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陷入了極大的矛盾。我知道這個國家的歷史,當年陳涉首義,號令天下,最振奮人心的一句就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每閱史至此,我都爲之心潮澎湃,嚮往不已。
然而數十年過去了,陳涉振聾發聵的呼聲漸去漸遠,當年反秦的各路義軍被慢慢淡化遺忘,彷彿暴秦是高祖一支獨力推翻的。布衣卿相的後人們又形成了新的世卿世祿,他們滿坑滿谷,將仕進之途填塞得容不下任何異類。他們用事實告誡癡心妄想的寒門子弟:亂世結束了,今日的吹簫屠狗之輩,再也休想成就布衣卿相的美夢!
歷史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既然如此,當初那場屍積如山的戰爭到底意義何在?當年的逐鹿天下,又是爲誰逐鹿?
我不願意承認,自己多年的追求和信仰是錯的。我告訴自己,那些完美的道德信念沒有錯,那些先進的綱紀倫常沒有錯,只是現在的朝廷偏離了先王之道。
我無法改變朝廷的施政之道,所以,我只有一個辦法:投軍!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幾乎一切向上的通道,都被權貴子弟們佔據了,唯一沒被徹底堵死的,只有從軍一途。近年來戰事頻繁,這是一條要用生命來換取榮譽的道路,這代價對那些權貴子弟來說太高了,他們通常是不願意用自己嬌貴的生命來冒險的——儘管在軍中,與平民子弟比起來,他們升遷的速度快了十倍不止,而在陣前傷亡的可能不到寒家子弟的十分之一。
京師諸軍,能接納胡人參軍的本就不多,而且大多數已經招滿,只有一支還在招人,那就是長水軍營。
長水營沒招滿人,是因爲長水校尉蘇建是一個特殊的人。
蘇建是一名出色的將領,但對待胡卒極其苛刻。有人說,他曾因胡人趙信的背叛,輸了一場大仗,從將軍貶爲庶人。也有人說,那場敗仗,是因爲他中了胡巫的巫術。總之,那件事給他的打擊極大,後來因大將軍衛青助力,才得以重新被起用。他出掌長水營以來,招募胡卒,聰明識字的一概不要,只選一字不識的粗人。他認定胡人都有反骨,聰明識字的,將來竊取軍政密件,投效蠻夷,爲禍更烈,愚笨一點的至少無甚大害。平時操演訓練,他就像跟胡人有仇,挑剔嚴苛,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
所以,在他手下幹,太聰明和太笨的,都沒有好日子過。笨拙木訥的,會因爲無法及時領會命令而受懲罰;聰明機智的,他又戒備猜忌,甚至會找藉口行軍法殺掉。
在這樣的背景下,每年長水營的兵源都不足。
然而也正因爲這份苛刻,他訓練出來的胡騎是最受朝廷信任的,立功的機會也多。防守要塞、拱衛京畿,到處可以看到長水胡騎的身影。
我不顧家人的反對,去了長水。
我沒有選擇。
爲了阿妍,我願意做任何事,包括拋卻自己對文章詩賦的愛好,和一羣目不識丁的武夫一起流血揮汗,枕戈執戟。
在投軍前,我又一次去了李家。我找了個機會,揹着延年兄弟,快速而低聲地對阿妍說:“三年,等我三年!”
阿妍正在繡什麼東西,她低着頭,手好像微微停了一下,又好像沒有。
當李廣利送我出門時,阿妍抱着我的緞面翻毛披風跟了出來。
“公子,”她輕聲道,“你忘了你的東西。”
李廣利警惕地看着阿妍和我,我平靜地伸手接過,點點頭:“多謝。”
厚厚的披風下,似乎多了點什麼東西。我握在手裡。
走出很遠後,我纔拿出那東西。
一股淡淡的清香飄了出來。那是一枚小巧精緻的佩幃,以淺黃色絲帛做成,上面用黑色的絲線繡着一隻姿態優美的燕子。
燕子!
漢人稱爲信期繡!
我欣喜若狂。
她答應了!她會等我的!
我順利地投入了長水軍。
在長水營中,我小心地掩蓋自己的才智,剋制着自己對文字的興趣。我僞裝得很好,沒有人識破我。
至於校尉蘇建,確實像外界所說的,對待胡人嚴厲苛酷,稍有小過,輒施重罰。以我的敏捷機智,都不能倖免。我的頰上至今留着一道傷痕,那是蘇校尉一次發怒時,用馬鞭給我留下的紀念。然而和我後來的遭遇比起來,他簡直可謂仁慈之至了。
在長水軍中,我幹得比誰都努力。我本來對騎射弓馬毫無興趣,我愛的是音律和文字,但到後來,我的騎射功夫竟然比軍中所有士卒都出色。
蘇建開始注意到我,他發現我與別人有些不同。
他對我的那種永不停息的勤奮很疑惑,不明白我如此刻苦的動力何在。他觀察我,旁敲側擊地探詢我,但每次都被我機智地躲過去了。
我有些警覺,我見過那些聰明而有進取心的胡人在這個軍營裡的下場。
在這期間,我又收到了阿妍不知用什麼法子,輾轉託人送來的一枚精緻的玉韘。和現今市面上那種做成佩飾的中看不中用的玉韘不同,那是一種很古老的樣式,簡單而粗獷,是真的可以戴在指上引弓控弦的。那使我興奮了很長一段時間。顯然,這是阿妍支持我投軍的表示。
第二年初夏,長水練兵比武的時候,皇帝來了。這是很罕見的。
那段時間,皇帝有意表現對夷夏子民一視同仁。
這是一個好兆頭,我心裡想。雖然作爲進長水營才一年的新人,我沒有資格參加比武選拔,但一想到能親眼見到皇帝——這個國家的最高統治者,我就感到莫大的興奮。
那是一個十分燠熱的日子,那種日子裡,頂盔貫甲是十足地受罪。一天下來,盔甲裡的衣衫能擰出一瓢水。別人都被這天氣弄得沒精打采,只有我的心情絲毫不受影響。
那個未央宮的主人,那個統治着這個世界上最廣袤的土地、最多的人口、最高的山川和最寬廣的河流的君王,是怎樣一個英武睿智的人物呢?我激動而迫切地想要見到他。
御駕終於到了。隊伍很長,宦官宮人,侍衛隨從,排出足有兩里路。
許多士卒情不自禁地偷偷向隊伍中那些裝點華麗的乘輿窺望,那大概是宮眷所乘坐的。早就聽人說了,皇帝好女色,不論到哪裡出巡,總會有一羣美人隨駕。只有我一動不動,目不斜視。
皇帝從他的金根車裡出來,我有些緊張地遙望着他,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力的男人。我離他很遠,看不清他的面龐,但那些令人目眩的服飾,玉藻邃延,黼黻文繡,在夏日陽光的反射下熠熠生光。我熟讀典章,知道那每一縷紋飾,都蘊含着無窮的寓意,每一個細節,都透射出古老文明的光輝。我知道它們象徵着威嚴,象徵着仁義,象徵着天地運行的規律,象徵着世間最完美的道德。我激動得難以言表。
蘇建上前晉見、行禮,他只是微微頷首,然後蘇校尉陪他上了點將臺。
我看着那個遙遠的身影,心裡一陣顫抖。
他就是這個國家的化身,就是這個文明的極致嗎?我想,總有一天,我會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他的賞識,成爲這個偉大國家的最出色的武將!
蘇校尉揮動令旗,下令開始演武。
陣法、劍術、騎射、角力……
演武場上馬蹄起落,塵土飛揚,連天空都顯得有些暗了。
不!不是塵土,是雲。
我看了眼天上,烏雲遮住了太陽。一陣東南風吹來,帶來了暴雨的氣息。
我有些沮喪。千盼萬盼,難得的一次機會,就要讓一場大雨給毀了?
天越來越陰沉,風也越來越大。忽然,一陣裹挾着塵土的大風颳來。我當風而立,被遮天蔽日的塵土迷得幾乎睜不開眼。
等我睜開眼睛時,目光無意中落到將臺旁一架宮眷乘坐的車輦上。那錦緞簾幕被風吹得飄飛起來,現在正輕輕往下落。就在這簾幕將落未落的短暫瞬間,我看到了裡面的乘坐者。
阿妍!
我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阿妍!
那個我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人,竟然出現在御輦中!她成了皇帝的人!
我頭腦裡轟的一聲。
她背叛了我!而我還在她的默默期許下賣力奮鬥!
她是什麼時候進宮的?她爲什麼不等我?
難道本來就是我在自作多情?
可、可那佩幃和玉韘呢?她爲什麼要給我?要給我那些虛假的暗示?!
我覺得自己的心像被從山巔忽然拋到谷底。
世上還有比這更滑稽的事嗎?我在這裡拼命努力,只是爲了給那個奪去了我最心愛的女人的人賣命?!
無數混亂的念頭同一時間在我腦海裡炸開來,我只想做點什麼瘋狂的事情來結束這一切。
這是一個噩夢,我對自己說。
我要結束這個噩夢!
我的手無意識地伸向腰間的箭壺。
然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刺殺皇帝?殺了阿妍,然後自殺?
正在此時,轟隆一聲,天上猛地響起一個驚雷。
世上的事往往如此。如果那雷再早一會兒,或晚一會兒,後來的一切將完全是另一個樣子。然而雷偏偏在那時響了,於是,你、我、阿妍、皇帝乃至帝國千千萬萬人的命運,從此被徹底改變了。
伴隨着雷聲,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
校場上的隊伍因這意外的變故微微有些**起來。
咴咴一聲長嘶,御駕車隊中有馬受驚了。旋即,一架馬車衝出隊伍。
阿妍!是阿妍的!
馭者猝不及防,不但沒有拉住馬繮,反而被甩到地上。
沒有人駕馭,驚馬拖着馬車在演武場橫衝直撞,瘋狂地亂跑,所到之處,人羣慌不迭地避讓。驚馬的力量是可怕的,就算銅筋鐵骨,被這樣一匹瘋狂的牲畜踩上,也必然筋斷骨折。
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抽出佩刀,迎着那馬車衝去。
“危險!”
“衛兄,快讓開!”同袍們驚叫道。
我恍若未聞。轉眼間,那兩匹高頭大馬,已挾着雷霆萬鈞之勢衝了過來,慌亂驚叫的人羣紛紛散開。馬車經過我身邊時,我側身一讓,一手撈起拖在地上的繮繩,緊趕幾步,揮刀向那乘輿與馬匹之間的皮靷劈去。一刀下去,皮靷被砍斷了一根,但馬跑得實在太快了,我一下就被拖倒在地上了。
人羣中發出一聲驚呼。
我看得見馬蹄在我身旁翻飛起落,聽得見巨大的車輪在我身後轟轟作響,這一刻,只要稍一鬆勁,我就會在瞬間被踐踏成一攤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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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雖然身體被半拖在地上摔打顛簸,劇痛不已,我卻始終死死抓住繮繩不放。
地上的沙礫、石塊迅速磨破了我的衣衫皮肉,越來越密集的雨點砸在我臉上身上。我根本無法看清周圍的情況,但我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拖得越久,越危險,一旦遇上障礙,隨時會車毀人亡。我強忍着疼痛,將佩刀放到口中銜着,伸手攀住車轅,奮身一躍,跳上馬車。在劇烈的顛簸中,我拿出銜在口中的佩刀,終於割斷了馬車的全部皮靷。
擺脫了束縛的兩匹馬各自跑開去,馬車餘勢未盡,仍向前衝了一段後才停下來。我艱難地坐起身來,這才感到渾身火燒火燎般的劇痛。黃豆大的雨點噼裡啪啦砸下來,打在我身上,雨水混着血水,溼透了我的衣衫。我回過身一把掀開車帷,大聲道:“阿妍!爲什麼!”
與此同時,轟隆隆一聲巨響,一個響雷從頭上滾過,湮沒了我的聲音。雪亮的電光映照下,是車中阿妍那蒼白到幾乎沒有血色的臉。她顫抖着伸出手,道:“律……”似乎想探查我的傷勢。
我叫道:“不……”隨之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很久以後,我才醒來,發現正躺在自己的營帳中。
一名醫官正在旁邊調製草藥。
“你運氣不錯。”那醫官回頭看了我一眼,道,“知道你救了誰嗎?新近寵冠後宮的李夫人!”
李夫人?寵冠後宮?我轉過頭閉上眼睛。