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站起來凝神一看,立時倒抽一口冷氣。只見那積雪之下,竟是平滑的冰層,而且這冰層晶瑩剔透,甚至隱隱可見魚兒在下游弋。
原來他們竟是在冰面上行進。
李陵道:“這、這是什麼河?”
“河?”衛律笑道,“你現在是在海上!”
李陵一下子呆住了。
“你在酒泉、張掖見過?”衛律道,“這是匈奴最大的一片海,也是最深的。小心,別踩到裂縫掉下去,那時誰也救不了你。這海有很多地方深不見底。”
李陵一怔,看着眼前這一望無際的雪原,心中大爲震撼。
一個雪團砸在李陵後背,散成一蓬碎雪,落到冰上。李陵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卻見拓拔居次哈哈大笑道:“神箭手原來是大笨蛋!跟着野獸的足跡走,就不會掉下去啦。狼和狐狸比人聰明得多!”
李陵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但一直緊繃着不苟言笑的臉色卻鬆弛了下來。這一路跋涉,他和拓拔居次之間那種疏離感已漸漸消失。這個毫無心機的率真少女,總能使他沉重的心得到一點紓解。
李陵問衛律道:“這是什麼海?”
衛律道:“中原稱之爲北海。”
李陵啊了一聲,道:“是不是……就是莊子所說的北冥?”
衛律點點頭,悠悠地吟道:“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也許,世上也只有這裡,能容納下如此龐大而自由的神物了。”
忽然,拓拔居次開心地大叫道:“看那邊!”
遠處,一羣頭戴熊皮帽、身穿羊皮衣的胡人坐着狗橇,飛馳於茫茫冰蓋上,快活地大聲呼喊,雪橇所過之地,雪花翻飛,露出一條條長長的雪道,在陽光下閃亮如一條條美麗的光帶,看得人心曠神怡。
“丁零王,”拓拔居次好奇地問道,“這麼冷的天,他們去幹什麼?”
衛律道:“他們是去鑿冰釣魚的。這裡有一點和你們單于庭不一樣,因爲海水太深,平日裡是不釣魚的。反是到這冬天,魚在水底憋悶壞了,一見到光從水面上射下來,還以爲春來雪化,擠擠挨挨趕着往上蹦,很容易就能釣上來一大堆。而且吊上來魚簍都不用,直接往冰上一扔,魚稍微蹦兩下就凍得硬邦邦的了。等攢個幾十上百條,一條條撿起來往麻袋裡一裝,就滿載而歸了。”
拓拔居次被衛律說得無比神往。衛律斜眼看了看李陵,又故意向拓拔居次大談北海中的種種奇魚異獸,什麼巨大的螯蝦,豹首魚身的怪物,說得拓拔居次心癢難熬,恨不得立刻就捕來那些怪魚,開開眼界。
衛律大笑道:“這海的神異之處,非此一二。你們待久了就知道。”又轉向李陵,微笑道,“少卿,不要以爲所謂極北苦寒之地,就必然無趣。也許有一天,你會喜歡上這裡。”
李陵搖搖頭,道:“我難道是爲了有趣無趣選擇的這裡?哪怕這裡沃野千里,那邊地瘠民貧,我也不會愛這裡超過故土。你不會明白的……”說到這裡,李陵意識到了什麼,住口不言了。
衛律嘴角掠過一絲冷笑,道:“不,我明白。這裡是野蠻人的地方嘛,足下乃隴西名門,忠孝傳家,和我這天性無恥的戎狄之人不一樣,我叛國是生具反骨,你是被迫從賊,至少總比我高尚,是吧?”
李陵轉過頭去,望着南方道:“我有什麼資格談高尚?大錯已經鑄成,我既沒有能力殺你,也沒有勇氣自殺。有國不能回,有仇不能報。我只是個被你捏在手裡任意擺佈的懦夫罷了。”
衛律注視着李陵,皺了皺眉,道:“李陵,你不是懦夫,而是笨蛋!到現在還不明白,是我毀了你的一切嗎?好!就算你今天的一切都是我害的,我問你,你祖父、叔父又是誰害的?你們隴西李家,祖孫三代的功名都是一刀一劍掙出來的,可人家衛家出了一個衛子夫,襁褓中的嬰兒都得以封侯!你祖父、叔父打了大半輩子仗,一身的傷,只配給他衛青做偏裨將佐!你祖父但凡軍中乏食,在士卒沒全吃上飯時自己從不先進食,他霍去病北伐一趟,丟棄的糧米肉食好幾車,士卒還餓着肚子!你祖父膂力過人、箭無虛發,匈奴人稱‘飛將軍’,畏如天神。
而在衛青帳下,他不過是一個畏罪自殺的敗軍之將!你叔父氣不過,找衛青算賬,被霍去病在甘泉宮射殺,皇帝卻說他是被鹿撞死的,不準有司查案。這仇你怎麼又不報了?我再問你,公孫敖爲什麼故意向皇帝傳假消息,以致你遭滅門之禍?你們在宮裡時,不是好朋友嗎?他是怕你回去!你少年得志,鋒芒畢露。升遷的機會就那麼點,你佔盡光彩,讓人家怎麼出頭?可惜你父親死得早,許多事沒來得及教你。你以爲戰場上的事,真的只要能徵善戰就行了?李廣利酒囊飯袋,公孫敖常敗將軍,他們怎麼都比你升得快?第一,你不自知;第二,你不知人。你落得今天的下場,說難聽點,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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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沉默一會兒,道:“也許你說的是對的,但陛下沒有虧待我的地方,是我負陛下。”
衛律道:“沒有?當然,要有過虧負,他也不會放心把這件大事交給你辦了。然而你以爲他選擇了你,是因爲他最信任你嗎?錯!他選擇你,是因爲他沒有別的選擇!要做成這件事,至少要具備三個條件:第一,要能征善戰、威望素著,才能一旦詐降成功,即得高位,獲得足夠的權力在匈奴便於行事;第二,要熟知胡俗、精通胡語,才能深入匈奴,明察暗訪,在茫茫人海中找出那個人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認識那個人,最好是那人能信任的人,否則,就算找到了,也未必能順利地帶回來。滿朝文武,你是唯一一個具備所有條件的!你未必是朝中武藝最高強的將領,但你是李廣的孫子,僅憑這一點,你若詐降入胡,小則封侯,大則封王,權力地位唾手可得。你久在邊境練兵,說得一口流利的匈奴話,和這裡的人打交道不成問題。最主要的是,你是他的朋友!你可以說服他,帶走他,甚至在必要的時候趁他不備殺了他!”
李陵脫口而出道:“我不會殺他!”
衛律道:“如果他不跟你回去呢?你們皇帝的密令,難道沒告訴你,如果他不跟你走,即就地格殺嗎?”
李陵張了張嘴,沒出聲。
衛律道:“你大概在想,我怎麼會知道?皇帝給你那道密旨時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啊。對吧?告訴你,因爲我瞭解你們皇帝,比任何人都瞭解!也許在一年前,你這位朋友還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養馬的郎官,但現在,他已經成了皇帝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威脅!他一天不死,你們皇帝一天不能安寢。”
李陵道:“爲什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知道陛下要我找蘇子卿?又爲什麼口口聲聲說陛下要他死?”
衛律點點頭道:“很好,你終於對真相感興趣了。今晚找個地方宿營,我會慢慢告訴你,那是一些你這輩子都不會聽說的事。”說着拍了拍李陵的肩膀,聲音稍微緩和了一點,道,“以你的性格,就算沒這次發生的事,恐怕還是在這裡更合適。我也在那邊待過,那邊是一個不適合人才而適合奴才待的地方,你祖、父兩代的遭遇,已足以說明一切。你武藝再好,好得過飛將軍?功勞再高,高得過韓信、彭越?放眼中朝,攀附裙帶、嫉賢妒能之輩車載斗量。你常年在外練兵,不知朝中那種互相傾軋的醜惡。我從你身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所以不希望你死得不明不白。不錯,這裡是沒有那邊的錦繡繁華、文明典章,但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活得簡單而真實,不需要媚上壓下,不需要爾虞我詐,不需要扭曲自己的尊嚴來贏取聲名地位。什麼功高震主,什麼兔死狗烹,在這裡全是奇聞謬論!功勞越大,自然聲望越高。沒有同僚嫉妒,沒有主上猜忌,這裡會給一個英雄應有的地位和榮耀!”
李陵沉默了許久,才道:“有些事,是不能用是非對錯來衡量的。那邊是我的父母之邦……”
衛律冷笑道:“父母之邦?你父族母族皆爲那邊所殺,還談什麼父母之邦?!那只是他們劉家的國,不要自作多情,以爲也是你們這些臣民的國!即使富貴如大將軍衛青,也不過是他們劉家的一條看門狗。一條狗有資格驕傲地說這個家是它的嗎?你們高祖皇帝曾問太公:‘如今我的產業與仲兄比誰多?’可惜,當時那些開國元勳沒幾個真聽懂了。非要到兔死狗烹的那一天,才知道自己真的只是一條狗罷了!”
一時之間,李陵呆住了,怔怔地看着被冰雪覆蓋的茫茫北海,一言不發。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李陵身上漸漸積起了一層薄薄的雪花,他卻渾然不覺。白茫茫的天地間一片沉寂。
半晌,旁邊的拓拔居次才小心地道:“你們……在說什麼?”
衛律一笑,轉頭對拓拔居次道:“沒什麼,你丈夫說這些拉橇的狗不錯,我說就送給你們吧。”
深夜。
厚厚的冰雪築起的穹廬裡,當中點了一個小小的火堆,幾塊馬肉被架在火上烤着。
李陵坐在火堆邊,吃驚地環顧着這從未見過的奇特屋舍,這種用至寒之物造起的房舍,隔絕嚴寒竟頗有奇效。在這冰屋之中,不但不見寒冷,反比一般皮革布料製造的穹廬暖和數倍。外面朔風勁吹,裡面的人絲毫感覺不到。
李陵只擔心這火堆會讓雪屋融化,衛律不在意地說,因爲室外實在過於寒冷,這麼一小堆火,即使日夜不停地燒,一個月之內也不用擔心雪屋融化。而且屋頂留了透氣孔,燃燒產生的熱會從那裡逸出。如果拿些獸皮將四壁圍起,這雪屋甚至能保持整個冬天不化。
衛律切着一塊血淋淋的馬肝,用刀挑起一片,遞向李陵,道:“來一塊?”
李陵搖搖頭。
衛律一笑,道:“我想起來了,你們那邊都說馬肝有毒,皇帝殺了少翁,對外就說是食馬肝而死。可笑!他不知道燕太子丹曾給荊軻烹製過馬肝嗎?”說着便挑起那片血淋淋的馬肝送到嘴裡,大口咀嚼起來。汁液從嘴角流下,看起來竟像鮮血,有幾分猙獰。
李陵一陣厭惡,轉過頭去。
衛律吃完馬肝,擦了擦嘴,拿過已烤得差不多的馬肉,切了開來,扔給李陵幾塊,道:“罷了,那你就來點烤馬肉吧。不是故意噁心你,生馬肝、烤馬肉,是這裡的兩大美食,久食可御嚴寒。要在這種地方生存下去,不學會茹毛飲血是不行的。嫌味道重,就喝點酒解解腥氣。”說着拿起一個皮袋,扔給李陵。
李陵接過那皮袋,道:“你爲什麼不喝?”
衛律瞟了李陵一眼,道:“怎麼?怕酒也有毒?隨你,不喝就不喝。我不會爲了證明沒毒喝給你看。”
李陵道:“我只是有點奇怪,你能食生肉,飲湩酪,卻不能喝酒?”
衛律不答,只是悠閒地切着馬肉吃,等吃完,才扔下切肉的小刀,擦了擦手,道:“如果你曾被鞭打到遍體皮翻肉卷、創深見骨,又被烈酒一寸寸澆個溼透,你也會一輩子滴酒不沾的。”
李陵心頭一震,道:“你說什麼?”
衛律笑笑,站起身來,解開腰間革帶,脫下身上的貂裘。
啪的一聲,酒袋從李陵手裡滑落到地上。
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習武之人特有的完美的軀體,勻稱、精瘦、結實。只是這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遍佈了縱橫交錯的舊傷痕!一條條一道道,高高低低,將這身體劃分得彷彿久旱龜裂的土地,竟找不到一處平滑的肌膚!
李陵一時覺得呼吸都快停止了。他久歷行伍,知道怎樣從已癒合的舊痕判斷當初受傷的程度。衛律身上的這些傷,一望便知身受之時必是極其酷烈。
衛律披上貂裘,緩緩地道:“你以爲只有你受過傷?”
李陵渾身一震,心裡彷彿無邊潮涌般,各種複雜的情緒涌了上來,竟不知是悲哀、酸澀還是茫然。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許久,李陵才道。
衛律淡淡地道:“很久以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