛纔,好像……”蘇武道,“有些不對勁。”

張勝道:“哦?怎麼了?”

蘇武道:“那個夢……不知怎麼,這段時間總是做同樣的怪夢。”

張勝若有所思地道:“最早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蘇武想了想,道:“大概是我們留宿光祿塞那天。”

張勝點點頭,道:“是水土不服。出了陰山,便是胡地水土,大人是第一次出塞,可能不太適應。今天天氣不錯,出去走走吧,大人。單于庭有座聖山,聽說風景不錯。”

張勝所說的“聖山”,是單于庭一帶最高的所在,站在山頂,清風徐來,帶着草原上花草的清香,令人精神爲之一振。

山頂有一面石壁,壁上刻着一幅巖畫,張勝站在巖畫前,若有所思地看着。

“張副使,”蘇武走過去,也看了一眼,“那有什麼好看的?”

那巖畫粗陋稚拙,畫着一個女子指着一條狗,邊上還有一些牛羊之類的牲畜。筆畫漫漶不清,顯然已經年深日久。

一路行來,從陰山開始,他們就常看到這類東西,當地人說,那是上古巫師作法留下的。這些胡人粗鄙無文,繪畫雕塑之事,再怎麼做,比起中原也差遠了,何況還是上古矇昧未化之時的遺留。

“想不到原來出處在這裡!”張勝感嘆道。

蘇武道:“什麼出自這裡?”

張勝道:“那個關於‘犬戎’的傳說。”

犬戎?蘇武一怔。朝廷這兩年的宣戰詔書裡倒是常提到這個詞,他聽了從來也不以爲意,不過一個蔑稱而已,難道還有什麼說法?

張勝解釋道:“相傳古帝高辛氏時,後宮有一婦人得了耳疾,從耳中取出了一個蠶繭大的物體,化爲一條神犬,帶走了公主,生兒育女,成爲蠻夷各族的祖先。所以,匈奴在上古時被稱爲‘犬戎’。”

高辛氏?神犬?真是不倫不類。蘇武覺得有些好笑,道:“蠻夷之人知道什麼中原古帝?若照了這說法,胡漢豈不本是一家?這麼多年還打什麼呢?”

張勝搖搖頭道:“以前確實沒人當回事。這兩年朝廷大興尊儒之風,一些老儒不知從哪裡翻出來的舊典,考證說匈奴確實跟一位中原古帝有關,只是年代久遠,說法混亂。有的說是高辛氏,有的說是夏后氏,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什麼?”蘇武被這種驚世駭俗的論調震驚了,道,“匈奴是……中原古帝之後?”

張勝凝神看了那巖畫一會兒,道:“看這巖畫,那說法好像還真有些道理。大人請看,畫中那女子,一手指着那狗,一手拿着一個圓形的物體,不正是傳說中從耳中取出蠶繭的婦人嗎?這狗不但畫在最上方,而且其周身還畫了一圈發散的光線,那應當是象徵其神聖。畫下方那些牲畜,身上都畫了道橫線,那是表示宰割後獻祭給神明。對了,此山既稱聖山,也許就是因爲所繪是他們的起源傳說吧。”

蘇武皺了皺眉,道:“攀附中原古帝,不就得承認是犬的後代?不嫌難聽嗎?”

張勝不屑地一撇嘴道:“蠻夷之人,愚頑無知。父親死了娶後母,兄長死了娶嫂子,什麼禽獸之事做不出來?”

“哈!”一聲冷笑忽然從他們身後傳來。

二人一驚,猛地回頭。

只見衛律站在他們身後十幾步遠,臉上滿是譏嘲之色,不緊不慢地鼓着掌道:“精彩!兩個傻瓜胡言亂語,居然也能扯得興致勃勃,太有趣了!不錯,繼續啊。”

蘇武怒道:“衛律!你……”

張勝譏刺道:“足下兩地爲官,一臣事二主,自然見多識廣,遠勝我等。我們適才所言,有何不當之處,敢請足下指教。”

“指教不敢當。”衛律擺擺手,慢悠悠地走過來道,“張大人精於夷務,見多識廣,豈是我等‘愚頑無知’的蠻夷之人能望其項背?不過嘛,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兩位大人考證了半天,好像連畫的是什麼都沒看明白——好好看看吧,那是狗嗎?!”

那不是狗?二人不明所以,回首仔細看了看巖壁。不是狗是什麼?

衛律慢條斯理地道:“狗尾上翹,狼尾下垂,你們所說的這條‘狗’,耳豎尾垂,明明就是狼嘛。狼和狗都分不清,居然還以此爲據,在這裡大發宏論,哈哈,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嗎?”

張勝不由得一驚,那巖畫還真如衛律說的樣子。狼與狗本就區別不大,習慣上只注意它們毛色和叫聲的不同,而這巖畫是用利器在巖壁上鑿刻而成,又沒有染色,畫又不會發出聲來,加上先入爲主的“犬戎”之說,自然當它是狗了。

衛律得意地一笑,悠悠地道:“其實嘛,只要多讀幾本書,真相也不難發現。中原史家雖然錄事多有偏頗,但多少總會留點蛛絲馬跡。《國語》載:‘穆天子西狩犬戎,獲其五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不就是說征服了兩個奉祀狼和鹿的部族嗎?匈奴敬重狼,東胡飼養鹿,匈奴轄下十八大部,百餘小部,奉狼、鹿爲神明的比比皆是,這是草原上的孩子都知道的事,只是中原的大人、先生們不屑瞭解罷了。幾個半吊子酸儒閉目塞聽,以訛傳訛,還弄出個什麼‘犬戎’的笑話來,真是淺薄可笑!”

蘇武道:“是狼又如何?一樣是禽獸之後,很光彩嗎?”

衛律倏地轉身,看着他,眼裡閃動着一絲憤怒的火焰,但那火焰一閃即逝,隨即轉爲輕蔑。

“小心你說的話,欽使大人。”衛律眯起眼睛,衝着蘇武慢慢搖動着一根手指,“你沒有資格評價一個你根本不瞭解的民族。你知道那是什麼狼嗎?你知道單于爲什麼被稱爲‘撐犁孤塗單于’嗎?這個族裔遠比你所知道的任何族裔都要古老和高貴,只是你不知道罷了!”說完冷冷地掃視了兩人一眼,便轉身拂袖而去。

蘇武怔怔地看着那個胡服椎髻的背影,心中一陣迷惘。

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衛律是來這石渠閣次數最多的人……

他會不懂古文?!他跟我老師孔安國學過……

他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是罕見的奇才……

“大人,”張勝奇怪地道,“怎麼了?在想什麼?”

“沒、沒什麼。”他回過神來,搖搖頭道,“他剛纔說什麼‘撐犁孤塗’,那是什麼意思?”

張勝道:“那是單于的傳統稱號,胡語‘撐犁’的意思是天,‘孤塗’的意思是子。”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和談並無多少進展,單于的態度始終不冷不熱,讓人捉摸不透,似乎有意拖延。到後來,乾脆帶了一幫親貴外出行獵去了,把漢使一干人晾在了單于庭。

蘇武既不熟悉此地情況,又聽不懂這裡的語言,一籌莫展。想找張勝商量,但張勝也開始變得行蹤不定,時常外出,不知在忙些什麼。

到處是灰濛濛的一片,壓力,無處不在的無形重壓……

又來了,怎麼又來了?

爲什麼總是不斷重複這個夢?

那到底是什麼力量?

來自哪裡?

它究竟想把自己怎樣?

胸口像被一塊奇重無比的巨石壓着,透不過氣來。啊,不,不止胸口,全身上下,都被那巨大的壓力捂住了,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眼耳口鼻都被捂得死死的。

他無法喘氣了,一絲一毫都不行。他拼命掙扎着,希望能掙出一絲鬆動,呼吸到哪怕一小口空氣。但沒用,他就像被什麼東西從頭到腳牢牢地捆住了,就像是被困在繭中,要命的是那繭還在不斷收縮……收縮……

他要窒息了,他會死的,他會被活活悶死的!

他會死在這場噩夢裡,再也醒不過來!

不,不能這樣。他要活下去!他要掙脫那捆縛在身上的壓力!

可是他實在無法呼吸,體內殘存的那點空氣被一點點擠出,手和腳越來越軟,力氣越來越弱,越來越無從掙扎,頭腦也漸漸陷入了模糊……

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喧鬧聲,巨大的壓力像潮水一樣迅速從他身上退卻。

他得救了!

他睜開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夢裡的喧囂一下子大了許多。

原來真的有聲音,正是這來自外界的喧鬧聲救了他!

他沒有去細聽那喧鬧聲到底是什麼,他在回憶那個夢境。因爲這次是中途驚醒,夢中的情形異常清晰。他閉上眼睛,抓住那殘餘的印象,努力感受着。

這夢境,他好像……真的經歷過!

在過去……

不,不是在前幾次的夢裡……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真實的經歷……

到底是什麼時候?

怎麼可能有那樣怪異的經歷?

這世上又怎會有如此詭異的所在?

不知何故,一旦用理智去思考,那隱隱熟悉的感覺又悄然遠去了。

不,這一次他一定要弄個清楚!他搖搖頭,靜下心來,輕輕將剛纔那種微妙的感覺拾起,如抱起一團無形無質的混沌之氣,不去細看,不去觸摸,只是慢慢體悟那個渾然的整體,一點一點地感受……

漸漸地,一種遙遠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從內心深處一個封閉了很久的角落裡慢慢滲了出來……

他心裡有一絲欣喜,他知道,這次他終於要接近真相了……

“大人!快起來!”張勝踉踉蹌蹌地衝進營帳,“快!快走!”

混沌之中已慢慢顯露出來的真相迅速退縮回了不可知的黑暗角落裡。

蘇武吃了一驚,回過神來。

遠處是匆匆的腳步聲,混亂的馬蹄聲,無數匈奴人的吆喝呼喊聲,金鐵交擊聲,亂作一團。

“出什麼事了?”蘇武一下坐起身來,抓起枕邊的佩刀,道,“外面怎麼這麼亂?”

張勝沒有回答,直接撲向帳篷角落,打開那裡的一個衣箱,瘋狂地翻揀着裡面的衣服,一邊恨恨地道:“完了,就差那麼一點……這幫笨蛋!”

蘇武眼中的張勝,從來都是好整以暇,指揮若定,從未見他像今天這般驚慌失措過,不由得暗暗心驚,道:“張副使,到底發生了什麼?”

張勝臉色蒼白,翻揀衣物的手微微有些發抖,喃喃地道:“我說準備還不夠,再等等。偏要動手!這下倒好,全完了!白白浪費一張好弩!”

蘇武倒抽了一口冷氣,快步走到張勝身邊,道:“張副使,你、你們殺人了?”

張勝道:“不是我,是他們。我找了幾個內線,讓他們……唉,來不及說了。”說話間已從箱底翻出兩套胡服,扔了一套給蘇武,急促地道,“快更衣!我們立刻就走,馬就在帳外……”

蘇武一驚,沒有接那胡服,一把抓住張勝的手,道:“等等,你先說清楚,什麼內線?你到底做了什麼?他們爲什麼要抓我們?”

張勝道:“我認識這裡一個人,叫虞常,是衛律身邊的千夫長,願意幫我們聯絡一批人刺殺衛律。”

“刺殺衛律?!”蘇武愕然道,“你瘋了?誰叫你去殺他了?!”

張勝看了蘇武一眼,那神情就像看一個極之離奇的怪物:“大人,你以爲陛下叫我們來這裡幹什麼?”

蘇武道:“不是爲了……找回那面石鏡嗎?”

“石鏡?”張勝冷笑一聲,道,“千里迢迢過來就爲了一面鏡子?”

蘇武的心一沉,隱隱感覺有什麼東西不對勁,道:“不爲石鏡?那是爲了什麼?”

張勝道:“陛下想要的是那逆賊的命!”

蘇武道:“胡說!真要殺他,陛下怎麼沒給我這樣的密令?你在自作聰明……”

“不是我自作聰明,”張勝又是一聲冷笑,道,“是大人你太不聰明瞭。那逆賊當年爲什麼要叛逃?叛逃時又爲什麼要偷走那面石鏡?整個宮裡大概也就大人您不知道了。”

蘇武瞠目道:“你、你說什麼?”

張勝道:“當年在長水營中,他的騎射功夫第一。進宮爲郎,又特許可出入天祿、石渠二閣。宮中機要密件、珠寶珍玩不計其數,以他的身手,什麼偷不到?爲什麼偏偏是那面石鏡?就爲了打擊陛下的神志、向匈奴獻媚?那乾脆去偷玉璽好了!他偷石鏡,是因爲他喜歡李夫人!”

蘇武腦子裡嗡的一聲,道:“什麼?你、你說衛律他……”

“對!他喜歡李夫人,喜歡這個世上陛下最喜歡的女人!”張勝大聲道,“活人爭不到,死人也要爭!”

蘇武道:“怎、怎麼會……不!不可能……”

“我真不知道陛下怎麼會選了你這麼個人!”張勝終於忍無可忍地爆發了,“難道除了養馬你真的什麼都不關心嗎?你不知道李夫人進宮前原是舞伎嗎?你不知道衛律曾兩次救過夫人,差點連命都丟了嗎?你不知道夫人難產而死,衛律整個人就像瘋了一樣,差點殺了太醫令嗎?柏樑火起,石鏡被盜,稍知內情者誰不是立時猜出是他乾的?你活在另一個世界裡嗎?”

蘇武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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